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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87 酒徒 (现代)
后来的经历就更简单了。和所有不愿意为朝廷卖命的人一样,回到中原后,他们不敢回乡,只好上山当草寇。好歹在护粮队中受过正规的训练,齐、王两个很快便从喽啰兵中脱颖而出。然后小头目、大头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场中那样,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并中,原来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顺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圆三百里最强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实我们在两年前看到过你。那时你当官当得正过瘾,所以我们也没好意思下山相认!”喝了一会儿酒,齐破凝又笑着回忆。
“什么时候?”李旭惊诧地问。
“你上次路过王屋山,李密那厮给大伙下绿林令,让我们务必拦住你。老齐和我好言打发走了他的信使,然后一人搬了个马扎,坐在山头上等你过路。然后看着你小子骑着一匹黑马,威风凛凛。心说,咱们的旭子当了大官,还真人模狗样的…”
“怪不得我当时总觉得被人盯着,原来是你们两个!”李旭大笑,一边倒酒一边擦眼角。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会看着对方前行,并在心里默默地为他送上祝福。人一辈子有几个这样的兄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寂寞。
他们只管喝酒叙旧,刻意地不去提今后的路怎样走。旭子能看出来,齐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经选择了河东李家为效忠对象。从眼前时局上推算,这是一个不错的安排。河东李家树大根深,门生故旧无数,真的举起义旗的话,东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区很快便会落入其手。而李渊也是个相对比较宽厚的人,不会亏待了从龙有功者。
齐、王两人也不做河东李家的说客,他们相信旭子会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三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标不会一致。对于齐、王两个来说,他们需要将自己的山贼身份洗白,并且建立起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而对于已经成为一方诸侯的李旭而言,功业、名声都有了,辉煌的滋味也品尝过了,接下来需要做的则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将来进而争夺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罢,都远非齐、王两人能够左右。
彼此间没有任何要求时的交情往往最热,这种酒饮起来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记了婉儿与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错,喝得十分尽兴。
“让他们几个发疯去,咱们到后山走走!”李婉儿听得实在兴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个眼色,微笑着站起身。
“义兄!”粉衣女子低声向李旭请示。
“去吧!如果你吃饱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咱们在这里只待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继续赶路!”李旭挥挥手,大咧咧地说道。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时的遗憾已经慢慢变淡。偶然的重逢让它再次浓烈起来,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满了,再腾不出更多位置给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让遗憾永远成为遗憾。
“走吧,男人们见了酒,就像狗见了肉骨头!”李婉儿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红拂倒是欣赏其中的慷慨豪迈!”粉衣女子的话被山风送回来,听得人心里分外舒服。
两个女人虽都非寻常脂粉,很会把握分寸。一边聊,一边走向后山。才行了小半个山坡,已经慢慢熟络起来。
“早就听闻柴夫人是女中豪杰,一直遗憾无缘拜见。”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谈间始终保持着对婉儿的尊敬,“今天终于有了机会,红拂纵使再多吃些风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还是叫我婉儿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场合,你一口一个夫人,听着感觉都生分!”婉儿笑了笑,低声抗议。
“红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贵身份,岂能由我一个卖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张出尘微微蹲了蹲身子,礼貌地坚持。
“眼下咱们所处的王屋山早不属于大隋管辖。外边的人无论国公的女儿也罢,普通百姓也罢,进得山来便一摸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半头!”婉儿伸手搀住对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难以拒绝。
红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样有力,但她本能地选择的退让。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平素与人相处的习惯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儿姐姐!”她笑着回应,带一点点吴地口音的话听在人耳朵里感觉甚是柔和。
“什么叫高攀,堂堂的冠军大将军之妹,怎么算高攀呢!”婉儿的眉头跳了跳,轻笑着责怪。她曾经在军中历练多年,最近又刚刚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几分霸气,虽然是在笑,却也气势迫人。
“我当初不知道他是冠军大将军,还以为他是个想牵肥羊的马贼头儿。所以受众人之托去找他谈条件,顺便在袖子里放了一把刀。谁知道一进门,却发现他正在对着几根香火发呆。看上去特别憔悴。所以就一时心软陪他说了会儿话!”红拂是个聪明人,早就知道婉儿想探听什么,不待对方追问便如实相告。“他起初跟我说自己姓张,刚好我们两人是同姓……
“你义兄的母族为上谷张氏!”李婉儿笑着打断了红拂的解释,“他其实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军大将军!”
“我后来才知道,吓了个半死!”红拂用手轻轻拍打胸口,瞬间流露出来的风情让婉儿都为之气夺。“但当时不知道,便稀里糊涂和他义结兄妹。不过当时我也骗了他,涂了满脸的药水,看上去像个丑八怪!”
“什么药水,居然能把人生生变丑了!”婉儿从对方的交代中推测出李旭与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种关系,心情一松,笑容也跟着变得活泼起来。
“是用黄连、白泥等东西配成的。我平时到处卖艺,为了不惹麻烦,总是涂在脸上!”红拂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在婉儿眼前晃了晃。“不过在义兄面前没必要再装,他的心早已被填满了,不会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刚刚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给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无意间,她把‘嫂子’两个字说了出来,非常清楚地摆在了婉儿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亲妹妹!”婉儿笑了笑,将彼此之间的关系顺势挑明。
“那他岂不是要叫你一声姐姐。”红拂的笑声也立刻变得明快,就像谷中淌过的溪流,“那红拂称婉儿为姐,也是应该了。”说罢,裣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礼。
“总之,你别再叫我什么夫人就好!”李婉儿笑着蹲身,还了对方半礼。
两个女人彼此相视而笑,仿佛春风拂过了残雪般,刹那化尽彼此之间的隔阂。既然不是敌人,关系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儿是个成熟大气的女杰,红拂也在江湖中历尽的风浪。十句话中,二人倒有九句话是相投的。转眼之间便觉得相见恨晚,只怪李旭没早日与将彼此联系起来了。
“义兄其实很可怜。他为了朝廷打仗,结果朝廷在背后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个正怀着孕的妻子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给她们报仇,否则就会被视为忘恩负义!”二人之间最多的话题还是有关李旭,特别是红拂,很聪明地看出了义兄在婉儿心中仍占有一定位置,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以当时的情况,他即便是想报仇,估计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他麾下兵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着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强胁裹着走上战场,战斗力也发挥不出原先的一半。”对于李旭兵败原因,婉儿已经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况且真正害得他妻离子散的人不是东都那帮混官,那帮家伙看起来个个聪明,实际上都做了别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说陷害义兄的另有其人?”红拂吃了一惊,追问。若论江湖上的阅历,她比婉儿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们互相倾轧的手段,她心中就干净得如一张白纸,根本无法和婉儿相提并论。
“当然,突然造谣说河东李家要举兵清君侧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父亲虽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却一直觉得时机不到。此人凭着一个谣言,不但毁了仲坚辛苦开辟的局面,并把河东李家逼到悬崖边上!”李婉儿咬着牙,愤怒满脸。
她不会放过造谣生事者。听到谣传后,东都方面一边向河东示好,一边将李家在京师和洛阳两地的所有亲戚全部监视了起来。如果不是她逃得够快,此刻人头就会被挂在城墙上。而原来用相敬如宾的表象维系着的那个家也轰然崩溃,素有豪侠之名的丈夫独自逃了,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婉儿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绍。作为豪门之间的交易,这份婚姻本来就经受不起任何风雨。况且几年来柴绍为李家已经做得够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当之无愧。但如果自己当初有萁儿的一半勇气,在逃亡路上婉儿不止一次这样想。那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自己不会看着仲坚被人陷害,而仲坚也不会丢弃自己一个人跑路。
“他不会丢下我!”这个答案像半夜里山风,一次一次将婉儿在梦中冻醒。可眼前现实却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从别人的转述中,感觉一下他的宽厚与坚强。
“可谣言的起源根本无从可查,姐姐要到哪里去找肇事者?”被婉儿突然阴晴不定的脸色吓了一跳,红拂楞了楞,怯怯地问道。
“阴谋藏的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加以时日和耐心,肯定能将此人翻出来。不但是仲坚一个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数十条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什么身份,一定要亲手将其碎尸万段。绝不饶恕!”
已经是夏日,婉儿的话听起来却令人直打冷战。红拂从来没看过一个人被仇恨烧成这般模样,眉稍眼角仿佛都藏着刀,刹那间令娇好的面容变得狰狞。那种恨,在义兄仲坚眼中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虽然义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远处追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眼中也不曾有过。记得当年发觉大祸临头时,此人目光里依旧带着笑,淡定而从容。
“你是不是觉得女人变成这个样子有些可怕?”婉儿的感觉很敏锐,非常迅速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我不知道姐姐经历过什么事情,所以无法评论。但如果我处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计也会被逼得拿起刀来!”红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东西都被人毁掉了,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婉儿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她知道红拂说的不是真心话,两个人的经历不同,虽然意气相投,但有些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无法掏出来让对方理解。
在当年送萁儿离开的刹那,婉儿已经把妹妹和妹婿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无论谁伤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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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化 (三 下)
红拂不懂得官场上的阴谋和手段,但同为女人,她却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儿心中的悲哀。一个在生死关头被丈夫果断抛弃掉的妻子,一个看着良偶在前,却无法伸出手去将其轻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爱,去恨,在别人的故事里悄悄流泪的女人。纵使她是国公的掌上明珠,纵使她麾下拥众数万,每天晚上面对绵绵***的时候,也会觉得夜风如刀吧!
可在这件事情上,红拂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义兄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顶天立地,厚重如山。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子恨不得将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压根儿没有缘分或始乱终弃,也巴不得对方遇人不淑。无论被丈夫赶出家门也好,被世人鄙夷唾骂也罢,反正不能获得半点幸福。而义兄不是这样,他懂得欣赏,懂得尊重,懂得别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样重要,不会胡乱付出与索求,更不会用别人一生的幸福来尽自己一夕之欢。
红拂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伪装后看到的情形。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别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时那火辣辣恨不能将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惊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赏。像赏花、赏水、赏月,也许在不经意间会稍稍心动,但转瞬便干干净净,再不惹一丝尘杂。
“这个男人的心已经被填满了!”在那一刻,与旭子同龄,却已经有着十年走南闯北卖艺经验的红拂在心底得出结论。这样的男人不会像某些俗物那样,拼命索取却永远饥肠辘辘。这样的男人会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自己妻儿心满意足地过日子,用肩膀和手臂为自己所关心的人撑起一片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宽,也不会有婉儿的位置。无论二人过去曾经有过什么纠葛,无论二人当年擦肩而过时留下了多少遗憾。
“妹妹今年多大?”见红拂许久不再说话,婉儿放下心事,笑着打听。
“与义兄同年,但刚好比他小了两个月!”红拂猜不透婉儿问话的目的,想了想,如实回答。
“那倒与我差不多。妹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么?”婉儿斟酌了一下,又问。
“曾经许了一门亲事。但后来彼此门第相差太远,所以就耽搁了下来!”红拂纯净的双眼里慢慢涌起了一丝烦恼,笑着回答。
‘这倒有些可惜了!’婉儿心中暗道。从红拂待人接物的姿态和说话时的所流露出的气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见过些大世面的。再加上其堪称绝世的容颜,无论撮合给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没了他们的身份。如此,可让二人之中的一个收收心性,别终日想着骚扰过往旅人的女眷。对于婉儿本人而言,也会多一个良伴儿,闲暇时不至于过于郁闷。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轻轻叹了口气,婉儿又道:“是那人迫于家族压力不敢娶你过门么?还是其压根儿就是随口敷衍。女人家不经拖,难道他就肯看着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红拂被问得一阵慌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低头去玩几朵山花。她自幼被卖做舞姬,根本记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谁。而手底下的伙计又早已习惯了大掌柜形刚强冰冷的模样,平素从来不将她当女人看。所以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从来没人关心过,更没人像婉儿这样毫无掩饰地直奔主题。
“什么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亏得你还为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门,李婉儿依旧有着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还没等跟对方混熟,先帮人张罗起家长里短来。
“不像姐姐说得那样!他家世显赫,又是朝廷命官。红拂出身寒微,连父母兄弟都没有。许婚时年龄小,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后来渐渐大了,又不知道当初的承诺算不算得数……”红拂急得满脸是汗,慌慌张张地解释。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觉中被揉的稀烂,黄黄红红的花瓣随风飘落,就像无数彩蝶在凌空飞舞。
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儿才想明白红拂到底是说了些什么?没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诺是否有效,显然当初和某人是私订终身了。对于红拂这样的江湖儿女来说,私订终身也算不了什么错。但关键就关键在这当初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上!红拂不知道,那个身为官吏的男人不知道么?莫不是开始就打着始乱终弃的主意?欺负一个女孩子没有人出头!
她刚刚被人辜负过,所以恨透了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眼看着红拂从一个洒脱的江湖女子瞬间变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气包,怒火立刻被点了起来。“什么朝廷命官,你现在是大将军的妹妹,难道还配不上一个普通小官儿么?除非他是含着金印生下来的豪门子弟,如果那样,他就更不该骗你!那人姓什么,在那里高就?哪天姐姐带人将他抓来,问问他有没有良心?”
“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红拂被蛮不讲理的婉儿逼得几乎落下泪来。对于唐公家的人而言,一个从五品郡丞的确只算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却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职位上。如果因为自己几句不小心的话便耽搁了他的前程,将来即便能得偿心愿,自己也无法面对他失落的模样。
红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业永远放在女人之前。像义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实在属于凤毛麟角,况且义兄也是功成名就后才看开了,而那人却刚刚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红拂,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你总不能一直就走南闯北漂下去吧!”婉儿发觉自己问得有些急了,换了个口气,小声劝道。
“我不知道?姐姐别问了,真的别问了?”红拂轻轻转过身,背对着婉儿回答。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女,精心隐藏起来的软弱暴露无遗。如果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头猛兽,她知道,自己现在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
“好了,不问。嗨!毕竟咱们刚刚认识没多久!姐姐不该多管闲事!”婉儿叹了口气,终于发现了自己管得太宽。她本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与红拂将误会说开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别想帮一帮对方。也许是看在其是李旭义妹的情分上,也许是最近一段太孤单了,反正不愿意看到对方也像自己一样孤零零地,像头离了群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飞。
“不是,我和仲坚结义为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话姐姐跟我说,是关心我。其中好坏,妹妹心里懂得!”红拂听出了婉儿口气中的隔阂味道,想了想,低声回应。
凭心而论,她对婉儿没有恶感。尽管对方问了很多不该问的隐私。但作为一个没有家人的孤儿,她一直期待着某种如兄弟姐妹般的关心。义兄李旭是个大男人,不会顾及得到这些女儿心事。婉儿的出现,则刚好弥补了这种遗憾。所以红拂对婉儿的莽撞并不气恼,但自己的终身大事,的确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的。换句话说,红拂自己都无法确定的答案,更无法拿出来与婉儿这种过来人一同揣摩推敲。
“干脆我们结为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坚结为义兄义妹那般!这样,我做姐姐也好帮你的忙,免得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婉儿也是玲珑心思,站在红拂的角度,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红拂怎敢高攀!”张出尘被婉儿的提议吓了一跳,赶紧出言婉拒。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现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儿。你是卖解的大头领,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间印象又都不错,所以客套的几句,便将结义的事情定了下来。当即,婉儿拉着红拂,找了个向阳的土坡,在上边插了三支野花,然后一道冲着天空中的流云拜了几拜。待直起身后,便成了异姓姊妹,彼此间隔阂尽去,说话时的神情也更为热络。
她们两个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着急返回聚义厅碍一帮酒鬼的眼。相伴着在山上游走,将重重春色看了个饱。待彼此间混得熟了,不觉又将话头转到了红拂的终身大事上。这回红拂不再觉得唐突,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将自己许给他时,是在十年前……”
“什么,十年前,那时你才多大?”这回轮到李婉儿吃惊了,瞪大了双眼追问。
“姐姐莫急,听我把话说完!”红拂笑了笑,继续道。
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从来没有人可以倾诉。能跟好姐妹说说,心里也不会像原来那般失落。
当年的她是楚公杨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岁,但已经引得很多人无法将目光移开。红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样,从厅前玩物沦为床头玩物。但她没有资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里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这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却决定把自己献给一个客人,并且终生不悔。
那是一个官场失意的年青人,据说是受了韩擒虎将军的牵连而丢官,所以满怀抱负无处施展,不得不到杨素府上寻求帮助。而杨素也非常欣赏那个年青人,拍打着自己坐的胡床说道,‘你将来一定会坐到这个位置上’。
红拂清楚地记得,当杨素的话音落下时,满座宾客流露出了什么样的目光。羡慕、忌妒、愤懑,反正没人再有心思观赏姐妹们的舞姿。唯独那个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领舞的红拂笑了笑,然后才缓缓扭过头去,感谢杨素的夸奖。
当晚,那个年青人就住在了杨素府上。而就在同一个晚上,偶然经过杨玄感窗下的红拂却听见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议,将年青人杀掉。理由是此人不会为楚国公家所用。
红拂被吓得要死,赶紧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报信。听到噩耗,李靖非但没有惊慌,反而从从容容地向她道谢,感谢其相救之情。并亲口许下承诺,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为妻。
然后,她就带着李靖从角门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离开京师的官道。然后,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个当街舞剑为生的女人收养。待义母去世后,她便接管了整个卖解班子,带着大伙继续漂流。在这过程中她曾经几次听到过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过找上门去,问一问对方是否还记得当日之约。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对方的抱负,又不得不将心事隐藏起来。直到前几个月,听说他再次丢了官,才鼓起勇气北上,期望能给十年的等待找到一个结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马邑郡丞李靖,对么?”听红拂说到了故事尾声,被惊呆了的婉儿终于缓过些神来,幽幽地问。
一个美丽到眼光几乎要为之失去颜色的女子,居然为了某人逃命时的承诺等了十年,这需要怎样的勇气。而那个逃命的人,也许早就忘记了当时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许当时根本就是为了欺骗一个小女孩以便其能带自己出逃。
但这些话,她同样不能提醒红拂。因为少女一生中只有一个十年。因为再浓的情,也经不起岁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没有必要再继续当大隋的官。我这时找上门去,和他一道找个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愿!”望着满山幽绿,说话的人脸上充满对幸福的期待。
酒徒注:风尘三侠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传奇中李靖在杨素府中遇到红拂后,便一道出奔投奔李世民,旋即,李世民随父起兵。后来红拂妻凭夫贵。但根据历史记载,李渊造反时,杨素已经死了整整十年。
第一章 羽化 (四 上)
东方刚刚开始发亮,李旭已经跳上了坐骑。他穿得依旧是一套长衫,颜色在婉儿的记忆中与当年二人初见时相差无己。只是身材已经比记忆中高大了许多,脸上的胡子也浓密得遮住了所有表情。回头时目光一闪,里边的笑意依旧亮得让人心跳。但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留恋意味:“两位兄长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婉儿,红拂就由你来照顾。她要到河东找一个人,你们李家应该能帮上一些忙!”
“放心,你的义妹就是我的妹妹。大当家如果顾不过来,我们哥两个愿意代劳!”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异口同声,一边与李旭告别,一边在口头上占红拂的便宜。自从昨晚听说红拂和婉儿义结金兰并准备在山中住一段时间后,二人就再没合上嘴巴。鞍前马后大献殷勤,恨不得互相之间先打上一架。
“等太原那边的消息确定下来,我就给家中修书,让他们帮忙寻找李郡丞。既然红拂能肯定他没有做刘武周的爪牙,我想此刻他应该跟随流民们一道逃回了河东!”婉儿很大气地向李旭拱了拱手,回应。
“那我就放心了。上谷正受到幽州军的攻击,我不得不早点赶回去。待他日天下太平,再与诸位重聚!”李旭笑着向婉儿点了点头,然后策动坐骑。两百余匹战马尾随着黑风冲下了山坡,烟尘快速涌起,遮断人们的视线。
偶尔有兵器反射的日光从烟尘后透出来,冷冷的,刺得人直想流泪。
如果此刻我跳上马去,他肯不肯带我走?李婉儿目送着背影消失,忍不住偷偷地想。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目送着李旭带领雄武营远去,心中百般不舍,却唯恐别人看出端倪。今天,同样的送别又重来了一遭,她有机会拉住李旭的缰绳,却始终没法伸手。
‘上苍曾经给过我机会,但我已经错过了。’当最后一缕烟尘落下树梢后,她不得不转过身,与王元通等人说说笑笑地返回山寨。当年错过的理由是,自己为李家的嫡亲女儿,生来便肩负着某些责任。而今天,时势不同,责任依旧。
“像义兄这样的奇男子,就该像鹰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如果被强行羁绊住,反而再也见不到其雄姿了!”知道婉儿心中难过,红拂微笑着开导自己这位刚刚结拜的义姐。“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她回头,目光在凑过来偷听的齐、王两人脸上快速流转,荒得二人赶紧将头侧开,装模作样地欣赏路边风景。“若是红拂与李郎不曾有过婚约,也决不会嫁给义兄。跟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福气,运气。一旦做了夫妻,反而要担负许多,累也累死!”
“对,对,仲坚志向高远,做他的娘子肯定要受一些颠簸!”齐破凝立刻回转身,迫不及待地附和。“做朋友么,反而大伙都开心。他从不强人所难,也不会虚情假意地敷衍你!”
“红拂妹妹可以确定你的郎君就是马邑郡守李靖么?确定他已经离开刘武周那里?”王元通看了看婉儿的脸色,然后笑着加入讨论。
“王当家这话是什么意思?”红拂被问得一楞,当即寒了脸追问。“难道你认为李郎就那么贱,会和刘武周一道做突厥人的走狗么?”
“我是说,我是说李靖他名气那么大?不,不,我是说刘武周那人我见过,其实算个人物。我,我是说,嗨,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元通越说越糊涂,干脆用力提了提缰绳,逃一般跑了开去。
他非常欣赏红拂的美丽,却没勇气直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想当年,面对数万高句丽人都没哆嗦过的心脏,被女人的眼睛一照便立刻狂跳不已。
“嗨!刘武周那人,当年也算个英雄,谁知道他现在什么德行!”齐破凝从背后追上来,在王元通身边嘀嘀咕咕。
“大当家怎么样?我说的是婉儿,她的心神可曾被咱们两个分散开了?”王元通擦了把脸上的汗,放松了马缰绳,小声追问。
“放心吧!你这色狼把红拂气得脸都白了。婉儿能不替你收拾残局么?”齐破凝早知道王元通打的什么主意,回头看了看,然后笑着回答。
二人虽然都惊诧于红拂的美丽,却也没急到李旭刚刚离开,便立刻迫不及待要一拥而上的份上。先前之所以做出幅色迷迷的模样,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分婉儿的神,不让她再为李旭的离去而难过。
唐公的女儿和旭子投缘,这是当年护粮队中众所周知却谁也不会宣之与口的‘秘密’。作为李旭的好友,王元通和齐破凝几乎是看着两个年青人慢慢走近,然后一头撞在横亘与彼此之间的无形高墙上,把美好的愿望撞得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为此遗憾,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当年那个现实。以李旭当年的资历和出身,能混上一个校尉已经是祖坟生烟。与世袭郡公柴绍相比,简直是井底和天空的差距,更何况柴绍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人脉关系圈。
“其实到了现在,柴郡公和婉儿已经恩断义气绝。和他一个跑路的郡公比起来,咱们旭子至少还拥有六郡之地,数万雄兵。婉儿若是强行跟了他,除了名声不太好听外,对李家只有益处,没有害处!”又向前跑了几步后,王元通叹息着道。
“越是如此,越令婉儿难过啊。你没听刚才红拂小丫头说么?他义兄是翱翔于天空中的苍鹰!”齐破凝亦叹息着摇头,“他不是咱们两个。咱们两个麾下就这万把人,几十里山头。不得不就近找个有本事的人依*。旭子他大小也算一方诸侯,凭什么非要给李家效力?李家又有什么东西能收他归心。光用婉儿和他当年那些遗憾么?恐怕唐公愿意成交,萁儿不介意跟姐妹两个共事一夫,婉儿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当货物卖!”
“也是,婉儿不会把自己卖第二次!”王元通抓起马鞭,将山道旁的矮树抽的绿叶横飞。
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特别对于垄右李家这样的豪门而言,每一段婚姻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交易。李渊当年明知道婉儿对旭子的心思,却依旧将她嫁给柴绍,恐怕主要不是为了信守两家的婚约。而后来他故意放任萁儿离家出逃,也未必是想成全女儿的姻缘。作为一家之主,他要为整个家族的前途打算。不能被骨肉亲情羁绊,也容不得半点犹豫。这种选择看上去很无情,但几百年来那些世家大族就凭着这种精心布置下的网而得以生存,得以延续。并且今后还会继续以同样的手段支撑下去,绵延不尽。
“还是红拂这样好,想嫁谁就嫁谁!”沉默了片刻,齐破凝低声感慨。
“也未必,那个李靖十年都没找过他,谁知道还会不会认帐?”王元通摇头,不认可齐破凝的观点。
“元通,你不会……”齐破凝像不认识般盯着同伴的眼睛,抗议。“咱们哥俩儿跟人家开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做得……”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当年贺若小姐和子樱之间不也一样?结果呢?”王元通用力一夹马腹,猛地向前窜出了半丈余。
他这样说并不是完全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是出于阅历。当年秦子樱只是个小录事官,其家人还不准他娶贺若小姐过门。何况李靖曾经做过一任郡丞,又是大将军韩擒虎的外甥?
“人和人不同,李靖是个旷世英才!”齐破凝觉得有些尴尬,喃喃地道。也许王元通所说的情况对二人来说最为有利,但他更希望看到一个团团圆圆的结局。“毕竟红拂为他等了十年,他如果不认这个帐,也忒不是东西!”
“正因为人人都把他当作英才,他就越不可能选择红拂。老齐,你以为人人都是旭子啊!”王元通叹了口气,又道。
这世间只有一个旭子,即便做了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少年时代的敦厚与纯良。红拂口中提到的那个李靖至少已经三十多岁,仕途坎坷,出头不易。所以不会像旭子那样,把情分看得比前程还重。
可像旭子又太注重情义,以至于不通权谋,不通机变。这样的人做朋友很令人开心,作为头领,前途却未必光明。连齐、王两人自己都宁可选择追随李家而不是追随于他。他又凭借什么力量在乱世之中特立独行呢?
博陵六郡是四战之地。短时间内,河东会将其作为屏障。但当河东的实力壮大到一定地步后,这道屏障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届时,旭子对唐公讲情义,唐公会对旭子讲情义么?
“但愿咱们和他今后别在沙场上相遇!”半晌之后,脸色苍白的齐破凝喃喃地说了一句。
“但愿如此,正面对敌,世间几人配做他的对手!”王元通摇头,苦笑。叹息声被山风吹散,在溪谷间萦萦扰扰。(!!手打发布)
第一章 羽化 (四 下)
出了王屋山范围后,李旭吩咐众人依旧把兵器藏入行囊中,扮作是一伙大商队的模样。当年他跟随孙安祖出塞贩货,行里的规矩摸得极清,所以一般人不凑到近前看根本看不出破绽。而值此兵荒马乱的年月,乡野间的村庄大部分都被废弃了,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即便偶尔经过一些聚族而守的堡寨,他们这两百余武装私盐贩子不上门找麻烦,堡主已经持斋念佛了,又怎敢问一问恶客的来头?
如是行了大半日,队伍来到了丹川附近。李旭命令大伙停下来用饭,顺便让坐骑也恢复一下体力。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即便心里再着急,也不敢让大伙过于劳累。否则一旦遭遇到什么不测,众人连夺路而逃的力气都没有。
危险不仅仅是来自某些不长眼的蟊贼,凭着手中这两百余弟兄,李旭还真没把沿途的土匪流寇看在眼里。但长平、上党一带还驻扎了不少官军,这些人可未必完全受太原李家的控制。况且即便太原李家的势力已经延伸到了上党和长平两郡,李旭也不敢再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李婉儿是李婉儿,李家是李家,虽然为骨肉至亲,中间的差别却犹如云端和谷底。
不仅李旭变得谨小慎微,其麾下的主要将领和幕僚如今几乎都染上了疑心病。自从河南兵败后,大伙无论走到哪里都提着万分小心。李旭在山寨中逗留了半天一夜,时德方和周大牛等人瞪着眼睛戒备了一夜。现在看上去,几乎每个人的双目中都布满了血丝,比刚从战场撤离的那几天还为憔悴。
“用完了饭都睡一会儿吧,午间也不是赶路的好时候!”李旭将目光从众人疲惫的面孔收回来,笑着吩咐。说完,他四下瞅了瞅,找到一块被太阳晒热了的石板,率先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
“就依大帅的,咱们养足了力气再继续赶路!”周大牛向身边的亲卫们使了个眼色,也跟着躺在了草地上。众亲兵四下散开,围着李旭和几个武艺不精的幕僚兜成一个大圆圈,背*着背坐下,闭上眼睛假寐。
阳光不算太毒,晒在人身上很舒服,就像一双手在轻轻抚慰般,让人慢慢放松紧绷着的肌肉。很快,有人的鼻孔里便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伴着夏日里的微风,来来回回地在草尖上萦绕。
听周围的鼾声渐渐浓了,李旭慢慢坐直身体。然后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远离宿营地。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微,但还是有几双眼睛睁开了,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我去在路边的树上刻些记号!”李旭笑了笑,冲着被惊醒的几个人解释。
“嗯!”周大牛也慢慢坐起,蹑手蹑脚地跟在李旭身后。转眼之间,张江、王须拔、时德方等主要将来和幕僚都跟了过来,众星捧月般将李旭保护在人群中间。
“大伙再歇会儿吧!刻几个记号的事儿,用不着兴师动众。我跟王屋山的人约好了,只要发现是咱们的弟兄过山,他们绝不阻拦!”李旭不得不站住,压低了声音命令。
王须拔、张江等武将都不回应,径自走到李旭身边。时德方、方延年等文职幕僚比较注意尊卑,拱了拱手,笑着道:“睡不着了,跟着大将军走走!一旦大将军临时想起什么事情来,也好有人商量一下不是?”
“睡不着就去放马,把看坐骑的弟兄替下来休息!”李旭笑着摇头,吩咐。
“我已经安排他们轮番休息了!”周大牛低声回答,半步不肯离开李旭左右。
“那就都小声些!”旭子无可奈何,只好向众人妥协。
“嗯!”将领们明白主帅的心思,低声答应。然后跟在李旭身边,慢慢地走向官道。
眼前的官道是绕向博陵的必经之路。如果还有其他弟兄沿此路北返的话,很容易便能从路边的老树上发现李旭刻意留下来的标记。尽管不能确定最后到底有多少弟兄能从黄河南岸撤回来,这一路上,大伙刻得还是非常认真。一笔一画间,充满期待,充满仇恨。
大伙不是不能容忍失败,但不能容忍在胜利已经处于咫尺之遥的关键时刻被人从身后狠狠捅了一刀。被出卖的疼痛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每当想起来,就让人恨不能立刻带着兵马杀回洛阳。将那些使阴谋诡计者从深宅大院中揪到阳光下,问一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博陵军一散,整个河南便再没有人能抵挡瓦岗么?难道在那些人眼里,博陵军比瓦岗贼的威胁更大?难道他们看不见大厦将倾,他们正在给自己缔造坟墓?难道他们只是想自杀,并且还想拉着所有相关的人和无辜的人一同去死?
但眼下,大伙首先要做的是让更多的人平安返回博陵。那分散撤离战场的数千弟兄都是百战精锐,能平安回到六郡一个,博陵军就多一分洗雪前耻的希望。
“若不是大将军人脉广,咱们和王屋山群雄少不得又是一场血战。这下好了,后面的弟兄轻车熟路,很快就能追上来!”王须拔一边刻,一边低声议论。
根据李旭在山寨中跟王元通、齐破凝等达成的协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如果还有其他博陵子弟从山下经过,太行、王屋一带的绿林好汉绝不留难。凭着这个约定,其他分散撤离战场的弟兄们平安北返的机会又多了几分,这次堪称灭顶之灾的战败所造成的损失也减轻了不少。
“嗯,希望姓王的和姓齐的两个家伙言而有信,否则,早晚咱们提兵杀过去……!”郭方压着嗓子,一边刻一边发狠。
这次兵败让博陵军元气大伤。南下之时李旭带了大约四千精锐和近七千匹战马,分散突围后,满打满算也只可能有一千人左右能平安返回博陵。无论取道河东、取道黎阳还是绕向齐郡,沿途上都是危险重重。东都洛阳那边试图将博陵精锐斩草除根,河南各地的流寇跟六郡子弟有不共戴天之仇,至于河北南部的窦建德和高开道,他们的前任大当家都是死在博陵军之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仇人穿越自己的势力范围。
而弟兄们胯下的战马此刻在各地豪杰眼里是比真金白银还贵重的抢手货,只要被看见,肯定连马掌都不会给留下。
“据我观察,王、齐破凝都是个直性子人,他们的承诺应该*得住!”时德方慢慢凑过来,在王须拔和郭方二人身边低语,“但此事关键在大将军,无论最后多少人回到博陵,大将军不肯向朝廷问罪也是白搭!所以,王将军,大伙交托给你的事情你得抓紧……”
“非得我去么?”王须拔偷偷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向树干上刻标记的李旭,用只有三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询问。劝李旭造反的事情,大伙已经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但谁也不愿主动开这个头。一则将军大人刚刚经历妻离子散之痛,众人不愿意给他增添烦恼。二来么,陛下对李将军的恩义人所共知,万一将军大人宁愿做朝廷的忠鬼,劝他的人难免会受到责罚。
“恐怕只能是你!第一,你的职位比较高。第二,即便你说错了,看在君廓的情分上,大将军也不会怪罪你!”时德方点头,坚持。
在分散突围时,已经身负重伤的王君廓自认无法幸免,为了不拖累弟兄们,他主动留下来扮作李旭迷惑瓦岗军。据后来大伙在沿途打听到的谣传,王君廓最后可能投了黄河,也可能降了徐茂功。但无论最后的结果是哪一个,李旭都欠了他的情。所以作为王君廓的族叔,王须拔有资格小触几次李旭的虎须。
“非现在么?回到家中不成?”王须拔又偷看了一眼李旭,畏缩着向时德方等人请求。
“不成。大将军早一天做决定,咱们今后的路便好把握一些。否则一旦朝廷再派来新的六郡总管,必然导致军心大乱!”时德方被上不得台面的王须拔气得直咬牙,扯着对方的衣袖低喝,“到了那时,本来就心怀叵测的几个家族顺势一推,咱们又要重蹈一遍荥泽之祸!”
“的确如此。大将军宅心仁厚,这是他的长处。但对于敌人来说,就是一个弱点。必须有人在关键时刻推他一推……”郭方想了想,又道。
“可,可将军他…….”王须拔两军阵前从没打过哆嗦的王须拔额头上慢慢有汗珠渗了出来,聚集成股,顺着眉梢不断地向下滚。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李旭将他从一个叛贼头目变成了一个官军的将领,从而结束了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而一年后的今天,却轮到他去说服李旭,劝对方扯起反旗,做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情算不算胁迫主帅,自从接受招安以来,天地良心作证,王须拔从来没这样想过。
第一章 羽化 (五 上)
硬着头皮,王须拔一点一点向李旭身边蹭。他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接受同伴们的请求,但比起再经历一次稀里糊涂的战败来,他又不得不担负起众人所托。毕竟惹李旭发怒不会令大伙丧命,而再打一次败仗的话,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还能活着返回老家。
“大,大将军,咱,咱们这次败得,败得实在有点儿冤!”看着李旭坚实的臂膀,王须拔愈发感觉嗓子发紧,“我是说,我是说,咱们本来不该败的,都是,都是那些王八蛋太缺德…”
李旭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慢慢将正在刻画的标记完成。好像那是个绝世之作般,他认认真真地抬起短刀,仔细观赏了片刻。然后才回过头来,深不见底的双眼中充满了微笑。
仿佛瞬间被看穿了隐藏在心底的懦弱,王须拔赶紧垂下眼睑,不敢与迎面而来的目光相接。他还记得自己去年受招安时的承诺。当时,他和郭方等人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一生交给眼前这名少年,刀山火海,决不反悔。而眼下不过刚刚经历了一个挫折……。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抹去额头的汗水。一张脸热得像烤焦了的猪肉皮,红里透黑,几乎马上就要冒出烟来!
“这些话是别人教你的吧。须拔,你一点儿也不适合做说客!”仿佛感受到了对方的尴尬,李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心腹爱将王须拔的肩膀。
这一拍,令王须拔心里感到愈发不安。“不,不是别人。不用别人教,我自己也想说。我不是怕死。大将军,须拔这条命是交给您的,我说过的话,这辈子都不会反悔。”他慌慌张张地解释,唯恐李旭不信。“我想是说,只是说朝廷无义,咱们在前方为它拼命,它在后背下刀子。东都做得这么绝,陛下,陛下到现在都没吭一声!”
“如果我是陛下,也不会处置留守东都那些人!”李旭咧嘴而笑,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当时咱们如果能击败刘长恭和段达,陛下也不会处置咱们。形势到了这种地步,他不能拱手把整个河南让给瓦岗军!”
“瞎子才看不出来大将军对朝廷的忠心。没了咱们,刘长恭那王八蛋怎对付得了瓦岗军?”王须拔急得直哆嗦,提高了声音喊道。他本意是来劝李旭造反,到现在反倒成了替河南局势担心。那是无数弟兄舍生忘死才打下来的大好形势,转眼之间便被葬送了个干干净净。分到土地的流民甚至还没来得及向田里下种,重新恢复生机的运河也刚刚送走了第一批货船…….
“已经与咱们无关了!”李旭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人力有时而穷…….”
“大人决定不再奉朝廷号令了么?”王须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叫喊。
“不是不奉,是没有力量再奉了!”李旭又叹了口气,苦笑。“失去了那么多弟兄,六郡的元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窦建德和罗艺又虎视眈眈,咱们想给朝廷帮忙,总也得把自己老窝先安顿下来!”
少年人总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当历尽了艰辛后,才明白自己能做的,仅仅是天赋内的那一些。范围非常窄,非常狭小。
他是一名武将,武将的职责是守护。他曾经豪情万丈地想守护住整个大隋,让所有像自己的父亲、舅舅那样的人都能过上安生日子,让这片河山不再于外敌和内寇的铁蹄下战栗。结果,到头来却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没有守护住,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死去。
如今,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他只想守护住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父母、萁儿、治下六郡、还有心中的理想以及做人的良心与良知。
“大人不必太难过。咱们没本事管河南的闲事,六郡至少能保得住。老话说得好,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只要咱们不离开老巢,别人就没法从背后捅刀子!”王须拔见李旭神情索然,赶紧出言安慰。
大将军说不再管河南的闲事了,则意味着他基本已经决定脱离朝廷掌控。那样,大伙不必担心朝廷会派其他人能进入博陵,王须拔的肩头上也就没有了做说客的任务。在他眼里,李旭就是博陵六郡的天。众人知道在给谁卖命,心里就不会再忐忑不安。
“你把子济、德方他们都叫过来吧。趁大伙还在休息,咱们这些人说几句话。”李旭又笑了笑,命令。
说罢,他冲着在不远处等候消息的众将招了招手,然后找了块石头径自坐下。除了几个核心人物尚在外,李旭发现跟随自己出征的低级将领居然少了一半以上。与瓦岗军之间的战争彻彻底底失败了,无论原因如何,结果都很残忍。但对于一个年青人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遭受挫折,而是不能从挫折中吸取教训。他还有五个郡领地,有这么多可坦诚相待的弟兄。前路依然充满希望,未来依旧不可预知。
几个核心将领和幕僚看到了李旭的手势,也听到了王须拔的召唤,互相瞅了瞅,快速围拢了过来。正午的阳光很亮,他们的眼前也一片光明。时德方偷偷地整了整布冠,张江也悄悄拽了一下衣角。周大牛的手依旧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随时准备与人拼命。郭方和王须拔麾下的行军长史方延年则满脸喜色,他们二人先前一直担心大将军听了王须拔的建议后会大发雷霆,如今看来,大将军已经想明白了,不会再死抱着那份愚忠不放。
见大伙都到齐了,李旭挥了挥手,命令众将先找个平坦地方坐下来。“大伙委托王将军说的话,他都跟我说了。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咱们也的确无法再奉朝廷的号令。具体回到博陵后怎么办,我想听听大伙的意思。咱们也从此定个规矩,有什么话跟我直接说,说错了也没关系。但别再背后偷偷捣鬼!”
“末将遵命!”王须拔等人将身体挺直,低声回应。
“我,我,我是怕,怕大将军心里烦,所以才,才私下商议商议,大,大将军……”时德方尴尬地笑了笑,结结巴巴解释。在博陵军这段时间,他的口吃毛病改了不少。但一紧张起来,便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形。
李旭摆了摆手,打断了时德方德话头。“没事,以前咱们没这个规矩,所以你没做错什么。以后按照规矩来,在博陵军这么久了,德方何时看过我因言而罪人!”
“谢,谢大,大将军!”时德方心里一松,口吃的毛病又开始减轻。
“说正事儿吧。”李旭看了他一眼,命令。“在河南时,我记得你那个西进的策略非常有道理。但当时东都方面早有准备,而咱们若强行协裹郡兵上阵的话,无异于以疲惫之师御狐疑之众,根本没有获胜的把握。一旦与东都战得两败俱伤,机会就将被瓦岗军所乘。不但无法达成预期目标,反而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属,属,属下考虑,考虑不周。请,请大……”时德方额头上汗立刻又冒了出来,亮晶晶地,一个挨着一个向下滚。他曾经向张江等人建议通过扣压郡兵头领的办法,协裹郡兵与东都方面拼命,进而拿下洛阳,胁持越王自立。但这个过于理想化的建议被李旭一口否决。当时时德方很不服气,认为李旭仅仅出于对朝廷的愚忠才不敢放手施为。后来对比了瓦岗军以及东都方面的兵力后,他知道自己差点把所有人的命葬送掉。
“我都说过了,不会因言而罪人。何况当时你是为了大家的未来着想!”李旭微笑着摆手,“以后你就在我身边做右司马,随时给我出主意。不管对错,只要是我自己采纳下来的,责任都不会追究到你头上!”
“谢,谢大人提拔!”时德方又惊又喜,站起来,长揖及地。
“坐下,别惊到了正在睡觉的弟兄。这个右司马能做多久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毕竟罗艺的虎贲铁骑已经打到了家门口!”
“属,属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时德方赶紧保证。到目前为止,博陵军大总管麾下只有赵子铭和他两个军司马。虽然他这个右司马不会拥有赵子铭那么大的权力,但若是日后李旭走上问鼎之路,他做不得萧何与张良,地位至少不会亚于汉初的陈平。
“不是叫你死,是叫你想办法帮大将军守住六郡!”郭方看不惯时德方那种一惊一咋的模样,伸手推了他一把,笑骂。
‘老子官儿比你….’时德方梗了梗脖子,用白眼相还。旋即,他意识到在博陵军中等级不像官场那样森严。刚当上右司马便摆威风,很容易引起主公的不快。
“如今不比先前。咱们以前能在博陵站稳脚跟,首先是有朝廷这棵大树在撑腰。其次,杨义臣、薛世雄两位老将军也在。如今朝廷摇摇欲坠,咱们不奉它的号令,其他人同样只会把朝廷的话当耳旁风。”趁着众人陷入沉思的时候,李旭率先点明大伙即将面临的局势。“博陵乃四战之地,又不幸夹在了几大势力中间。想守住它很难,想发展起来,找机会洗雪这次战败之仇,恐怕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到的目标!”
‘当年皇帝陛下之所以让我抚慰这六个郡,恐怕也是想到了将来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想到与朝廷之间的恩怨,李旭不觉黯然神伤。作为皇帝的杨广的确非常失败,但作为顶头上司的杨广却很仗义。当时恐怕他已经怀疑自己的忠心,但他依旧对自己委以重任。如果没有他的信任与支持,李旭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今天。但如果不是他的昏庸糊涂,李旭知道自己也不可能从人生的顶点一落千丈!
“咱,咱们博陵六郡的确利于战,不利于守。”时德方想了想,回应。“但,但别人却很难取代大将军。大将军这两年对百姓如何,人,人心里都明摆着。任,任谁也不会放着好,好日子不过,到罗艺麾下过苦日子去!”
“的确如此,守土‘在德不在险’,虎贲铁骑是天下致锐不假,但罗艺为了养活这支铁骑也把幽州各地刮得民不聊生。咱们六郡的人,特别是涿州和上谷的百姓都知道罗艺治下是什么日子,为了自己过得像个人样,也会跟着将军与罗艺拼命。至于窦建德,他的实力本不如咱们。咱们不出去收拾他,已经让他求之不得,根本不怕他打上门来!”方延年是通过科举考入军中的书生,谋略方面不如时德方,但长处在于能举一反三。受了同僚的提醒,马上找出一大堆自己一方的优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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