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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61 酒徒 (现代)
回过头来,他又对李旭建议道:“不过你这招未必管用,有道是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始毕可汗的确很在乎他这位后母兼可墩,但义成公主已经嫁到了突厥十七、八年,先嫁父后嫁子,像个妓女般来回转手,心中对大隋恐怕只有恨!”
这是旭子和他昨天连夜商讨出来的缓兵之计。先帝在位时,曾经于开皇十八年嫁宗室之女于启民可汗,号之为义成公主。启民可汗死后,按照突厥人的传统,义成公主又转嫁给了自己继子,新任可汗始毕。旭子没有办法令朝廷相信潘占阳的示警,只好请求对方花钱去买通突厥贵族,想办法与义成公主联络。再由义成出面影响始毕可汗的决策,尽量为大隋赢得准备时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知道其中艰难,可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做的。”李旭叹了口气,回答。玩这种阴谋诡计,宇文士及和徐茂功都要比他在行得多。可那两个人一个忙着为家族抢兵权,一个忙着替土匪打江山,都无暇他顾。所以只能由他这个最不擅长谋划的人来张罗。
沉吟了一下,旭子又补充道:“我想公主殿下也需要一个外援,自己的娘家被人砸烂了,对她的地位没任何好处!”
“那倒是,后宫之争,不比两军阵前危险少。背后的*山越硬,在男人面前头抬得越高!”潘占阳近几年目睹阿芸如何在羽棱部站稳脚跟,所以对女人之间争宠争荣的角逐甚是了解。“只要中原有力量与塞外抗衡,义成公主的地位就牢不可破。反之,倒是一损俱损的结局。看不出你这愚人,肚子里还有这多弯弯绕!”
“好了,抓紧时间走吧。别在路上耽搁。”李旭笑着捶了潘占阳一拳,顺手将马缰绳塞给了他。“若是你办事不肯尽心,我将来一定会到塞上找你。你们的王妃大人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我要她把你交出来……”
“那我就跟大汗说你垂涎他妃子的美色!”潘占阳跳上坐骑,用力抖了抖缰绳。十几匹骏马快速张开四蹄,带着他的随从和周醒等人远去。跑上山坡,穿过柳林,把城市甩在了背后。
“人吃亏多了,总会学些乖!”旭子回转身,拉着黑马慢慢向城门走。周醒十有八九是瓦岗军派来的细作,但没有切实的证据就杀了他,未免让弟兄们心冷。并且这个人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出了麻烦,自己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而派他去塞外,就等于不动声色地掐了瓦岗军一条眼线。等他完成任务后从塞上赶回来,估计荥阳周围的战斗也见出分晓了。他再想给徐大眼通风报信,已经无法挽回残局。
想到徐茂功,旭子猛然又回忆起了昨天战斗中几个细节。运河东岸的生死之战中,李密并没有让徐大眼跟在他身边。而在李密受伤后,程知节也没有倾全力赶来相救。种种怪异现象说明瓦岗军原班兵马和李密收拢来的江湖豪杰之间隔阂很大。如果善加利用的话,也许能收到出人预料的效果。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心不在焉的向把守城门的士兵还礼。今天的原武城已经从恐慌中恢复了平静,所以路上开始有商贩和短工挑着担子行走。一些小孩在路边耍石子玩,其中几个胆子大的甚至想过摸摸黑风的棕毛。顽童的母亲则快速跑上前,高高地扬起手中的捶衣棒。
所有这些琐事旭子都没太注意,他专注于设想如何避免与大眼在疆场上正面角逐,不是畏惧,而是不忍。“如果大眼肯弃暗投明就好了,我可以用性命为其担保!”在内心深处,旭子奢侈地想。然后他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将不可能实现的好梦打碎。
“仲坚打自己耳光干什么,后悔错过了一场因缘么?”罗士信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带着几分调侃。
“昨天睡得晚,所以有些困!”旭子摇摇头,笑着回答。“你没去和县令大人一道带领民夫打扫战场么?还是他仍然不肯相信瓦岗军败了。”
想起胆小的县令大人的种种作为,亲兵们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而罗士信接下来说的话则让每个人的笑容更浓。“叔宝已经到了,带着五千步卒。张大人护送着咱们留下阳武的辎重殿后,下午过来会师!”
“张大人那边没遭遇瓦岗军?还是彻底将其击败了?”李旭精神一振,高兴地追问。
张须陀能这么快赶来,显然与瓦岗军没发生大的战斗。周醒的推测应该是对的,徐茂功舍不得让麾下喽啰妄自送命。张须陀在事态不明的情况下也保持了其一贯的谨慎。
罗士信点点头,给了旭子一个肯定的答案。“张须陀大人根本没遇到瓦岗军。有几个蟊贼在阳武附近骚扰,但大人刚要挥师迎战,他们就自行退了。大人昨天本打算直接赶过来,但咱们的信使先一步把消息送到了,所以兵马就在阳武城修整了小半夜。”
“叔宝担心瓦岗军去而复来,今早带领一部分弟兄在四更天启程,你刚从北门送客人离开,他就进了南门。县令大人见来了这么多兵马,心神大定。主动把打扫战场的活揽在了身上,说让咱们好好休息,他要尽守土之责。”罗士信一边笑,一边向旭子介绍全部经过。
“他倒是变得够快!”想想县令王志诚昨天夜里那恨不得让郡兵们立刻拔营的态度,旭子笑着骂了一句。
“当然动作麻利了。县城平安,你又答应分一部战功给他。凭着这份保境安民之功,他再想办法打点一下,还愁得不到升迁么?”罗士信耸耸肩膀,对官场上见风使舵的行为甚是不屑。
“这不是张大人吩咐的么?文人不能得罪,否则他们一旦找起你麻烦来,比土匪还难缠!”旭子也耸耸肩膀,解释。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张须陀大人留下来的传统。有了地方文官的帮忙,郡兵的日常事务也容易处理得多。所以看不起归看不起,罗士信倒不吝啬旭子分出去那些许功劳。“我是看不上他那热切劲儿,生怕你赖帐似的。他也不打听一下,跟在咱们弟兄身边,今后还怕没有功劳分?”
“那倒也是!”李旭信口回应。“估计他和齐郡那边联系不多!”
“不提他。”罗士信今天心情好得出奇,笑着把话题岔开。“还有名贵客跟叔宝一道过来找你。是你的故交,我已经把他安排到你的临时住处。叔宝带人去张罗酒菜,咱们今天中午好好庆贺庆贺!”
“我的故交?”李旭楞了楞,追问。
早晨刚送走了一个,他不明白还有什么人会接踵而来。罗士信却对李旭交往一些来历怪异的朋友早就习已为常,点点头,幸灾乐祸地补充,“当然了,人家可是千里迢迢来的。赶快进院子去看吧,保证比昨天晚上那个招人待见!”
说话间,目的地已到,他伸手推开院门,将旭子推了进去。
县令大人临时给安排的住所显然被人以极快的速度收拾过,从里到外透着非同寻常。最明显的是与门正对的照壁,居然刚刚用白垩重新涂过,还正在向下滚灰浆。而三面院墙下,还有几个工匠正在忙着补缺口,青砖翠瓦堆了一摞。
旭子诧异地皱其了眉头,回头看罗士信,不知道对方因何弄出这么大动作。“咱们不是立刻要西进么,你叫人弄这些干什么?”
“进去你就明白了,我这可不是为了你!”罗士信猝狭地笑了笑,强调。
就在此时,正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有灿烂的阳光从门口映了出来
第二章 吴钩(四 上)
“轰!”地一下,仿佛有一个太阳在顶门上炸开,旭子呆立在了当场。那高挑的身材、那明朗的笑容,那眉,那眼,除了头发的颜色不一样外,几乎是另一个陶阔脱丝俏生生地站在了眼前。
旭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一股柔和而坚韧地痛就在此时从他心头涌起,涌遍全身,涌进每一处毛孔和每一寸皮肤。不是陶阔脱丝,他知道,只要稍做仔细,他就能看出中原人和塞外人在血脉上的根本差异。可那幅略带些俏皮又充满了期盼的表情又像极了陶阔脱丝。不,比陶阔脱丝柔,比陶阔脱丝硬,虽然眼角处多了几分疲惫,但眉宇间亦多了几分坚强。
“你,你是萁儿吧!”半晌,旭子终于回转过心神来,用略带着一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方式,因此引得罗士信等人发出一片哄笑。听到众人的笑声,门口迎出来的女孩如受惊的小鹿般跳了起来,转身向屋内逃去。
难道我猜错了么?李旭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厚着脸皮用目光四下寻求答案。罗士信笑呵呵地推了他一把,“看什么,进屋,进屋。没看人家未叫丫鬟关门么?”
“还有丫鬟?”旭子更楞,木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心里又觉得这样冒失地闯进去实在不妥,想要退开,罗士信却等得不耐烦了,用力将他向前一推,就手将门重重地拉紧。
“咣当!”老旧的木门在背后关严,“别笑了,走了,走了!”罗士信扯着嗓子在外边喊。来到大门口,看到几个修墙的泥水匠还在忙碌,重新折回来,一手拎起一个,“你们也先出去,这墙明天再修。弟兄看好了啊,别让闲杂人等打扰咱们李将军!”
“诺!”院子外,亲兵们大声吼了一嗓子。然后,笑声越来越低,越来越静,渐渐袅然。背贴在门板上的旭子听着嘈杂声远去,硬着头皮走向了内堂。来的人肯定是唐公府的萁儿,很早以前武士彟就向他通报了这一动向。据信中所言,唐公李渊对此事反应几乎可用‘气急败坏’四个字来形容,几度修书给远在京师的婉儿以及留在东都的族人,命大伙勿必将萁儿截住,押到太原去“严惩!”。只是萁儿离家后即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其究竟跑到了哪里。
“她居然能绕着***找到这弹丸之地来!”旭子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从身体里赶走。他缓缓向前踱了几步,伸手掀开了刚换上的门帘。内堂里有两个妙龄少女,一个身穿淡粉色的曲裾,另一个则是全身湖兰。听到门口的呼吸声,淡粉色的少女快速抬头向这边看了看,然后将目光又逃也似的避开去。两颊之上亦在瞬间飞起一片嫩红,被窗纱滤过的晨光一照,恰似盛开的桃花。
身着湖兰曲裾的少女见了旭子,也立刻变得手足无措。“我去给小姐煮茶!”她向旭子蹲了蹲身,然后猫一般从旭子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屋子中的沉寂被其慌乱的举止被打破,气氛却愈发尴尬。旭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亦不是。坐在胡凳上的少女则将头垂得更低,一双笑脸红得几乎能拧出血来。
“你累……”经历了诧异,失望和尴尬后,旭子开口问候。才吐出两个字,淡粉色的少女也瞬间抬头,两眼亮如秋水。微微张开的双唇之间,分明说得是同样的字句。
二人同时闭上了嘴巴,等待对方的下文。屋子里刹那又恢复了寂静,两道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避开,避开,相遇,待旭子再次稳住心神时,对方早就又将头深深地垂下。
“她是来投奔我的!”
“他就是爹娘为我选的郎君!”
这一刻,他们彼此心中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明白彼此在一起后的结局应该是什么。但却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头。就这样静静地对着,任阳光爬上窗棱,在从最高的一个窗格照落。
“你是萁儿小姐吧,从弘化到这,一路上辛苦么?”终于,旭子恢复了正常,像一个兄长般关切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从弘化来?”李萁儿抬起头,瞪圆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地问。“你怎么能第一眼就认出我,我跟张将军根本没有说自己是谁?”娇羞的感觉散去后,小丫头嘴很麻利。但其很快便发觉了自己的语病,一抹潮红顿时又飞上脖颈。自己离家私奔,父亲知晓后肯定会修书找对方要人。来龙去脉,人家又怎么会不清楚?
“我收到几个朋友的信,说唐公府的四小姐去长安看望姐姐,路上不小心与带路的家丁走散了。朋友托我帮忙打听,如果遇到了,就给家里回个话!免得爷娘担心。”李旭的回答果然不出萁儿所料,但更委婉小心,几乎字字经过斟酌。
“我到长安后曾经托人给家里送过一封信。在齐郡又送了一封!”听对方提及骨肉亲情,李萁儿鼓了鼓嘴巴,带着几分气恼回答。“如不是刚好跟你错开,我已经安顿下来了,不需要家里再四处找我!”
“你已经到过齐郡了?”李旭被对方的话吓了一跳,冲口问道。从齐郡到原武,一路上几乎乱匪如麻。这段路,即便是寻常男人也不敢轻易走,李萁儿只带着一个丫鬟便千里迢迢追来,胆子也着实够大。
“当然,没到过齐郡怎么知道你调往了荥阳。我还到了你的家,见过了你家中那位姐姐。”联想到最后两个字的隐含意思,李萁儿不由自主将头又垂了下去,“她人很好,告诉我你去征剿瓦岗贼。她对我很客气……”
“客客气气地就把你给卖了!”旭子苦笑了一下,心中暗道。不用细想,他也明白二丫存着什么心思。给李萁儿指一条通往瓦岗山的捷径,把一头傻羊送入虎口。过后把责任向山贼身上一推,自己手上干干净净。
但跟萁儿,他偏不能把话明说。“路上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实在是辛苦了!”一向笨嘴拙舌的他想不出太多安慰话,尽量放缓了语气问候。
“不辛苦,我知道自己的目标在那里,就不辛苦!”李萁儿把头慢慢抬起来,两眼中波光如水。
“你到我这里来。”旭子的被对方的目光看得心里哆嗦了一下,想说的话顷刻间忘了一半,“我,我当然荣幸之致。但,但唐公他,他会同意么?”
流淌在他脸上的波光瞬间凝结,然后慢慢黯淡,“阿爷当然不答应,但我,我还能回去么?”
这是一句带着几分决然的反问。答案双方都心知肚明。大隋民间虽然胡风甚盛,但未出嫁的女儿突然离家投奔了某个男人,也被视作极为羞耻之事。如果萁儿在与旭子没相遇之前就被其家人截回去,对外还有说辞敷衍。如今人已经进了旭子的家,便等于名分定了,即便被对方无情拒绝,也决不可能回头。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李旭被萁儿黯淡下去的目光压抑得难受,慌乱地解释道。就这么接受了对方,皇上能答应么?杨广事先已经派文公公打过招呼,娶正妻必须经过朝廷批准。这是大隋朝律法中明文规定的,根本没回旋余地。
李萁儿没有抬头,双目间泫然欲滴,“你是不是嫌我是庶出,配不上你的身份?我,我从十三岁便准备嫁给你,从那时就开始每天练武,骑马射箭。我以为你是个大英雄,不会在乎那些世俗规矩,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好几天就睡在草丛中……”
她委屈得说不出话来了,眼泪成串地向下掉。明知道这样失态可能更让人瞧不起,却无论如何难以忍住。
见到对方哭得梨花带雨般模样,李旭更加不知所措。“我,我几时说过嫌你!”他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低声咆哮,“我,我只是不,不太适应。况且,况且我以前根本没见过你,更不知道你家人准备将你许给我!”
“你真的不嫌我是庶出?”李萁儿只选择了自己想听到的话,收起眼泪,追问。
“我,我出身很寒微。怎么会嫌弃和自己命运相同的人!”看到对方满眼的期待,李旭不忍伤害她,低声回答。
“那就好。我还以为,以为你跟府里的幕僚想得一样,必须娶一个正出的女子。我,我不会让你失望。我射箭很准,马也骑得很好。女红、烹饪也能拿得出手!”李萁儿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唯恐对方反悔般,将自己的优点逐一介绍。
“此事,此事还有点其他麻烦。”旭子觉得自己的脑袋登时又大了一圈,对方的眼泪如六月的雨,来得及时,收得也干脆。自己想找一个既不惹她再哭,又能将问题解释清楚的捷径,却是难上加难。
“你没见过我,我却在十三岁便见过你。那时你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身后带着很多骑兵。我和姐姐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你一点点,一点点去远…….”萁儿不了解李旭的难处,用手托着下巴,做梦般回忆。
那是在辽东,旭子临危受命去迎接大军西返。在萁儿的记忆中,姐姐说此人将来会是自己的夫君。那天有一万多将士远行,一万多将士,都遮不住此人的身影。
第二章 吴钩(四下)
刹那间,旭子就像被人当胸猛砸了一拳,痛得几乎直不起腰。“你和你姐姐一道见过我?”强忍住来自心底的激荡,他用颤抖的声音追问。少年时的往事未必没有遗憾,只是旭子从来不愿意去想。然而在这一刻,李萁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勾起了他心中的所有回忆。
他一直以为自己领兵东征时,婉儿正开开心心准备嫁衣,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却没想到在头也不回远去之的瞬间,背后还曾有一道关注的目光。
蓝天、碧野、萧萧马嘶。一道目光里充满期待,但懵懵懂懂的少年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丢下了么?旭子在心中自问。我守住自己的承诺么,他看见烈火中,婉儿走到自己面前盈盈一拜。“仲坚兄,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手心处传来一阵更剧烈的痛感,让旭子慢慢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将指甲攥进了肉里,他感谢这份来之不易的清醒。视野中,萁儿的笑脸慢慢又恢复清晰,带着几分调皮与无知,粉红色的少女吐了吐舌头,笑着回答:“当然了,我和姐姐一直看着你没了影子,才回了怀远。那时候起,人家就准备嫁给你,人家……”她红着脸再次低头,声音细不可闻。
‘可我全都不知道啊!’旭子在心中呐喊。他挺直身躯,脸上努力堆满微笑,“你们姐妹近些年过得还好吧?世民和建成兄近况怎么样?我记得你姐夫是柴郡公,一个非常有名的豪杰!”
“不能算非常好,也不能算不好。阿爷去了弘化,我们也跟着去了。然后姐姐出嫁,哥哥们忙着帮阿爷处理公务,我一个人除了练武就是学习烹饪女红,没意思得紧!”萁儿听见旭子关心起自己的生活,心里有些甜,脸上的羞涩也融解了不少。毕竟未经世事,她觉察不出旭子追问的重点,只是自顾絮絮地说,就像一个依赖着大人的孩子。
在李萁儿的描述中,建成依旧是唐公的左膀右臂。而世民也已经长大,可以帮父亲分担很多责任。两兄弟偶有争执,但兄谦弟恭,反而给家里增添了很多温馨。至于姐夫柴绍,她语气中明显透着不满,“姐夫的确是个豪杰,在整个京师都负有侠名。各地豪杰交了一堆,如果不是他刻意为难,这次我早就找到了你!根本不用在路上耽误这么多时日!”
“那是他关心你,怕你出事!”旭子笑了笑,安慰。一个侠名满天下的豪杰必然有胸怀包容下婉儿的任性,这是值得欣慰的消息。虽然想起这些,他能心里有一丝明显的忌妒。
“才不是呢,他是为了讨好阿爷!”萁儿见旭子替柴绍说好话,抬起头来,鼻子不满地皱成了一个圈。“他派了一堆人给我找麻烦,害得我离不开京师。后来是姐姐出面,才把我给送了出来!”
“你姐姐送你?”旭子又是一惊,皱着眉头问。婉儿依旧像原来那样胆大包天,萁儿带着个婢女就离家远行,可以算年少无知。而婉儿已经嫁做人妇多年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对家族的危害。可明知道危害还这么做,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当然了,姐姐一直送我出了潼关,一路上,那些假扮强盗拦路的家伙被我们姐妹两个联手打得满地找牙!”提起姐姐的仗义,萁儿笑得更开心,得意洋洋地汇报。
她很高兴能和李旭找到共同的话题,但有一件事,她永远不会告诉旭子。那就是姐姐曾经对她说过,想做的事情就尽力去做,不要留待将来后悔。“有时候,姐姐真羡慕你是庶出呢,不用为家族背负那么多的责任!”临别前,婉儿曾经叹息着道。
“那是别人不敢用强伤了你们姐妹。”眼前浮现一干江湖豪杰被两个小女子欺负得惨样,旭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真要动手,他们未必就输了。想必见你们姐妹一心来……”说到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了,赶紧闭住了嘴巴。
“我就是一心要来找你。凭什么三年前问都不问我,便准备让我嫁你。三年后又突然改了口,同样问都不问我的心思。”萁儿接过李旭的话,气鼓鼓地说道。
三年多,在少女的梦里,她一次次把眼前的大个子勾勒。如今真的见到了本人,比梦中所勾勒图画还多了三分老成,三分风霜。虽然没有姐夫柴绍那样气宇轩昂,却比远比姐夫柴绍厚重可*。萁儿相信这是个值得以终身相托的男人,也庆幸自己的选择。
面颊再度被心事所羞红,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旭子,声音坚定无比,“你别笑我傻,三年前,我本来不想嫁你。但看了你在万马军中的模样,就再忘不掉你的影子。现在,无论别人说什么,我,我都非你不嫁…….”
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听得旭子两耳轰鸣不止。“萁儿,当初的事情,唐公考虑不周。你千里迢迢的来,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但咱们不能成亲,……”他艰难地将目光从李萁的眼睛上移开,艰难地寻找着说辞。能被人倾心相恋,是一件令人非常开心的事。如果退回三年前,有人像萁儿这样当面吐露心扉,他心里定会涌起轩然大波,进而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对方。可现在,他能给予的仅仅是感动。
但旭子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了,他已经在经历了数次风波后,逐渐走向成熟。事业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你刚才,刚才还说不介意我是庶出的!你,你怎么能出尔反尔?”李萁猛地跳了起来,眼泪滚滚而落。
“我的确不嫌你是庶出啊。你别哭,你听我把话说完!”旭子最见不得女人眼泪,慌忙说道。“第一,咱们本事同族,同姓成亲,会被世人所不容……”
“人家和你才不是同族,我曾祖姓大野,根本就不姓李。姐姐说过,家谱上那些都是为了光耀门楣的,算不得数!”不等李旭把话说完,萁儿跺着脚抗议。“你要怕人说闲话,我随娘的姓好了。反正阿爷已经说了,只要如果我不肯回家,他就再不认我这个女儿。呜呜,呜呜…….”
“那怎么成!”旭子也有些急了,大声阻止。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把骨肉亲情看得极重。如果害得唐公真的不认李萁这个女儿,他将一生也过意不去。“你先在这休息,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太原。罗士信他们都可以作证,我们之前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发生过!”
“罗士信不能作证!”李萁儿用力抹了一把泪,大喊,“人家已经跟秦叔宝和罗士信说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不放心你一个认出征在外,才大老远寻来的!况且,我已经跟你进了一个房间这么久,出去后无论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了。”
‘好一个千里寻夫!’李旭被萁儿说的哭笑不得。他终于明白罗士信刚才为什么将所有人轰走了。妻子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寻来,关上门后两口子之间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这个该死的罗士信,该动心思的时候他发傻,该发傻的时候他的心眼儿比谁都多。
罗士信唯恐天下不乱,秦叔宝有心成人之美。再加上眼前一个落泪不止的萁儿,旭子感到自己的头如笆斗般大。“你先别哭,容我再想想办法。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此事的确比较麻烦。要不,要不你先住这儿,我再找间院子去住。这事儿对我来说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也许是因为委屈,也许是因为眼前人太过令自己失望,李萁儿哭得如梨花带雨。“想什么,你根本想不到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呜呜,从弘化到这几千里,你以为那么容易么?呜呜,你那个美妾巴不得将我向虎口里送,连指的路都是错的,要不是人家多少会些武艺,呜呜…….”
“原来你知道!”旭子楞住了,没想到萁儿明明知道二丫给她指的是条死路,还不顾一切地追过来。这就像飞蛾投火,根本没考虑到扑上去的后果。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同时,脊背上汗淋淋的,就像刚刚被浇过一桶冷水。
“我当然知道!”萁儿抽抽鼻子,回答。“这种事情,我家里发生得还少么?我如果连这点小麻烦都对付不了,怎么配得上你。反正,反正我已经来了,你休想,休想赶我走!”
这份情太重了,重得旭子简直无法承担,如果当初,如果当初自己有对方一半果决,跟陶阔脱丝也好,跟婉儿也罢,结局都不会如此遗憾。“萁儿,我不能害得你父女反目!”换了个婉转些的口气,他低声道。“父母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如果一个人连骨肉亲情都不顾,那就,那就连禽兽都不如了!”
“是阿爷说他不认我,我又不会不认他。阿娘说过,等过几年,过今年咱们有了娃儿,抱着回去,阿爷的气,自然,自然就消了……”她再顾不上女孩子的矜持,红着脸,目光如倒映着桃花的潭水。
从来没有女子像萁儿这么大胆过,一瞬间,旭子的脸腾地一下也涨了个通红,说话的语气更加不坚定,“还有皇上,朝廷规定,官员之间的联姻,需要向朝廷请示的!”
“如果朝廷不反对,你就肯娶我么?”李萁儿的目光突然一亮,仰起带着泪的脸追问。
“这,这个得先请示朝廷。”旭子只剩下了最后一点说辞,并且很牵强。他已经经历过人事,所以被萁儿脸上的火烤得有些口干。喉咙不断地抖动,目光也避在一旁,不敢与萁儿相对。
“朝廷不喜欢阿爷,所以绝对不会允许你做了他的女婿!”萁儿擦干眼泪,叹息声让人打心底发软。
毕竟是世家的女儿死,虽然为庶出,对朝廷上的风云看得也比寻常人透。但既然已经离开了家,她根本就没再想过回头,“姐姐提醒过我这个麻烦,我知道如何解决!我宁愿不做你的正妻,和石家姐姐一样。朝廷规定你娶妻必须请示,却不管你纳谁为妾!”
她抬头看着李旭,脸上表情义无反顾。旭子无法回避那热哄哄火辣辣的眼神,只好把头转过来,认认真真地与她探讨,“娶妾的确没有人干涉,但那样太委屈了你,也辱没了你的身份。”
他还想劝对方冷静,但嘴里的话越来越像在表白,“我只是一个四品武将,除了把子力气外,什么也没有。未必能让你风风光光,也未必能保证你一辈子衣食无缺…….”
“我只要你对我好。”萁儿上前一步,伸手环住了旭子的腰。十指交叉,双臂搂得紧紧。这是她自己争来的,决不放手。“我只要你对我好,我看了你三年,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她呼吸着旭子胸前浓烈的男子汉气味,声音如醉如痴,“即便你将来负了我,我至少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所以,所以永远也不会后悔!”
“所以,永远也不会后悔!”旭子彻底僵住了,不敢挣脱,也不敢移动。半晌,他才缓缓地合拢胳膊,环住怀里柔软的腰,沉甸甸地,像环着世间至宝。
他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在融化,与怀中的人慢慢融化到一处。温暖,平和,宁静,满足。虽然然他们彼此只交谈了不到半个时辰,虽然旭子明白自己将因此遇到无数麻烦。
所谓爱,就是在最恰当的时候遇到最适合你的那个人,不能早,也不能太迟。
“在朝廷还管得着你之前,我不做你的正妻。”半晌后,怀中人抬起头来,低声道。“但你也不能再娶正妻。除了我,谁也不能娶!”
她竖起丹凤眼,丝毫不容拒绝。
第二章 吴钩 (五 上)
旭子慢慢走出自家小院,转身轻轻掩上了有些破旧的木门。
萁儿已经睡着了,了结心事后的她先是唧唧咯咯地向旭子讲了一会儿路上的“有趣”经历,然后就开始不住地打哈欠。那些在她嘴里的的趣事,对于比她大上许多的旭子而言不过都是些略带孩子气的胡闹,有时甚至是没有必要的冒险。但旭子没有插言,微笑着做了一个很好的听众,直到萁儿自己支撑不住,侧着身子倒在了床上,才替她拉下了纱帘,摆正了枕头。
“她为我受了很多苦!”旭子心中暗道。所以,无论萁儿在路上闯了哪些祸,他都不应该指责。因为那些对同龄女孩子不异于磨难的经历,对于他和萁儿来说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有此,足以弥补相互之间了解不足。
院门附近没有闲人,几名亲兵堵在巷子口,差不多把整条巷子都给封死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罗士信正在吐沫星子四溅地跟闻讯赶来道贺的吴玉麟胡侃,见到李旭出门,二人同时迎了上来。
“这么快就出门了,你不跟嫂子多聊一会儿!”罗士信上上下下打量着旭子,话语里隐约带着一点调侃。
“对啊,有罗士信替你把大门,这种好事你平时求都求不到。弟妹呢,安顿好了么?”与大伙已经混得很熟的吴玉麟笑着帮腔。
“她们主仆都睡了,千里迢迢地跑了好几个月,很辛苦!”旭子笑了笑,低声回答。既然已经决定接纳萁儿,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这么大的喜事,由着几个朋友的性子热闹一下也是应该。
“老吴你是没眼福喽,年龄和辈分在那摆着,不能闹着看弟妹吧。至于俺么,好歹比仲坚小那么十几天,平素厚着脸皮找嫂子讨几口酒喝,还不至于被人用大棒子打出门!”罗士信故意叹息了一声,矛头明着对吴玉麟,暗里依旧指向旭子。
“去,俺老吴是个文官,岂能向你这粗痞一样没出息。仲坚和弟妹都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会不主动前来拜见众位兄长呢!”吴玉麟的语风也很强健,一边数落着罗士信,一边提出自己的要求。
被人夹枪带棒打击了一通,罗士信立刻奋起反抗,“瞧,到底是读书人,干什么事情都能讲出一套大道理。怎么着,仲坚,今天中午咱们是出去吃酒,还是在你家里吃?”
“出去吃吧,家里还没收拾好。改天,我再摆了家宴请诸位上门!”旭子陪了个笑脸,建议。
三人笑着转身,还没等挪动脚步,远远地又看见秦叔宝和校尉张江两个并肩走了过来。二人身后,还跟着十几名亲兵。有的抬着箱柜桌椅,有的拎着锅碗瓢盆,还有人抬着一口刚杀过洗净的大肥猪,十几样青翠可人的蔬菜。
“既然弟妹来了,咱们好歹也得给你布置个窝。”没等旭子从惊诧中缓过神儿,秦叔宝将拎在手中的一串酒篓放下,笑着解释。“人家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我觉得咱们也不能过于慢待了,原武这地方虽小,好在守着运河,居家过日子的东西一样不缺!”
“谢谢秦二哥,谢谢诸位兄弟!”李旭连连作揖,感动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秦叔宝等人把桌椅菜蔬都给买来了,再将大伙向外推显然非常失礼。可贸然将大伙领入门,又未免太难为了萁儿。“我们还没有正式成亲!”他红着脸向秦叔宝解释,“定亲时她年龄还小,后来我忙着四处争战,就把婚期给耽搁了!”
“也就是你李仲坚,这么好的媳妇也忍得住。要是我老罗,早就八抬大轿抬回家里去了。早进门一天是一天,免得别人家惦记!”听旭子说二人还没正是成亲,罗士信笑着捶了他一拳,打趣。
“也就你罗士信,只要见到漂亮女人就向家里藏!”秦叔宝替李旭报答不平。“说说,你已经娶了多少个媳妇了,自己还算得过来么?”
“咱不是罗家的独苗么?”罗士信挠了挠头皮,讪笑着回答。他人长得玉树临风,家境又富裕,所以从十五岁开始娶妾,到现在家里的女人已经接近半打。而很多人家的女子又爱其生得俊,巴不得爹娘将自己许进罗家。因此,罗士信屁股后跟着一堆风流债,每每被有专情之称的秦叔宝抓住痛脚。
“原来士信竟不输于潘安。王县令的房子送错了,应该也给士信预备一个大宅院才对。否则,咱们出征一年半载,士信领回来的女人都没地方藏!”吴玉麟见到罗士信受窘,也凑上前痛打落水狗。
众人轰然大笑了起来,放弃李旭,转而向罗士信讨教经验。扃得罗士信连连作揖,“别胡扯,别胡扯。今天是仲坚的好日子,你们放着正主不找,找我老罗作甚。况且俺家里的女人多,却都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像仲坚这个,既能养在家里,又能并肩策马打仗!”
“是啊,没想到弟妹武艺那么好,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竟然能平平安安的找到这里!”众人的注意力成功被罗士信转移,纷纷赞叹其李旭的好命来。
正当大伙忙着逞口舌之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从里边打开。换了一身婢女装束的翠儿笑着冲众人施礼,然后转头向李旭说道:“启禀老爷,少奶奶说她已经煮好了茶,可以请客人入内品尝了。如果几位贵客不嫌弃的话,她今天中午会亲自下厨做几样小菜,谢秦爷和罗爷看顾之恩!”
“我等求之不得!”秦叔宝等人听了这句话,哪还肯再跟李旭客气。跟在翠儿身后,乱哄哄进了小院。大伙七手八脚,将正堂布置收拾干净,摆好了桌案。也不讲究地位尊卑,像胡人那样团团地围了三大桌,眼巴巴地等着新人献茶。
通往内宅的门被轻轻地退开,一个身穿淡蓝色曲裾,满脸笑容的少妇缓缓走了出来。新烧滚的茶香瞬间溢了满屋,众人的眼睛同时也被笑容所溢满。
“好一个爽快利落的美娇娘!”纵使阅尽花丛,罗士信依然在心中暗暗赞叹。在此之前,他曾经见过李萁儿一面,当时萁儿风尘仆仆,所以看上去虽然美丽,却不像现在这般光彩照人。而现在的她脸孔和眼角明显地被幸福感所充满,一颦一笑,都散发着少女所特有的青春活力。
“见过诸位叔叔大伯!不知道贵客登门,所以仓卒之间无法准备周全,只好请诸位先喝些茶,小坐片刻,然后再容小女子仔细收拾些菜肴。”萁儿将茶壶交给侍女,蹲身,微笑着行礼。
“足够,足够!”众人不敢托大,都纷纷站起来抱拳相还。萁儿笑着垂下头,拎起恰煮的新茶,缓缓上前。
众亲兵本没打算从旭子家讨茶,纯属于凑热闹心态才留在屋子中。待大伙发觉人数太多了,萁儿已经出来见礼,再想告辞已经来不及。很多人怕主人家招呼不过来,所以都主动用手掩住了茶盏。谁料此间女主人准备得相当充分,一壶茶尚未倒尽,机灵的侍女早将另一壶滚沸新茶提了出来。主仆二人默契地配合,片刻后,便将每个人眼前的茶碗倒满。
这下,连秦叔宝都暗自佩服李旭的命好了。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院子外不速之客的人数,并能这么快做好准备的,绝非一般女子所能做到。想到这,他又想起最近官场上的某些传言,忍不住多看萁儿一眼。但从对方身上,却没看到半分豪门女子常见的娇气,反而发现了一种难得地真诚。
与秦叔宝一样,众亲兵心里也感受到了女主人的善良和体贴。他们由衷地替李将军高兴,同时亦不想再给李将军添更多的麻烦,纷纷起身告辞。旭子和萁儿并肩将众人送出了大门,目送大伙走远,然后并肩走回来,继续招呼留在家中的好友。
与秦叔宝等人打过招呼,萁儿留着侍女在一旁替客人添茶,自己径直入了厨房。“看不出来,弟妹还是个入得了厨房的!”秦叔宝等人暗自纳罕,笑着赞道。旭子陪着笑脸,不想否认,也不敢承认。几度想偷着跑过去跟萁儿道一声辛苦,又怕被罗士信等人当了笑话,只好沉住气,静坐饮茶。
本来他决定接纳萁儿,一半是因为感动于对方千里来寻的情义,另一半却是因为从萁儿身上看到了陶阔脱丝和婉儿的影子。而被秦叔宝等人一番折腾,此刻,他心中除了感动和对年少遗憾的回忆外,又多了股淡淡的温馨。
随着厨房飘过来的菜香,这股独属于萁儿的温馨居然越来越浓,越来越浓,逐渐在旭子心里站稳脚跟,淹没陶阔脱丝和婉儿的影子。
萁儿性子比婉儿坚强,处事比陶阔脱丝老到,而现在的李旭,也不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李旭。
第二章 吴钩 (五 下)
须臾,翠儿将烧好的菜肴从厨房捧出,摆于桌案之上。不过是寻常百姓家常见的两荤两素,没什么特别花样。只是香气浓郁了些,勾得人食指大动。座中以罗士信性子最急,也不待主人相劝,抓出筷子抢先夹了一份。菜刚刚入口,他登时将眉头皱了起来,随即,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鼻孔中吱呜有声,半晌后,终于将菜吐落肚子,同时嘴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俺老罗是越来越羡慕仲坚兄了。有些人命咋就这么好呢!赶快向嫂子问问,她还有姊妹没有?我老罗要遣媒人登门求亲。不冲别的,就冲这几样菜,这辈子都不白活了!”
“去你的,没个正经!”旭子低声骂了一句,自己也夹了一口菜放进了嘴里。齐鲁人口味重,所以刚才他一直担心秦叔宝等人无法适应萁儿的手艺。此刻被罗士信一夸,不由得也有些将信将疑。所以这口菜品味的极其仔细,恨不得将每一样调料的分量都用舌尖分辩出来。结果越嚼口感越顺,越品舌尖越舒服。禁不住坐直身体,又多夹了一筷子。还没等新菜入口,就听得罗士信大声抗议道,“你还说我,我好歹还记得点评一句。你自己倒好,恨不得一个人把所有菜给吃完了,根本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秦叔宝、吴玉麟、张江三个听了皆笑,纷纷举筹就食。一品之下,对罗士信的赞叹竟深有同感。只是众人年龄都比旭子大,不能像罗士信那边满嘴跑舌头。所以交口称赞弟妹心灵手巧,居然能调得一手如此好的菜肴。特别是秦叔宝,本来对李旭纳了石二丫为妾就有些不满,因此夸起人来更不遗余力。恨不得旭子立刻将大妇迎进门,以免小妾受宠久了把持了内宅。
旭子心中高兴,举止酒盏相劝。客人们也举盏陪了,舌头和嗓子被酒水一冲,越发觉得菜味地道。喝了几杯后,在罗士信的强烈要求下,萁儿从后堂出来给客人敬酒。依照齐鲁规矩,她给每人面前的酒盏斟满,自己也举酒赔了小半盏,然后便托辞不胜酒力,笑着退下,只留翠儿给诸人添杯。
“嫂子好像在咱们那儿生活过多年般!”见萁儿行事如此中规中矩,罗士信放下酒盏,称赞。
“知道你们都是齐鲁豪杰,所以她是临阵抱佛脚学了一些!”旭子笑着谦虚,面上难掩幸福之色。
“这才是难得。知道咱们从哪里来,所以入乡随俗,还能学得这么像。就冲这份懂得替人着想的心思,仲坚也应该知足!”秦叔宝亦放下酒盏,以一个过来人身份说道。
“那是自然,想我李旭何德何能,得老天如此垂青!”旭子点点头,有感而发。他曾经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好女子,但人生中总有意想不到的造化在等着。当时机成熟,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缘则恰恰而来,不早也不迟。
说到这,他倒有些感激上苍的眷顾了。石二丫也好,萁儿也罢,都能非常体贴的替他着想。虽然将来三个人相处时难免有些磕绊,但这份齐人之福,对旭子而言却是莫大的荣幸。
在一旁伺候的翠儿听姑爷说得坦诚,心中高兴,捧起酒坛将旭子面前的陶盏添满。刚刚转身,又听罗士信已经将自己的酒盏横过来,笑着追问:“这位姐姐,今日见了仲坚兄,你可觉得满意么?”
凡是大户人家的陪嫁丫头,最终结局十有八九是做了自家姑爷的妾室,所以主人的夫婿品行容貌如何,往往也关系到她的一生幸福。罗士信是口无遮拦开个玩笑,根本没想得那么深。却把翠儿问了个满脸通红,强忍着没转身逃走,手中酒坛却颤了再颤,几乎把坛子中酒都倒进了罗士信袖口里。
“俺本想叹叹嫂子得口风,你怎么……?”罗士信故意瞪起眼睛来,还想继续胡闹。被秦叔宝用力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不得不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内。
“奴婢失礼,请主人责罚!”翠儿发觉自己闯了祸,放下酒坛,退到一旁,垂首请罪。
“好了,好了,是罗兄弟自己胳膊来回乱晃,你有什么错。”秦叔宝镇住了罗士信,转过头来笑着安慰。
这种场合,李旭自然不会责怪自家人。笑着摆了摆手,安慰道:“他满嘴跑舌头,活该挨罚。你去伺候夫人吧,有事我再叫你!”
翠儿如蒙大赦,逃也般躲进了后堂。听着脚步声去远,罗士信又不依不饶地向众人讨公道,“看看,才成亲,就连陪嫁的丫头也护上了。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到了仲坚这,我看恐怕要倒过来!”
“罗将军说得轻松,几时把自家的衣服撕破几件给大伙瞧瞧!”张江举着酒盏插言。
众人再次笑做一团,闹得够了,吴玉麟四下看了看,低声提醒:“从弟妹千里迢迢而来,咱们不可慢待了人家。这个宅院虽然不小,却有些过于破旧了。不如一会儿大伙出门去,替仲坚重新寻一处院子。免得弟妹娘家人将来看了,怪咱们这些老粗失礼。”
虽然旭子一直没向大伙说萁儿的来历,但以吴玉麟在官场历练多年的眼光,岂看不出其出身高贵来。甭说这份难得的烹调手艺和落落大方的举止,就连刚才侍酒的美婢,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所以他设身处地替旭子盘算,希望能帮忙创造一些外部条件,使得这份因缘能更加美满。
“是啊,用这宅子做新房,对弟妹来说的确委屈。这事儿包在咱们几个身上,待会儿仲坚自管在家里陪着弟妹,咱们几个四下转转,见有合适的宅院就盘下一座来。里边该置办的也置办整齐了,反正也用不了几个钱。”秦叔宝略作沉吟后,点头同意。
“那可不成,怎好让几位兄弟破费。况且咱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多长时间,等大军缓一缓精神,马上还要向瓦岗进发!”旭子见众人说着说着就要付诸实践,赶紧出言阻拦。
他本不是个对生活很挑剔的人,况且此番领军前来是为了剿灭瓦岗群盗,不是为了享受。按照原来的计划,这支兵马在原武停留不了几天。为了几日的休息便出钱买一个大宅院,纵使不要自己花半文钱,他心中也觉得此举过于奢侈。
正要说些其他客套话,却又听秦叔宝笑着解释:“仲坚估计还不知道吧,咱们在这原武城里恐怕要住上个把月了。张老将军又接到了一份圣旨,朝廷增派了一路兵马前来配合,要求大伙会师之后,共同进剿瓦岗。这会师之地就在原武,所以咱们刚好在此地歇息一阵子!”
“歇兵,瓦岗军刚被咱们挫了锐气,这时候不趁势大进,在这里等待援军,岂不是白白送给敌人机会喘息么?”听完秦叔宝的话,罗士信立刻跳起来,大声抗议。
“朝廷发圣旨的时候,怎晓得咱们已经大败瓦岗军!”秦叔宝耸耸肩膀,回答。对于朝廷的旨意,他也甚为不满。新来兵马由虎贲郎将刘长恭和御史萧怀静率领,二人都是不知兵的,此时眼巴巴地跑来帮忙,与其说协力剿匪,不如说觉得此战有捞头,想从胜利成果中分一杯羹而已。
“也好,东都来的兵,至少铠甲器械比咱们郡兵精良!”吴玉麟稍做沉吟,便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笑着给大伙宽心。
“就怕他们抢功功劳时积极,手中物资器械却半分不肯向外让!”罗士信重重地坐回凳子,悻然道。举起酒盏来闷闷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他又继续追问,“张大人呢,他难道就任由朝廷那帮混蛋揉搓?”
“张大人虽然有光禄大夫之名,毕竟不在朝,无法让皇上知道军中的实情!”吴玉麟想了想,替张须陀分辩。
“张大人即便在朝,此刻陛下也听不到他的谏言。据传旨的钦差说,如今东都是越王监国,皇上月前已经北巡去了,要年底才会返回来!”秦叔宝叹了口气,又道。
“什么?”这次轮到李旭跳起来了,不顾众人脸上的惊诧,急切地追问道,“叔宝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说详细些么?”
“我和张大人是在圃田迎住的圣旨。那是在五天前,传旨的还是那位文公公,他说陛下北上去于突厥人会盟,已经走了七、八日。怎么,仲坚觉得有什么不妥么?”秦叔宝看了李旭一眼,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如此紧张。
“老天!”旭子和罗士信一样,重重地跌回了自己的座位。杨广已经走了十余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其再追回来。他要去塞上和突厥人会盟,却不知道他心目的突厥兄弟,此刻正于塞上磨刀霍霍。
“一头送上门来的大肥羊!”心中响起了突厥狼骑的狞笑声,旭子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酒徒注:据正史,该年杨广北巡,被困于雁门关。
第二章 吴钩 (六 上)
屋子中本来热闹异常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压抑,特别是在李旭将潘占阳的警告转述之后,秦叔宝、罗士信等人面色阴沉如水,几乎每一双眼睛里都气得冒出火来。
“这帮养不熟的狗东西,亏得咱们大隋一直将其视为兄弟!”校尉张江一边拍打着桌案一边骂,震得桌子上的酒水四下飞溅。“朝中那些高官更是王八蛋,既然已经有人体现示警,他们即使不信,也应该派人打探一下,怎能拿着陛下去冒险!”
“恐怕,此事十有八九是陛下的提议!”吴玉麟对官场的了解比较深,说出的话来也一针见血。“陛下一旦做出决定,百官很难拂他的意。况且契丹人的示警,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谈到大隋域外各族,他的见解则远不如对大隋内部官制的评价精确了,“几年前那些突厥人刚被咱中原当作贵客邀请来玩,一路管吃管住的。照理,双方应该更和睦才是,怎可能见大隋有事,便趁机欺负上门来!”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吴玉麟喜欢拿中原人的行事方法来推测域外民族。这也是大隋朝廷之所以对来自边境的警讯发生错误判断的原因之一。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讲究容让远客的失礼。所以他们喜欢一厢情愿地把这种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方式推广到国家之前,却不知道那些域外民族实际上风俗习惯与中原大相径庭。
“他们信奉狼!”见到几个朋友的目光都向自己转来,旭子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在座诸人中,他是唯一到过塞外的,也最有发言权。“突厥人视狼为圣物,所以他们与人交往的方式也推崇强者为尊。你越不懂得跟他们讨价还价,他们越认为你软弱可欺。当你一旦展示出可以伤害到他的实力,他们反而会视你为朋友!”
狼只和与自己同样有尖牙的生物才能相安无事,遇到鹿和羊,他们一定会将其吃掉,不会顾忌对方的态度。在突厥人眼里,此刻的大隋刚好是一头赢弱的肥羊,虽然他一直试图塑造万国来朝的假象,但因为其没有足够的伤害力,所以信奉狼的突厥人非常乐于冲过来咬上一大口。
听完旭子的话,在座众人都彷徨起来,他们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大伙的职位都已经不算太低,但于朝中的影响力却不足以左右任何重大决定。即便是最受杨广信任的旭子,如果这时候鲁莽地拦阻在北去的车驾前,估计也难逃丢官罢职的下场。
“现在向朝廷示警,显然已经来不及。况且如果我们没有足够证据就写奏折的话,裴矩大人未必肯将其送到陛下手中。”沉默了一会儿,吴玉麟低声分析。“再说,咱们的任务主要是对付瓦岗军,瓦岗群盗未被剪平之前,朝廷不会允许咱们分心做任何事情!”
自从第三次征辽劳而无功后,皇帝陛下对政事已经懈怠。如今大隋政令有一半是出于裴矩和虞世基二人之手,百官上呈的奏折,也是先由二人过目后,才交给皇帝批示。据上次来传旨的吴公公所言,裴、虞二人如今连两朝老臣苏威都敢肆意欺凌了,其他人贸然去提谏言,更是起不到任何效果。
“唉!”秦叔宝长叹了一声,端起面前酒碗,一口闷了下去。
“唉!管好眼前事吧。希望突厥人没旭子想得那么坏。”罗士信的酒盏早就空了,他却毫无察觉地将空盏向嘴里倒了倒,叹息着附和。
这几年大伙官越做越大,了解的朝廷内幕越来越多,随之对前途也越来越渺茫。这样一概朝廷,还能坚持多久呢。大伙的出路在哪里?将来怎么办?国事,家事,一个个问题令人困扰。有时候国事便是家事,特别是对于他们这种自身家族还没有形成的地方武将而言,大隋就是他们的根基,如果大隋都倒了,皮之不存,毛将焉覆?!
“大伙也别太气闷,等张老将军到了,说不定他有什么好办法!”吴玉麟用筷子夹起一份已经变冷了的菜,放进嘴里慢慢品味。在不知道如何行动的时候参照一下最信赖的人做什么样的选择,在他看来绝不是一个坏注意。
“也只好这样了!”旭子给每个人的举盏填满琼浆,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桌子上的美食是萁儿亲手下厨做的,无论外边发生什么变故都不应该被糟蹋掉。他挑起一筷子荠菜,仔细咀嚼其中淡淡的苦味。一股苦过后的余香涌上舌尖,仿佛就是眼前的生活。
“张老将军不是就跟在秦将军身后么?怎么现在还没到?”罗士信性子急,听到大伙选择为张须陀马首是瞻,巴不得立刻能从老大人口中得到问题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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