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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46 酒徒 (现代)
李旭在黑风闯入敌阵之前,射完了预定中的三箭。他射死了这伙人的头目,又射死了举着灰布战旗的那个旗手。叛军很穷,身上的衣服都是用草灰染的,更不可能买得起铠甲。所以这三箭一点也没浪费,直接夺下了两条性命。
顾不上给敌人任何怜悯,旭子藏弓,拔刀。在黑风前蹄踏入敌阵中的一瞬间,借助惯性用刀刃抹开了一人的胸脯。血在他背后喷起来,溅了临近几名乱匪满脸。那些人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闭着眼睛狼狈而逃。
旭子没有追杀他们,而是拨马横切,他也走了斜线,于秦叔宝的方向恰好相反。两个人的任务是将敌军完全冲垮掉,而不是多做杀伤。
在冲下土丘前的瞬间,旭子发现秦叔宝是个将帅之才。此人知道如果让罗士信和独孤林来完成这个任务,肯定是杀戮过重。所以他主动抢在第一轮出击,既弥补了主将考虑不周全之处,又没损坏同僚的颜面。
对于没有任何训练的流寇而言,战马几乎是他们的天然克星。他们不知道如何有效利用手中的长兵器,也不知道互相保护。旭子的黑刀很快抹倒了第二个人,那是个四十多岁,胡子拉喳的男子。看到战马冲向自己,此人犹豫了一下,没有向其他同伴一样抱头逃走。这片刻的勇敢让他付出了生命为代价,锐利的黑刀切断了他脖颈上的血管。勇敢的男子在原地一圈圈打手机访问独家首发着旋子,手指用力抱住脖颈,试图把生命和血液留在体内。转了几圈后,他跌跌撞撞地倒下了。双眼瞪得老大,留恋地看着生命中冬日最后一缕阳光。
横向跑出一百五十步后,旭子再度拨转马头。他的身边已经没有敌人了,锐利的刀锋面前,盗匪们鼓不起更多勇气。他放慢速度,缓缓撤回凉亭。不远处,秦叔宝也结束了对敌军的追杀,策马向他*拢过来。
“我杀了四个!伤了大概二十几个!”秦叔宝伸出手,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他不夸赞对方的箭法好,已经被战果证明了的事实不需要夸赞。他现在需要摆正位置,把对方作为朋友,同时作为一个不错的对手。
“我杀了七个,伤得肯定比你少。”李旭笑了笑,回敬了秦叔宝一拳。“我不会使槊,这把刀太锋利……”秦叔宝比自己擅长控制兵器,旭子不得不承认。丈八长槊在对方手里就像有了生命般,可以随意施展。这点他自问做不到,认识的朋友中,好像也没人能做到。
“我们去休息,且看士信和重木的。士信的槊法在我之上,重木的射艺不亚于你!”秦叔宝点点头,理解李旭话语中不服的意思。不过他一点都不生气,男人么,心里就得有这种不服输的劲头。
“愿意为他们两个喝彩!”李旭大笑着,和秦叔宝并络而回。他们相继跳下马,在凉亭内找了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山坡下又传来了喊杀声,二人对敌军的举止视而不见。有张老将军在居中调度,有两名值得信任的弟兄前方冲杀,他们对自己的安危很放心。
注1:秦叔宝出生于571年,书中故事是在大业九年。所以其虚岁四十三。本次战斗为真实事件,具体发生在大业九年春。笔者将其挪到冬天,是小说之曲笔,行家勿怪。
第二章 壮士 (二 下)
望着被弟兄们用血染红的山坡,裴长才的心里不住地犯嘀咕。“这老石会不会坑我?他当初可是说张须陀中了郭方预的调虎离山之计,跑到淄水边上去了!怎么这会儿张须陀又赶了回来,麾下还带着四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张须陀的厉害,裴长才曾经亲身体会过。那时候他还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个旅率,日子正过得开心。王薄号称是南华老仙的嫡传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经发生的和后五百年即将发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谁这辈子能得到多少钱财,谋取多少富贵。他算出大隋官军会在辽东兵败,所以带领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准大伙的心思,所以编了一首歌,告诉所有人跟着他能够吃香喝辣。他几乎算准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没算到齐郡的张须陀是自己的克星。听说这齐郡地方富庶,他带着弟兄们来捞一票。结果被张须陀从华山一直撵到岱山,又从岱山撵到黄河北岸的临邑,连缠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丢了一只儿。多亏了临邑附近的芦苇丛密,才于野鸭子窝底下拣到了一条性命。
那一次,裴长才在泥浆里蹲了三天三夜,只饿得前胸贴了后脊梁骨,才壮着胆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后,他听说王薄又在召集旧部,推算出大伙跟着他将来一定能封侯拜将。裴长才这回长了个心眼儿,没听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号残兵,在东平郡的巨野泽边上拉起了队伍。
当山贼这行当,就跟街头打群架差不多,谁心肠狠胆子大,谁手下的弟兄多,谁就能吃得开。裴长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学到了那些真谛和自己在街头当混混的经验,混得风声水起,只半年多的时间,身边的队伍就由当初的一百多人发展到上万号。
他这人做事机灵,喜欢在村寨之间转悠。选好了目标后干一票就走,如果对方识相,肯花钱免灾,他也不会把人逼到砸锅卖铁的份上。因为秉承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所以他的队伍一直没受过什么挫折。反而在绿林道上名声甚好,当得起义贼这个美称。
本来齐郡这块骨头,裴长才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撺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负的人,他认为放眼河南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来个,像目前这样各自为战下去,谁都成不了什么气候。这两年朝廷忙着打高句丽人,一直没腾出手来收拾地方,大伙还能活得逍遥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丽了,把主要目标对准各路英豪,则大伙就都成了秋后的蚂蚱,谁也蹦达不了太长时间。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灭,大伙就只能联合起来共图富贵。但合兵一处有个关键问题难以解决,那就是谁来当这个大首领。本来知世郎王薄是个不错的人选,不过随着他缕战缕败,那套打卦算命的说辞已经吃不开了。所以,石子河以为,在朝廷开始把目光从辽东收回来之前,谁闯出来的名声最大,谁就能取代王薄成为河南诸郡绿林的总瓢把子。而增长名气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个比任何人名气都大的人来对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捞到便宜,哪怕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胜,也足以让其他好汉们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诸郡,名气最大的人就是张须陀。一年多来,已经有数十条有名有姓的好汉坏在此人手上。正面打败张须陀,大伙谁都没那个本事。但趁其不备从身后捅他一刀,却不是什么难题。
所以,石子河大老远地跑到巨野泽,与裴长才合兵共谋大业。他的计划是带领兵马在齐郡、鲁郡和济北郡交界处转圈。一得到张须陀离开历城的消息,众好汉立刻发兵抄了他的老巢。张须陀官拜齐郡丞,如果他把齐郡的治所历城丢了,不用绿林好汉们动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们也饶不了他。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石子河以十头牛,三十个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铜钱的代价请来了北海郡的好汉郭方预,由他出兵将张须陀从历城引开。然后,石、裴两位好汉带着麾下弟兄趁着张须陀不在,直扑历城。走到半路上,大伙还顺手做了一票买卖,把济北郡和齐郡交界处的长清县洗劫一空,为两支队伍筹集了充足的军粮。
谁料就比原计划多耽误了一天时间,居然被张须陀赶回来了。眼下,此人就堵在历城西侧五里不到的放鹤岭上的放鹤亭内。要说那放鹤岭也没多大,弟兄们绕岭而过,顶多浪费一个时辰。可那张须陀是谁啊,没点埋伏和后招,他敢以四个人迎战两万大军?
从战斗一开始,裴长才就觉得这里边有猫腻。他特地多长了个心眼,派自己的大儿子裴光带着斥候搜索侧后。事实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没多长时间,一名比张须陀还狠的悍将就从大伙背后杀了过来。好在此人没带着任何兵马,否则放鹤岭下这两万弟兄非让人包了饺子不可。
从那名骑着黑马,拎着黑刀的壮汉透阵而过时起,裴长才就想撤兵。善战者不打没把握的仗,谁能保证那名黑大个不是个送信的,跟在他的战马后,还有大股的官军随时会杀过来。但他这个想法被石子河硬压了下去。石子河认为张须陀可能在虚张声势,如果二人这次来大张旗鼓地来了,不试探一下对方实力就走,消息传出去后肯定会被三山五岳的豪杰们当作笑柄。
“呸!你是舍不得那三十个女人和五十吊钱!”裴长才翻着眼皮嚷嚷。气归气,他到底拗不过石子河,只得跟对方约定,双方轮班派人前去试探。每波人数不超过三百,一旦发现敌军有埋伏,立刻撤兵。
这个计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没意见,还主动派自己麾下的灰衫军打头阵。裴长才见对方行事仗义,也暂时打消了退兵的念头。可三轮试探过后,他发现自己又吃了大亏。张须陀和他手下的将领欺负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军上前,通常是驱散了事。而轮到他的白带军出头,则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前三轮试探,石子河麾下总计损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带兵却被那个天杀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用长槊捅死捅伤了七十多个。凡是从罗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没一个愿意再向前冲。其他人的情绪也受到败回来的人感染,任裴长才把冲锋一次的赏钱由六个白钱提高到十个肉好,都调动不起弟兄们的士气来。
石子河认为,对方五个人即便是铁打的,也有杀人杀累的时候。如果那时伏兵还不出现,则意味着前方根本没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顾裴长才反对,他很快又组织了第四轮攻击。
“左右他们看你老石的人顺眼!”裴长才小声哼哼。到了这个时候,他非常怀疑石子河与官府有勾结,否则,为什么张须陀这么快就从淄水旁边赶回到历城,谁给他通风报信?那郭方预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说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认真与跟张须陀纠缠,会这么快就被击败么?还有,石子河的人每次进攻都像演戏,几乎走得是同一个路数。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着爬着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后那名使长槊的隋将打左边,使黑刀的隋将打右边,双方就像约定好了般,还没怎么交手,战斗就轻松的结束。
越看,裴长才发现自己的怀疑越有道理。眼瞅着,石子河的人又败了下来。这次他们损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带队的头目外,其他的人几乎毫发无伤。而那两名隋将,一个黄脸黑须,和一个黑脸络腮胡子的,居然也不认真追杀。轰鸭子般尾随着溃兵轰了几步,然后就大摇大摆走回了凉亭。
“爹,这事情不对劲儿。你看那些官兵,怎么只杀咱们的人?”裴子才的二儿子裴干凑上前,小声提醒。他的看法与自己的父亲极其相似,如果是白带军的攻击行动失败,对方可没那么好心肠。罗士信几乎是追着溃兵屁股撵,直到快冲进大军本阵了,才恋恋不舍地把战马兜回去。
“是不对劲儿,我觉着石当家在玩驱虎吞狼!”裴长才的三儿子裴净读过几天书,见解最为透彻。
“别多嘴,叫咱们的弟兄也悠着点儿。如果攻不上去,别恋战!”裴长才四下看了看,以极低的声音吩咐。
有了大当家这句话,喽啰们哪还肯真玩命。罗士信的坐骑刚从山坡上冲下来,白带军的弟兄已经在小头目的率领下集体转身向后。只有两个逃得太慌张,半路摔了跟头的被罗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养的贼娃子们,就这点本事么?”罗士信杀得不过瘾,用长槊挑着个人脑袋,在半山腰间呼喝挑战。独孤林则平端着骑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对着山脚下的人群瞄。今天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战都过瘾。唯一令人觉得不满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艺还在自己之上。
“李郎将出手时几乎不用瞄!”独孤林心里计算着和李旭在射艺上的差距。今后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独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个无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随便射倒了山脚下的一名倒霉蛋,然后回头看向凉亭。下一场恶斗轮到该秦叔宝和李仲坚,有他两个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凉亭中喘口气儿。
“郡兵怎么还没到,长时间下去,我怕流寇们会狗急跳墙!”放鹤亭内,秦叔宝一边整理战马的鞍络,一边低声向主将提醒。大伙已经出城一个多时辰,在这段时间内,家住在城里和城周围的郡兵们应该得到消息,集结完毕。太守裴操之是个精明人,他应该知道凭着四个人的力量根本挡不住两万敌军。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战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满脸狐疑。“没等交手就向回退,这不是丢咱们河南好汉的脸面么?”
“我觉得这里边肯定有诈!”裴长才心虚,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咱们还是撤吧,张须陀是个精细人儿,他怎么可能会如此冒险!”
为了让自己的论断更有说服力,裴长才指指凉亭中的几个人。“你看,张须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脸汉子嘀嘀咕咕。看,那个大个骑黄膘马的,他怎么转了身,牵着战马下山去了!”
裴长才指的是秦叔宝,对方正牵着坐骑向土丘另一侧走。看样子不慌不忙,好像一个人在游山玩水。这更坚定了他认为眼前是个陷阱的判断,“咱做买卖讲就的是见好就收,反正已经打下了长清县,咱们这票够本了!”
石子河没理睬裴长才的话,他的目光也转向了秦叔宝。此人要去做什么?难道凉亭附近真有埋伏么?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断,又一次一次屈服于来自内心深处的诱惑。“如果我不顾一切杀上去呢?”忽然间,石子河心中涌起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击杀张须陀给弟兄们报仇,以老贼首级号令天下…….”
仿佛感觉到了山脚下那疯狂的目光,张须陀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快速走了两步,追上秦叔宝。
“你对太守大人说,唐公李渊的侄儿,陛下最宠爱的将领李旭李仲坚已经到了,就在我身边。还有,上柱国独孤楷将军的族弟独孤林也不肯单独退回城内!”张须陀向山下看了看,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叮嘱。
注1:文中华山为山东的华山,在历城边上。不是陕西华山。
注2:史书记载,此战初始,张须陀来不及召集兵马,只带了四个人出战。后郡兵赶到,击溃敌军。非酒徒随意杜撰。另外,有读者认为隋唐时无马镫,据相关史料,中国的马镫最晚出现时间不晚于东汉。魏晋时期的壁画中已经有骑兵和马镫侧面图像。
第二章 壮士 (三 上)
看到马脸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宝就知道大伙误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误战机,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墙外,用以弥补防御死角的马脸上此时已经堆满了干柴,齐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袭干净整齐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挂着印信,满脸肃然。十一月的天气,城头上的风有些大,老大人却一点儿也不怕冷。没等秦叔宝开口求援,他扯着嗓子冲城下喊道:“叔宝,既然你也跟着张郡丞自谋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烦劳你看在这么多年来老夫并无慢待之处的份上,给张将军带句话。就说老夫祝他一路顺风。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历城,你且来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脚下的干柴,一手高高地举起了火把。“老夫不会半点武艺,却舍得以这条命来报效国家!”
“这哪跟哪啊!”秦叔宝气得眼前发黑,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为人沉得住气,趁着裴太守没下令放箭之前赶紧大声解释:“大人,大人不要误会,张郡丞没有投降敌军。贼军被我们挡在放鹤亭外了,我回来不是劝降,是替大人来求援兵的!”
城头上的郡兵本来就不相信张须陀会投敌,但三个最有威望的将领都跟着张须陀出战在外,剩下的人没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说得不敢出城相随。此刻听秦叔宝这么一解释,大伙立刻鼓噪起来,欢呼着,准备冲下马道去开城门。裴操之却不肯相信秦叔宝的话,扭过头去,连声喝令,依*亲兵的家将的力量强行将郡兵们约束住。随后,一心以死铭志的太守大人将目光转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将军,老夫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也学会了信口开河。以四个人挡住数万贼军,你当老夫是傻子么?”
放鹤亭距离历城不到五里,站在城墙上可以清楚的看到远处的人影。从历城方向看去,张须陀从到了放鹤亭后,就一直坐在凉亭下看风景。贼军从始致终就上来一个人,跟张须陀秦叔宝、罗士信几个见礼,客套。然后罗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来。那情形分明是双方在谈条件,哪里像是在拼命!
风中隐隐又传来的喊杀声,裴操之可以对此充耳不闻,秦叔宝却心急如焚。张将军的疑兵之计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贼人肯定踩着张将军的血杀到城墙之下。到那时,恐怕城头上的老家伙除了自焚之外,不会有任何退敌之策。
强压着一箭将裴操之从城头上射下来的冲动,秦叔宝鼓足丹田气,大声反驳:“弟兄们,张大人这几年四处征讨,杀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会是变节投敌之人。哪个土匪胆子大,敢接受张大人的投降。”回头焦急地向远方望了望,秦叔宝又把目标对准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张大人和罗士信,难道还不相信独孤林的忠诚么,他可是上柱国独孤信大将军的弟弟,当今皇上的表亲。陛下的心腹爱将李旭李仲坚也来了,正在和张大人并肩抗贼。他可是把三十万大军从辽东救回来的功臣,难道大人连他也信不过么?”
最后两句话极为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虑再犹豫下去的后果。万一秦叔宝所言属实,自己现在的举动恐怕不会像想象中一样留下千秋英名。独孤家会找裴家算这笔帐,皇帝陛下那里也不会甘休。万一府兵中再有几个居心叵测的将领打起给李仲坚报仇的借口……
裴操之犹豫着,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烟。个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复考虑后,他终于决定放弃殉国的机会,用火把指了指城门,低声命令道:“开城,虎翼、鹰扬两营郡兵出去随秦督尉救援张大人。其余人,继续在城头待命!”
“是!”郡兵们答应一声,立刻敞开城门,冲了出去。秦叔宝顾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呕气,喊了声“弟兄们随我来!”带领大伙向扑向放鹤亭。不算路上耽搁,光在城墙下等着裴操之做出决定就花了半柱香时间。他不知道那个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计此时是否还没被人看破,如果露馅了,年近五十的张大人能否有机会活下来?一切都看运气了,秦叔宝气愤地想,回过头扫了一眼历城县高大的城墙,他看见裴操之换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干柴之上。须发飞扬,长袖飘舞。
此刻放鹤亭外的战斗已经进入到胶着状态,张须陀带着三个人,和数百名灰衫军胶着。石子河在又付出了两位小头目的性命后,终于决定亲自来试一试前方到底有没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亲兵护着,站在攻击序列的最后,监督两个旅的精锐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宽敞,只能放下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为场地拥挤的话,石子河恨不得麾下的万把人统统塞上去。
头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号衣的流寇们高举着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没有人愿意走快,一上午的战斗已经耗干了大伙的士气。他们都是普通喽啰,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样考虑长远,也没有什么宏伟志向。此刻,他们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几个人不好惹,虽然才四个人,但自己身边的袍泽没一个人对方敌手。特别是那个喜欢割人鼻子的罗士信,简直就是杀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没有活命机会。还有那个脑门被阳光晒得发黑,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长了眼睛,任你怎么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飞入人群,流寇们的队伍登时一顿。距离放鹤亭还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这个距离上也敢开弓!短暂的惊诧后,有人开始尖叫:“六当家,六当家中箭了。”听了喊声,喽啰们的脚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断有人回过头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听到大当家那里发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发不出几箭!”石子河从盾牌后露出半边脸来,冲着弟兄们大叫。“不就是几支箭么?大伙既然干了这行…….”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名亲兵抢上前,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飞来的白羽。随后,那名亲兵就像被人当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
“保护大当家,保护大当家!”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这样的命令。刹那间,举着盾牌想起挪的喽啰们不约而同地退了下来。距离石子河近的举起柳木盾,在亲兵们的外围再度叠出一层足以挡住阳光的防护墙。距离石子河远的,则肩膀并着肩膀在防护墙两侧拍出一个人字。
“上,上,都***给我上。”石子河彻底被激怒了,从亲兵尸体上捡起盾牌,将*近自己的喽啰兵砸了个人仰马翻。“***,老子怎么养了你们一群废物!都给我上,再有向后跑的,老子亲手点了他的天灯!”
喽啰们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开始了第二次进攻。裴长才见自己的白带军帮不上忙,为了显示双方的合作诚意,他命令弟兄们用踏歌方式替友军助威。听到将令,万余喽啰在山脚下肩并着肩,脚步踏出了同样的节奏。
“巨野泽畔好儿郎,纯著红罗锦背裆。”这是王薄造反时的战歌,裴长才拉杆子单干后,苦于不识字,做不了属于自己的战歌,所以只好将王薄的战歌借用,掐头去尾地窜改一番,拿来鼓舞士气。
“横侵矟天半,轮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队形猛地一滞。山下的踏歌声也跟着停了停,然后又响了起来。
“入泽吃獐鹿,出泽食牛羊。”歌声渐转高亢,喽啰们憧憬着以前没有过,今后可能会拥有的富足生活,满脸幸福。激昂的歌声鼓舞了所有人,流寇们的士气慢慢恢复。山坡上,举着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开始加速冲锋。
“弟兄们,加把劲儿,先过亭子者,赏羊一头,酒半斗!”石子河见军心可用,躲在亲兵们身后,大声命令。
“羊一头,酒半斗!”大小头目齐声响应,欢呼声有如雷动。历城在以前从来没被任何一支响马光顾过,周围郡县的很多富户把家都搬了进去。如果今天能顺利冲过眼前四个人组成的防线,攻入城内…….“也许晚饭时可以分到一块肉吧!”冲在最前拍的小头目微笑着跌倒,一支凌空飞来的羽箭射断了他的喉咙。没来得及叫喊,血已经涌满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带着股子新鲜得肉味道。上一次闻到肉味是两天前,大伙刚拿下长清县后。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两年前吧,那时他替庄主大人收粮食回来,路上幸运地用石头打中了一只后腿受伤的兔子。兔皮拿去换了半斗米,兔子肉熬着咸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宁的日子,比死亡来临时还安宁。
“忽闻官军至,提剑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歌声突然变得悲壮慷慨,喽啰们踏着同伴的血向前冲去。他们也许愚昧,粗鲁,他们连如何握兵器都没学会,但在这一刻,无人能否定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勇敢。
第二章 壮士 (三 下)
上午的几次出击过于顺利,所以李旭对山腰下的匪徒有些轻视。在撤回凉亭和罗士信等人轮换时,他笑着说如果流寇们用兵一直都像上午这般“谨慎”的话,四个人可以再抵挡对方半个月。但很快,旭子就发现自己笑不起来了,伴着那震天的歌声,足足有六百名流寇冲上了山坡。
“羊一头,酒半斗!”头目们提出战斗奖赏粗鄙不堪,从头到脚也没离开一个“吃”字。可一个简单的“吃”字,却令胆小的喽啰们全都疯狂了起来。“入泽吃獐鹿,出泽食牛羊!”他们哼着不切实际的战歌,一拥而上,居然逼得罗士信和独孤林两个不得不后退。“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流寇们高歌向前,踏着袍泽的尸体,义无反顾。
是谁把这些老实巴交、胸无大志的农夫变成了盗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没有感悟人生的时间,也鼓不起割肉喂鹰的勇气。为了拖延流寇们冲到自己面前的脚步,他只有不停地弯弓搭箭,每一次松弦,必有一人闻声而倒。
骑在静止的马背上射五十步之内的目标,旭子几乎不用瞄准。弓弦爆发出一声脆响,他把试图从背后偷袭罗士信的一名喽啰兵射倒在地。然后,他快速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锥,瞄准了带队冲杀的另一名小头目。
长箭在半空中发出一声低啸,撕开布甲,射入那名小头目的胸口半尺。哼着战歌的小头目迟疑地向凉亭这边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缓缓地倒了下去。流寇们的队形又是一乱,趁着这个机会,罗士信连挥长槊,将逼近自己身边的人迫退数尺。敌军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让他一身的本事有点施展不开。正郁闷间,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见自己侧后有金属的光泽闪动。
“找死!”罗士信猛磕马镫,逼得战马向前跳出数尺。旋即,他以槊为棍,转身横扫。槊身上猛然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袭失败的流寇被槊尖扫中,肚破肠开。罗士信没时间去检视自己的战果,快速把身体拧正,槊身有带着风声扫回,磕飞了两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个绳子从半空中抛来,毒蛇般缠住了槊身。罗士信用力回夺,长绳另一端的敌军小喽啰却死死握住绳索不肯松开。这名放羊出身的小喽啰力气没有罗士信大,连人带“兵器”被撤得快速向战马*近。他急中生智,把双腿紧紧地插入泥土中。快速前进身躯被山势所阻挡,小喽啰大声惨叫,整个身体都弯成了一个三角形,脚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两道带血的深沟。就在此时,一个不怕死家伙看到便宜,挥刀直奔罗士信的战马。
“无耻!”罗士信气得破口大骂,却无法及时扯回长槊保护自己的坐骑。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一支长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经扑到战马脖颈前偷袭者。紧接着,第二支羽箭呼啸而来,正中那名扯着绳索的小喽啰的咽喉。
“士信,重木,*到凉亭这边来!”张须陀在给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时,大声命令。叛匪们拼命了,罗士信的威名已经镇不住他们。接下来将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恶战,结果如何,未可预知。他松开弓弦,射杀与独孤林纠缠的喽啰兵。然后飞身下马,顺势从战马身侧解下一根铁脊蛇矛。
如果是两军在平地上对冲,战马的作用不亚于令武将多了一双手臂。但在四个人没法与数百名红了眼睛的敌手对冲。如果不想逃走的话,采用徒步迎敌的方式更利于互相照应。张须陀侧过头,试图建议李旭也徒步接战。却看见旭子在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后跳下坐骑。在身体落地的瞬间,又发出了第二箭,射翻对面冲得最勇敢的一名对手。
“老夫无能,让李郎将受累了!”张须陀非常抱歉地说了一句。挥矛,将冲到眼前的一名敌手砸得脑浆崩裂。接着,他以矛为棍,“呜!”地抡开一个大圆,凡被铁矛碰到者,无不筋断骨折。
“能和张大人并肩作战,是小子的荣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松开弓弦,将冲到独孤林身边的喽啰兵射死。流寇们的攻势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劲头。罗士信和独孤林几度试图冲回凉亭这边,都被敌人缠得死死的,无法成功与“主力”汇合。
“你,退后几步,进亭子!”张须陀头也不回,命令。经过一上午的实战检验,他对皇帝陛下给自己派来的这名臂膀非常满意。少年人不但头脑清醒、马术、刀法和射艺也堪称一流。特别是他手中那张弓,张须陀分辩出那是大隋开皇年间的兵部统一制造的极品,臂短而力足。能将这种弓使得如此娴熟的,张须陀近十年内没看到第二个人。能将这张骑弓当步弓用,还能箭无虚发的,张须陀可以保证自己这辈子是第一次见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后退数步,整个人缩进了凉亭中。凉亭四周有一道齐腰高的围栏,人站在其内,安全性大增。此外,张须陀舞矛的招式大开大阖,距离他太近了,也的确影响老人家的发挥。
张须陀没了后顾之忧,兵器抡得更顺手。一人一矛夹着一团风,快速在敌人之间游走。石子河派来几名精锐手下过来试图缠住他。被老将军一人一矛,连人带盾牌砸了个稀烂。紧接着,张须陀大喝一声,前冲数步,硬生生冲破盗贼们的队伍,来到罗士信的战马前。
“跟我走,*向凉亭!”张须陀大声命令。随后挥矛猛砸,将拦在罗士信战马前的两名喽啰砸翻,接着长矛突刺,直接将另一人挑起来,甩上了半空。
罗士信本来就凶如野虎,得到张须陀这个强援,谁还拦他得住。当下二人互相照应着,槊矛齐舞,从人群中趟出一条血路,冲回李旭用羽箭坐镇的凉亭。两个胆大的乱匪奋力来追,才迈动脚步,被李旭一箭一个结果了性命。其他盗匪见到自己一方尸骸遍地,对方的人居然一个没能留下,惊叫了一声,气势瞬间又是一沮。
“你护着李将军,别让其他人*近凉亭!”张须陀丢下罗士信,转身再度杀入敌群。一瞬间功夫,他身上的铁甲先后被几支兵器刺中,但对方在刺中他的同时,已经被铁矛扫了出去。因为力道来不及用足,每一处伤口都无法给予其重创。
转眼之间,张须陀又冲到了独孤林马前,颏下胡子和身上的铠甲都被人血染了个通红。那些喽啰兵见了他凶神恶煞般模样,心下胆寒,有几个丢弃兵刃居然向远方逃去。张须陀无暇去追,用矛尖向放鹤亭指了指,带着独孤林再度于人群中冲开一条血路。
四个人汇合,站在凉亭附近死守不攻,局面立刻大为改观。试图冲上前立功的山贼首先要提防被旭子用羽箭招呼到。好不容易躲过了羽箭,又要面对两根长槊,一柄铁脊蛇矛。单打独斗,罗士信手中的一根长槊就已经令人威风丧胆,同时面对三个与不亚于罗士信的好手,流贼们即便有那个勇气,也没那个本事。
“冲上去,冲上去,张老儿自己都上阵了,他们只有四个人,根本没有埋伏。”石子河躲在人群后声嘶力竭地喊。他发现自己赌中了,张须陀的确在虚张声势。四个人,居然敢硬撼两万大军,这老头的胆子简直是生铁打的。
已经逼近到凉亭附近的流贼们面面相觑,石子河的命令他们听得一清二楚,眼下这种情况,傻子也知道附近根本不会有埋伏存在。如果他们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势头不顾一切向前冲,就是累,也能把张须陀老儿累死。
但他们谁都不愿意冲上去做第一个,甭说第一,就是前十名冲上去的人,也不见得有机会领到大当家许诺的赏赐。那胡子被血染红的老家伙比少年人还有力气,铁脊蛇矛在他手里简直能当鞭子用。直接被砸死了还好说,万一被砸断了脊梁骨,山寨里可没有养“白吃饱”的规矩。
“尔等还要战么,尽管上来!”张须陀手持铁矛,站在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中间,威风凛凛。这一年,他四十九岁,比起汉代老将黄忠,还算一个年青人。
流寇们发出一阵鼓噪,无一人愿意打头阵。“杀了老家伙,赏十头羊,五斗酒!”石子河咬着牙,把赏金向上涨了十倍。话音刚落,他心头猛然感觉到一阵惊惶,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羽箭破空带起的劲风刮得他汗毛直竖。就在他身边,一名身穿猪皮战甲的亲兵惨叫着倒了下去。
“晦气!”李旭悄悄嘀咕了一句,再次将箭搭上了弓臂。这一上午弯弓次数太多了,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两臂已经开始哆嗦。为了不影响伙伴们的心态,他以极小的幅度喘了几口气,努力端稳弓身,将箭锋瞄向距离张须陀最近的一名小头目。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尔等到底要干什么!”张须陀横眉怒目,质问敌军。如果石子河命人放箭,顷刻之间就会把他和其余三人射成刺猬。为了不给敌人思考的时间,老将军不得不一次次故弄虚玄。
“杀上去,杀上去,就算他浑身是铁做的,也架不住咱们这么多人踩!”石子河的先锋兵马后,又挤上前六百多人。裴长才与石河一样,藏身于亲兵中间,大声给众流寇出主意。既然前方没有埋伏,他当然不能让石子河一个人立了全功。响马们合伙打劫讲就的是谁出力多谁拿大头,能分好处的时候,白带兵向来不甘心屈居人后。
“杀上去,你们行不行啊,不行就下来,让我们上!”裴长才的长子裴光口才不亚于其父,对着挡路的灰衫军先锋精锐煽风点火。石子河麾下的弟兄自然不肯在这最后一刻将功劳让给别人。几个小头领以目光互相示意,突然大喊一声,同时带着数十名兄弟扑向了凉亭。
“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齐鲁男儿!”张须陀大喝,抖动铁矛,迎住冲在最前方的敌人。秦叔宝能不能把援兵带来,现在已经不需要他考虑了。战到此处,敌我双方生死有命。
他一矛击飞敌人的兵器,又一矛将对方刺了个对穿。然后拔出铁矛,快速后退。两个蟊贼呐喊着追来,被罗士信和独孤林一人一槊料理掉。紧接着,张须陀的身形再度前冲,于兵器丛中将一名叫嚣甚欢的流寇头目脑门拍碎。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张须陀铁矛横扫,荡出半个圈子。罗士信护住他的身左,独孤林挡住他右侧敌军。三人的动作配合默契,犹如一个人长了三头六臂。在群贼环攻之下,丝毫不落下风。
“绕过去,抄他后路!”有人大声给灰衫军出主意。众盗匪们奋勇向前,从两翼抄向凉亭。张须陀等人只能挡住正面,如果从侧翼包抄过去将他围起来。即便是真的三头六臂之身,也有手脚忙不过来的时候。
敌军一改变战术,李旭所承受的压力立刻增大。他只有一张弓,而对方冲上来却是二十几个。他快速松开弓弦,射翻冲得最快那名盗匪。然后弯弓射倒第二个。没等他将第三支箭搭在弦上,第三名手持白蜡木杆的盗匪喽啰已经*近了凉亭。贴身肉搏,长枪兵自然不会惧怕弓箭手。口中发出一声得意的欢呼,盗匪喽啰将白蜡杆削尖的一端对准了旭子的胸口。这一击,他志在必得。连身边的同伴都不忍与他争功,刻意放慢了前冲速度。白蜡棒尖端没有传来期待的力道,小喽啰发现自己居然在不到五尺的距离上刺空了必中一矛,他慌忙回夺兵器,却发现白蜡杆被那名弓箭手夹在了胳膊底下。随即,他看见旭子变戏法般从地上拔起一把黑色长刀,接着,他发现自己飞到了半空中,看见历城内炊烟袅袅,街道美丽得犹如人间仙境。
失去身体的头颅叹息着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李旭一脚将无头尸体踹飞,出柙老虎般跳出凉亭,逆着人流直冲上前。流寇们谁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躲避不及,居然被他一口气砍翻了三个。血泉水般喷起来,染得冬日天空殷红一片。
旭子的眼睛急红了,他只有一个人,护不住张须陀等人的背。加上张须陀,他这边只有四个人,扼守不住脚下的官道。“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大声怒吼着,冲散凉亭一侧的敌军,然后不与张须陀等人做任何配合,一人一刀,脱离战团核心,从敌军相对稀落处径直切向了躲在人群后的石子河。
没有人想到旭子会这么干,包括一向小心翼翼的石子河本人也没有。流寇们一直提防的是有人在远距离用羽箭将自家主帅阻杀,却不曾设想只有四个人的敌军会突出奇兵反击。等他们听到了石子河的惊叫声,整个战场已经乱了套。旭子大声咆哮着,野兽一般,硬生生冲破了两小队人的拦截。转眼的功夫,他身上受了四五处伤,但是和敌军主将之间的距离也缩小到不足三十尺。
石子河身边亲兵众多,在人群中杀了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战场上的形势让人无法保持冷静的思考能力,前几次试探性攻击中,那柄黑色长刀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太惊人了,关心石子河安危的喽啰们不敢拿大当家的性命做赌注。
张须陀又用铁矛刺死了一个对手,接着,他敏锐地发现自己周围敌军稀少了许多。盗匪们纷纷转身向后,头也不回。张须陀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本来被他保护在身后的李郎将不知道从何时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已经冲到了敌军主将身边。追得敌军主将与亲兵大步后退。而在李郎将身后,数百灰衫军士卒大叫着紧追不舍。
“好汉子!”张须陀心中暗赞,他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个副手。虽然双方彼此之间相处了不到半天,虽然马上大伙就要一同战死。但黄泉路上有这样的勇者相伴,绝对无人会感到寂寞。用铁矛向石子河指了指,张老将军对浑身是血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二人下达了总攻命令,“跟我冲上去,杀了姓石的!”
“是!”回答声不仅来自罗士信和独孤林两个,在山坡上,数百人轰然以应。张须陀惊喜地回头,看见秦叔宝带着四十几个骑兵冲上了山梁,而在他身后的官道上,还有无数齐鲁壮士呐喊着杀来。
“叔宝,速去救李郎将!”张须陀高兴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紧追石子河战旗不舍的李旭叫嚷,“快,快,……!”
“是!”秦叔宝双腿一磕马镫,顺着山坡直冲而下。山坡上的流寇的队形本来已经非常混乱,猛然见到秦叔宝带着大队人马冲下来,以为自己遭遇到了一直小心提防的埋伏。刹那间,石子河的灰衫军冲散了裴长才的白带军队形,裴长才的白带军仓惶下逃,又冲散了山脚下观战的灰衫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第二章 壮士 (四 上)
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中,旭子身上受了很多处伤,全*着铠甲精良才不至于丢掉小命。他不知道援军已经赶上来了,也没意识到自己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四周都是流寇,停下来肯定死路一条。同样是死,不如先把前面不远处那个胆子甚小的土匪头子一刀劈掉。
一名逃得太慢的喽啰被旭子从背后追上,一刀砍去了半个肩膀。根本无视对方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惨状,旭子的靴子踏过此人的身体,追上另外一名流寇,从背后将其砍倒。他在跑动中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有个小头目受不了这种压力,绝望之下扭头拼命,被旭子一刀扫掉脑袋。
“噗!”红色的血浆喷泉般跳起来,溅了旭子满脸。他伸手抹了一把,继续追击着前方的人影。石子河跑到哪里去了,他已经看不见。此刻,旭子眼前的世界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天、地、云、山,一片殷红。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杀人,那时的世界也是红的。第一次杀人为了什么原因来着?他一边跑着,一边迷迷糊糊地想,为了活命,对是为了活命,如果自己不杀了那些奚人,自己就得被他们杀死。
旭子不想死,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他想起了苏啜部消灭掉索头奚部落的那个春日,在一片寂静的红色世界里,苏啜附离举起刀,杀鸡一样割开了乌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后,让红色的血喷进一个红色的木桶内。
苏啜部杀人是为了供奉长生天,让长生天赐给他们勇气和好运。我杀人是为了什么?这些流寇杀人是为了什么?没有答案,旭子感觉到眼前的红色世界在摇晃,一个人影被他追上,那个人突然跪倒,叩头,哀哭。
“你愿意赎罪么?”李旭听见一个不是自己的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然后,他挥刀,切开投降者的咽喉。
几个已经跪倒在山坡上的流寇被这一幕吓呆了,他们惨叫一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逃命。旭子像喝醉了般追上去,一个接一个将他们砍翻。“赎罪!”“赎罪!”每砍倒一个,他都嘟囔着喊一声。眼前世界越来越红,红得像化不开的血。
他不想再继续杀戮,却压抑不住心中的疯狂念头。第一次杀人,他记得自己是为了活着。以后的所有杀戮,突厥人、高句丽人、叛乱的大隋百姓,他记得自己都是为了活着。“我只是为了好好活着,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活得好一些!”他挥刀向天质问,嘴里却只发出“啊――啊――啊”哀鸣,犹如苍狼在嚎叫。每当我刚刚拥有一些自己的幸福,你就要把他无情地拿走。陶阔脱丝、护粮军的伙伴、雄武营的弟兄,还有友谊、信任、亲情……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他吃吃地笑了起来,追向另一伙跑不动的敌人。那些人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狞笑着的魔鬼,不敢迎战,四散奔逃。旭子单手举刀追了过去,忽然,他听到背后有急促的马蹄声。
“去死!”李旭大喝,拧身回劈。耳畔只听见“呛啷!”一声脆响,已经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黑刀居然被人击飞到了半空中。“终于来了!”旭子感觉到心里出奇的轻松,他挺直身体,微笑着去迎接死亡的到来。
递到他眼前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李将军,李将军,我是叔宝!”那名砸飞了李旭兵器的武将跳下坐骑,扶助李旭的身体。李旭迷迷糊糊瞪大双眼,发现周围的景色又清晰起来。秦叔宝用大手搀扶着自己,不远处,罗士信和独孤林正牵着黑风赶过来。
“贼军退了?”李旭用力揉了揉眼睛,结果把眼前景色又揉成了一片血红。有人憨厚地笑着递来一条汗巾,旭子重新擦净脸上的血,这次,他终于看清出了战场上的情况。周围到处都是跪在地上请求投降的叛匪,秦叔宝带着四十多名骑兵护在自己身边,还有数以千计的大隋郡兵沿着官道跑过来,尾随远处的烟尘追杀。
“李将军好武艺,独自踏阵,吓得石子河抱头逃命!”罗士信走上前,笑着挑了挑大拇指。他长得很英俊,身侧高大,皮肤白皙,对人笑的时候,嘴里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是弟兄们来得及时!”李旭谦虚地笑着。他感到浑身发软,这是战后脱力的表现。
有名郡兵跑上前,替旭子捡起黑刀。大伙都看到了眼前这位将军的兵器被秦叔宝一槊挑飞,但这并不影响大伙对他的敬重。此人是个英雄,独自一人将石子河追得满山跑。秦督尉那一下是在其心神大乱的时候,如果两人真的交手,秦督尉未必能如此顺利地缴了其兵器。
“李将军,请恕秦某方才鲁莽!”秦叔宝将黑刀接过来,双手捧还给李旭。对方是府兵的将军,他是郡兵的督尉。虽然彼此之间在级别上相差不大,但能不发生的误会还是不要发生的好。
“叔宝兄客气了,如果不是叔宝兄及时将我唤醒。我今天恐怕非疯掉不可!”李旭双手接过黑刀,笑着回答。他知道秦叔宝那一击是出于好心,否则,今天自己还不知道要疯多久。他知道自己刚才像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景非常痛苦,又非常真实。想到这,旭子又用汗巾擦了把脸,感觉到心里冷冷的,好一阵后怕。
“李将军是战得太久了,被血气所迷。上马走走,一会能恢复过来!”秦叔宝见旭子的眼神依旧有些迷茫,笑着叮嘱。很多人初上战场的时候,见了血,都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可李将军曾身经百战的啊?”秦叔宝猛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出于谨慎,他把迷惑藏在了肚子深处。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四千郡兵追着两万多流寇杀出了二十余里,直到天色开始发暗,才陆续收兵回营。此战,共计有七百多名流寇被阵斩,五千多流寇因为受伤或跑掉了队被俘。而郡兵们的全部损失加在一起不到六十人。
齐郡太守裴操之确定了流寇被击退后,带着城中父老,敲锣打鼓迎出了城。对自己未能判明敌情,及时出城接应的错误,裴操之非常惭愧。当晚的请功宴上,他一再把酒赔罪。张须陀和秦叔宝等人却丝毫没有不快的表示,反而回过头来向老太守敬酒,认为他“克尽职守,调度有方!”
李旭在旁边看得暗自纳罕,他知道如果换了自己在张须陀的位置上,即便不与裴太守翻脸,至少也要当众抱怨一番。可张须陀、秦叔宝二人仿佛都忘记了血战时的危险,脸上的笑容一个比一个灿烂。即便是心气十分高傲的罗士信和独孤林,也微笑着与举盏相陪,根本没把白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看来郡县上的事情也和朝廷中一样,背后充满了玄机!”李旭望着频频举盏的伙伴,心中偷偷地想。突然,他觉得眼前有灵光一闪,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就像行走在迷雾中的人突然看见了阳光,心中刹那间充满了喜悦。仔细去想,却什么也没抓住。但再看裴操之脸上的笑容时,却觉得老家伙没自己想像中那么迂腐,好像对方那些无心之失都是可以原谅的,虽然他差一点就把大伙送入死地。
正胡思乱想着,裴操之又举起酒盏,把目光转向了他这边。“老夫闻听朝廷派一员虎将前来协助剿匪,正准备派人去迎接。没想到第一次与李将军见面,却是在凯旋途中。将军为我齐郡流了血,老夫以此盏薄酒敬将军,以表我齐郡百姓谢意!”
“不敢,不敢。末将只是克尽职守而已,愿与老太守同饮!”旭子赶紧站起来,非常客气地回答。不知不觉间,在官场上学到的套话和虚礼被他熟练地应用出来,应对得从容稳妥,落落大方。
“罗督尉和独孤督尉今天血战退敌,老夫不才,愿以此盏为二位贺功!”敬完了李旭,裴操之又亲自把盏敬罗士信贺独孤林,两个职位低于李旭的副督尉也连忙站起来举盏,口里说着谦虚之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位今天都为保护自己的家乡所流血,家乡父老,对诸位的恩情永不会忘!”裴操之再度举盏,冲着郡兵中的众校尉、旅率们说道。“请满饮之盏,来日奋力杀贼,保卫家乡!”
“愿与老大人共饮!”众校尉、旅率们亦举盏相应,一时间,屋子内杯来盏去,气氛甚为融洽。
“这次我军血战退敌,俘虏了五千六百多名贼寇。其中两千多名灰衫军,末将准备将其放掉,以离间两支流寇之心。”待裴老太守敬完了一圈酒,张须陀回敬了他一杯,然后笑着说道。
“张将军想做什么,尽管防守去做。朝廷那边如何应对,自有老夫来安排!”裴操之心情大好,笑呵呵地与张须陀对饮了一盏,没口答应。
“剩下的那三千多人,咱们还按照老方式处理?”张须陀放下酒盏,笑问。
“当然按老方式了,他们四处抢掠,难道还能饶了不成!老方式,将军尽管去做!”裴操之大笑,再度杯。从脸上笑容来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笔大买卖。
“诸位大人运筹帷幄,使得我等粮草无缺,这保境安民之功,诸位大人理当居首”待太守和郡丞两位饮完了,秦叔宝上前,代表郡兵回敬了齐郡众文官、属吏。
“岂敢,岂敢,我等皆尽职责所在,不敢贪弟兄们血战之功!”金、户、兵、法、士诸曹主簿赶紧站起身,笑着与秦叔宝共饮。大隋朝素重军功,隋唐从当今圣上开始,有军功者升官已经不像原来一样快。但身为文职,不费一刀一枪分了许多功劳在手,还是令文官们非常开心。
“流寇皆属狼性,伤之不死,必然会回来报复。此番我等只使其遭受小创,未伤其筋骨。据我将推测,半月之内,其必然卷土重来!”待大伙都饮完了,秦叔宝又捧了一盏酒,笑着解释。
“诸位将军尽管杀贼,除恶务尽。至于辎重补给”户槽主薄望了一眼裴操之,得到对方暗示后,非常大气地回应,“我等尽力挪一挪,肯定给将军们凑出够两万人吃一个月的口粮来,骡马、牲畜的饲料也决不亏欠。”
“如此,叔宝代表弟兄们多谢诸位大人仗义!”秦叔宝老练地敲砖钉角,然后举盏,一饮而尽。
“愿在城门处看到将士们再度凯旋!”大小文官、属吏亦干杯,脸上的表情熏熏然,说不出地惬意。
“如果我当初……”看着秦叔宝、张须陀二人领着麾下将士熟练地与众文官周旋,李旭的双眼越来越明亮。当初自己在护粮军的日子过得很舒坦,那是因为自己职位低,与别人没冲突。另外,经验老到的刘弘基把所有杂事替自己揽了过去。在雄武营,这些官场上的文章都是宇文士及来做,虽然平素军务上宇文家的三公子从不插手,但此人对雄武营的发展功不可没。
旭子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突然领悟到了什么。自己先前所遭受的种种挫折和磨难,未必全是由于命运的捉弄。有些事情,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够圆熟所至。就像眼前,如果张须陀将军揪住对方的把柄不放,也许他可以暂时让裴操之低头。但出了一口恶气后,郡兵们的处境必然越来越艰难。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仅仅能用是非对错来衡量。有时候明智地后退半步,给彼此之间留些余地,包容一些错误,反而可以使双方今后都会努力做得更好。
在官场中,个别时候,有原则的退让,不代表着屈服,而是另一种前进方式。而一味的僵硬,往往会把本来不算糟糕的事态弄得更糟。
旭子发现自己来对了地方,他举起酒盏,笑着走向裴操之老大人。刚裹好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但痛过后,人会变得更清醒,更成熟。
第二章 壮士 (四 下)
“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旭子清楚的记得宇文士及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话。当时的他初识官场风云,对此言一度视为至理。但在庆功宴上看了张须陀等人的作为,旭子才发现,宇文士及只说到了人与人关系的一个层面。人和人交往更深的层面其实是:当利益可以共享的时候,不是朋友的人也可以互相帮忙!
在张须陀的暗示下,郡兵将领们将很大一部分功劳都让给了太守府的文官和地方小吏。而老太守裴操之等人给大伙的回报是,充足的粮草和足够数量的民壮。双方之间的亲密配合让郡兵的战斗力得到快速恢复,吃罢庆功宴的第四天下午,张须陀已经带着一万六千多郡兵出现在了历城至岱山之间的官道上。
据隐藏于被释放的贼兵中间的细作舍命送回来的情报,在历城外吃了一个大亏的两伙流寇不敢直接撤向济北郡,他们在齐郡、鲁郡和济北郡交界处兜了个圈子,悄悄躲进了岱山。岱山附近地形复杂,树木茂盛,刚好为被吓破了胆子的流寇们提供喘息之所。
张须陀召集了麾下的全部兵马,发誓要把盗匪从齐郡境内赶出去。他麾下一共有两万五千多人,其中有五百多名轻甲骑兵,作为郡兵的牙齿被交给了罗士信和秦叔宝带领。二人的任务是充当先锋,检视流寇的进一步动作,并收拾掉沿途所有敌军斥候。
其余两万四千多人里,有八千多人是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张须陀不愿意拿他们冒险,只准许他们担任运送物资,打扫战场和摇旗呐喊的任务。剩下的一万六千老郡兵则被张须陀分成了八个营,每营两千人,各由一名副督尉带领。
李旭被张须陀留在了身边与他一道统领中军。这并不是旭子最情愿的选择,但老将军觉得旭子在两天前的战斗中流血流得太多,再领军冲杀会伤身体,所以严词拒绝了他独领一营兵马打头阵的请求。
“你现在已经是虎牙郎将了,如果每战都自己带队冲杀,那要麾下的校尉、旅率们做什么?”老将军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中明显隐含着笑意。这是他年青时跟着行军总管史万岁征讨羌族叛乱时,史将军对他说的话。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小辈来教训,张须陀心里十分舒坦。
“老将军不也是抡着铁脊蛇矛冲锋在前?不如这次决战时您老歇一歇,我替你去冲杀!”旭子能看出张须陀对自己没有恶意,微笑着回应。
“那不一样的,老夫今年已经四十有九,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你还是个半大小子,没讨女人,没生儿子,自然要加倍小心些!”张须陀轻轻摇头,否决。在提到年龄的瞬间,李旭从老将军眼中分明看到了一丝无奈。
从张须陀的用兵手段和为人处事的圆滑上来看,旭子以为对方是一个能力不在任何府兵大将军之下的优秀主帅。但朝廷为什么把一名在开皇十七年就因功被授仪同的名将一直搁在地方上,而不在府兵中委以重任,恐怕背后隐藏着不少蹊跷。
“其中最关键的还是出身问题!”旭子私下里判断。张须陀原籍弘农,弘农张氏和上谷李氏一样,算名人后裔,但不是什么大姓。而张郡丞显然又没有麦铁杖老将军的际遇,所以千里骏马老于盐车,也不足为怪了。
想到这些,他不禁为张须陀的遭遇愤愤不平。但他同样是无根基背景之人,自顾不暇,帮不上别人什么忙。沉吟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笑着开解道:“比起黄忠,将军不也是正当壮年么?”
“是啊,老夫正当壮年!”张须陀为李旭的敏锐目光而惊诧,看了对方一眼,笑着自嘲。回头扫视快速行军的队伍,低声问道:“你来齐郡之前,是否见到了陛下。朝廷明年还要东征么?可否有了定论?”
“陛下说,等我追随老将军平定了地方盗匪,就将你我召回去统帅府兵。第三次东征肯定会的,到时候老将军必能带领一支兵马,直捣平壤!”李旭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令人高兴的话题,说道。
“希望那时候,天下太平了吧!”张须陀四下张望冬日里的齐鲁大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张须陀的梦想里,作为一名合格的将军,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像卫青、霍去病一样为国家开疆拓土。他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封狼居胥,或重标界柱。大丈夫马上取功名,上卫社稷,下安黎庶。即便马革裹尸,也不枉此生。
可他的人生最精华岁月却全浪费在与流寇作战中。对手不是什么名将,豪杰,而是不入流的蟊贼,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一次次打败他们,将他们追得鸡飞狗跳,没有任何可得意之处。并且一波盗匪被剿灭了,新的一波很快凭空生出来。他们就像田里的草,除掉一茬又一茬。
他们像田野里的狼,被打伤了,躲进山里自己舔净伤口。没几天,又扑出山谷择人而噬。
此刻,刚刚被张须陀在历城外打得大败亏输的灰衫军和白带军躲在岱山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内修养生息。为了防止被官军找到踪迹,裴长才下令将村内的仅有的十几个男人全部杀掉了。女人们则根据他自己的审美标准排了个名次,由自己的麾下的大小头目们按官职顺序挑选。
岱山属于齐郡管辖范围内,照常理,裴长才和石子河二人不该在此地停留。但大伙来时在济北郡造的孽太重了,济北郡的郡丞闻听他们在历城外战败的消息后,立刻召集人马准备痛打落水狗。所以,他们暂时无法取道济北退向巨野泽。而从鲁郡向回退,又要经过伯城、梁父、龚丘等地,路途太过于遥远不说,那一带治安也不太好。一旦被别的响马抽冷子黑吃了黑,二人好不容易积攒的这点本钱就为人做了嫁妆。
左思右想,两位大当家还是决定在岱山附近留下来。第一,当年王薄大当家带领人光顾过这一带,所以附近人烟稀少,轻易不会有胆大者发现义军踪迹,去给官府报信。第二,很多弟兄们被打散了,流窜在齐郡民间。如果有机会,他们两个还希望能把弟兄们收拢到一处。
事实证明二人的选择很有道理,入山后的第二天,已经有被打散的弟兄沿着山寨留下的独特暗记跟了过来。还有一部分被官军释放的俘虏,发现自己没有能活命的营生可做,不得重操旧业。石子河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需要在山中蛰伏的时间大大缩短。但裴长才非常不满意,因为官府释放的俘虏全是灰衫军,被抓住的白带军却一个没有释放。
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行为更加深了裴长才的疑虑。虽然在大部分时间内,他也觉得官府此举,挑拨离间的意味很明显。但看看迅速恢复实力的灰衫军和自己身边稀稀落落的弟兄,忌妒又烧红了他的眼睛。
山里远不及平原暖和,十一月的风吹得狗都呲牙。但裴长才的心里却如被点了一把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他原本是个拥众近万,跺一跺脚整个巨野泽都晃荡的大当家,如今却不得不带着两千多人儿躲在深山里掏老鼠窝。如果不是掌管辎重的老军师退得及时,保住了大伙从长清县掠夺来的大部分辎重,眼下这两千多弟兄都得去喝西北风。而这一切孽都是石子河造的,假如此人不以打下历城的重利相诱惑,裴长才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去招惹什么张须陀。
眼下倒好了,历城没打下,还得时刻提防着张须陀老贼前来报复。如果明年开春之前还恢复不了元气,不知道还有哪个仇家会找上门来。
琢磨来琢磨去,裴长才想到一个自保的好主意。那就是火速将青衫军和白带军合并。两家虽然都遭受的重创,在逃命过程中走散了不少弟兄,但合并之后还能凑出七千多人。
“爹,那可不行,此刻咱们就两千多弟兄。那姓石的却有五千多手下。并且,灰衫子们手里的长短兵器也比咱们多!”裴长才的大儿子裴光听了父亲的主意,立刻跳起来反对。自己关起门来当家,无论人数再少,都是个大寨主。投*别人,就只能做第二把凳子,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谁说手底下人多就一定当大当家的!”裴长才抬手给了儿子一个爆凿,“你就不会动动心眼儿,做买卖,哪能实大实地做!”
他有三个儿子,裴光,裴干,裴净。三人中顶数老大武艺好,也顶数老大心眼少。少年人多嘴多舌的毛病和鲁莽的性格让裴长才经常犯愁,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干大了,这份基业应该传给谁。
“实力在哪摆着,咱再有心眼,还得石长才肯上当啊!”老二裴干也不同意双方合并。当初攻打历城的计划他就不同意,可大伙没人听他的。如今,说什么他也得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
“上午的时候我打了头麝,刚好派上用场。爹爹准备一下,我去石大当家过来吃晚饭。”老三裴净素来有急智,一听看父亲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拦住两个还欲争辩的哥哥,径自去请客。快月末了,月黑风高,是个干大事的好天气。
第二章 壮士 (五 上)
流寇们临时驻扎的村子叫许家窝铺,距离历城不到一百里。当张须陀带着郡兵星夜赶到的时候,村子里已经炸了锅。
“怎么回事?”张须陀对此非常不满。他谋划的是一场完美的奔袭战,试图一战而竟全功。流寇们恢复能力太强,如果你不能一次将其全歼,没多久,他们还会野草一样重新生长出来。
为了确保任务万无一失,临行时,张须陀曾经多次叮嘱秦叔宝,命令他只负责在敌军外围监视。在大队人马没赶到前,不得擅自出击。而今晚,平素最为稳重的秦督尉居然违抗了他的命令。只带了五百人就冲进了驻扎着近万流寇的村落。
“不怪秦将军,是,是村里自己先着了火。土匪们四处乱跑,秦将军怕耽误了战机,才不得不冲了进去!”被秦琼留下来等候大部队的小校张江畏惧张须陀的威严,说话有些结巴。但这并不影响他用极短的语言把敌情变化描述清楚。
听了他的介绍,张须陀顾不上再发怒。人算不如天算,战场上的情况就是这样,对手不是死的,随时会做出令你无法预料的举动。他相信秦叔宝下令出击自有他的道
理,于是,把麾下弟兄分为两部分,命令其中四个营绕到村子西头去,堵住敌人逃命的出口。其余四个营直接从村东杀入,支援秦叔宝和罗士信所部骑兵。
对流寇恨之如骨的郡兵们立刻冲进了许家窝铺。他们都是本地人,流寇们祸害的就是他们的家乡。所以大伙士气很高,根本不用将领们做什么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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