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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3 酒徒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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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徐大眼指指点点,话语中所感慨的尽是如此大一座城池,能藏多少兵,聚多少民,囤积多少钱粮等。李旭磕睡虫般点头答应着,心里盘算的却是这么大一座城市,如此茂密的人流,在闹市上开一家杂货店,每天能有多少进项。二人一个顾盼雄飞地说,一个有口无心地听,倒也配合了个相得宜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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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王统一天下,大将军蒙恬曾在此屯兵两万。终其生,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徐大眼跳下马,指点着一座破旧古庙说道。那座庙宇香火聊聊,大门上的漆都斑驳脱落了,与周边热闹的景色相对照,愈发显得凄凉。但当地百姓却不嫌其寒酸,凡路过庙门者皆下马缓行。就连沿街摆摊的小贩,也尽量不*近寺院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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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他不是被二世皇帝杀了么?”李旭跟着跳下马背,低声问。逛了半天街,他终于和徐大眼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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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未死于异族之手!”徐大眼耸耸肩膀,叹道。身边跟班一样的李旭与他性格相差甚远,对这个总是心不在焉的闷葫芦,徐大眼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但整个商队里只有这么一个读过书的人,他再不满意也只能迁就。
小李旭却没时间听他的长吁短叹,刚刚跳下马背,他的目光就被远处一个雕梁画栋的双层小楼吸引了过去。那座楼通体被彩漆刷成了亮色,里边隐隐传来丝竹之声。门口走近走出的,皆是些衣着光鲜的豪客,一个个面色红润异常,仿佛每个人都刚刚成交了一笔大买卖般。
“一座青楼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徐大眼低声喝道,望向同伴的眼神更加多了几分不屑。
接下来,李旭的回话就把他的眼珠子都气得掉了下来。
“青楼,不是彩漆的么?怎么起了这般古怪的名字?里边卖得什么货,茂功兄可愿前去一观!”李旭扯着马缰绳,一步步向前凑。
“不卖货,只卖笑!”徐大眼气得哭笑不得,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卖笑?”李旭楞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了青楼原来就是窑子,一下子脸又红到脖子根上。
“难道上谷郡民风竟质朴如斯么?你连娼馆都没听说过!”徐大眼实在无法忍受同伴如此孤陋寡闻,声音不觉提高了数分。
李旭则又扭过头去,不再与他说话。徐大眼以为自己说重了,惹得他心中着恼。刚欲把话题岔往别处,李旭却猛然回过头来,红着脸,拉了拉他衣袖,说道:“张大叔、杜疤瘌、王麻子他们,他们都去青楼,不,被青楼边上的一个老女人扯到胡同里走了!”
“他们是市井群氓,手头有了闲钱,不干这点事情,还能干什么?”徐大眼跳上马背,没好气地说道。“咱们快点走,这些地方实在污人耳目!”
李旭见同伴突然间变得极不开心,只得跟着跳上坐骑。豪爽仗义的孙九,奸诈吝啬的杜疤瘌,凶横好色的王麻子,几天来,数十个行商小贩仿佛寺院里的罗汉相,每个都带着不同的面孔。到底哪个才是行商的真正面目,或者说,哪张面孔会成为将来的自己,他不知道,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实在迷茫得很。
街道上人流汹涌,两个少年想快些离开也快不起来。才行得百十余步,前方忽然一乱,所有人都挤了过去。
“打架了,打架了!”有个地痞无赖唯恐天下不乱,一边向人群中间挤,一边大喊大叫地给动手者加油助威。前面围观的百姓却不肯配合,猛然向后一退,把地痞挤翻在地上,数只穿着草鞋的大脚丫子不由分说地踩了上去。
“哎呀,我的姥姥,直娘贼!”小地痞被踩得吱哇乱骂,爬起来想找人拼命,抬头向前一瞅,被吓了一身冷汗。连被踩丢了的头巾都不敢拣,撒腿就向路边的店铺里边跑。左右店铺纷纷关门落窗,唯恐有人趁火打劫,偷了自己家的货物去。
宽阔的大街瞬间空荡起来,街道正中央,两个突厥打扮的男子挥舞着弯刀,“乒、乒、乒”冲着几个小商贩乱砍。被追砍的商贩虽然人多,却没有趁手的兵器。只能拿着货郎担子,边抵挡边逃。有人胳膊上已经见了彩,货物也落了满地。得了势的胡人却仍然不肯放过,一边砍,一边用汉语高声喝骂:“找老子要钱,老子是你们皇帝的客人,你懂不懂。你们皇帝都不敢找老子要钱,谁借给你的胆子!”
胡人不讲理,这是边郡百姓的共识。所以买卖货物,很少与有人过往的胡儿讨价还价。一口价报出后,你爱买就买,不卖就请便。绝不会把自己的货物交到胡人手中,给他先看货后付钱的机会。而这几个商贩估计是从南方远道而来的行商,根本不懂得与胡人做买卖的规矩。被胡人白拿了货后试图讨回钱来,因而被恼羞成怒的对方追杀。
“住手!”李旭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虽然临出发前父母一再叮咛叫他路上别管闲事。但眼看就有人要命丧当场,他立刻把父母的嘱咐丢到了耳根子后。
一声喊完了,李旭才想起今天自己出门时没带防身的短刀。那两个胡人倒也听话,放弃了被追杀的小贩,狞笑着走了过来。
策马逃走,显然已经来不及。有徐大眼在身边,李旭也不想过分被人小瞧了。双手一撑跳下马背,弯腰就去路边拣砖头。如此繁华的街道上哪里找得到残砖烂瓦,慌乱之中,不知什么人在他手里塞了根门栓。李旭虎吼一声,抡起门栓冲了上去。
街道中央,徐大眼早已和两个胡人打做了一堆。他凭手里的一根马鞭子,居然挡住了两柄弯刀。再得李旭不要命般跑上前助战,徐大眼愈发神勇,一根马鞭抡得呜呜生风,转眼间就让两个胡人脸上开了花。
那两胡人脸上吃了徐大眼的鞭子,不小心后腰上又挨了李旭的闷棍,气得哇哇乱叫。周围百姓看见两个胡人吃亏,立刻给两个不要命的少年大声喝彩来。
“好!抽他,使劲抽他!”
“好,砸,砸他爷勒盖!”(注2)
隔着门缝,百姓们大声叫好。
两个胡人在中原混了一年多,汉语比家乡话还熟悉。久战两个少年不下,又听到百姓的喝彩声,被激得恼羞成怒,步伐一变,刀光下立即生了寒。
这才是胡人博命的招术,方才欺负几个小贩,在胡人眼里不过是闹着玩。如此一来,场上形势登时逆转,徐大眼手中皮鞭软,不方便招架,被弯刀逼得连连后退。李旭虽然拿了根门闩做兵器,他却没经过名师指点,举手投足皆不成章法,只能凭着一股子狠劲乱抡。
“啪!”徐大眼的皮鞭与弯刀相遇,被搅做了数段。与他放对的胡人见了便宜,快速旋身,弯刀如匹练般斩向他的手臂。正在抵挡另一把弯刀的李旭见势不妙,放弃自己的对手,抡起门闩直抄追杀徐大眼那个胡人的后脑。
“砀!”门闩被胡人用弯刀隔开。两个胡人一前一后把李旭夹在了中间,徐大眼扑上前相救,早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两把弯刀奔向李旭的双膝盖。
“兄弟!”徐大眼脑袋嗡地一声,挥舞着双拳就欲冲上前拼命。虽然今天的祸端皆由李旭管闲事而起,作为一起出门的同伴,他还是不忍看到李旭年轻轻地变成跛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突然间半空中闪过一道黑光。“砀,砀”两声,两把志在必得的弯刀先后被挑开,一根丈八长槊巨蟒般横在了李旭身前。
“要命的住手!”马背上,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怒喝道。
两个胡人早已打起了火气,哪里肯就此收手。后退半步,错开身体,居然摆出了一个合击的阵势,号叫着向军官扑去。
“砀,砀”,又是两声脆响。两把弯刀同时飞上了天空。那根巨蟒般的马槊颤了颤,纹丝不动地停在了两个胡人中间。马槊头寒光闪闪,直射在二人梗嗓上。
“我们是你们大皇帝请来的客人!”两个胡人不敢再移动身体,嘴巴兀自强横地说道,“你,你不,不能杀,杀我!”。
“咱们大隋欢迎远客,但若有恶客欺主,回答只是一个字!”那军官冷笑着道,单手一抖,扯回丈八长槊,紧跟着大喝了一声,“滚!”
“滚!”街道两边,无数脑袋从窗子后探出来,喝骂。在众人的哄笑与喝骂声中,两个胡人抱头鼠窜而去。
待众人笑够了,那军官把马槊交给了随从。跳下坐骑,笑着对徐、李二人问道:“两位小哥好胆色,居然敢赤手空拳阻挡胡人行凶。不知二位从何方而来,可否留下名姓!”
“这,这….”李旭登时又慌了神。长这么大,他见过最大的官员是县衙门跑腿的帮闲赵二狗子,其他级别的大人物只曾耳闻,不曾接触。对于眼前这位客客气气向自己问话的军官,根本分不清对方是什么品级,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向此人施礼。一时慌乱,连手中被砍得坑坑洼洼的门栓也忘了放下,紧紧握着,横挡在胸口处。
“我们兄弟两个是上谷人,听说蓟县这里繁华,所以瞒了家人过来开眼界。没想到这里的胡人如此蛮恶,多亏了将军大人及时赶来,否则,我兄弟二人非被砍死不可!”徐大眼到底比李旭见得世面多,拉着李旭上前几步,拱手施礼,向军官致谢。
“多谢将军大人,及,及时赶来,救,救了我兄弟二人!”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因为拘谨,李旭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我这兄弟向来胆小,将军勿怪。不知道救命恩公尊姓大名,在哪位大人帐下立功!”徐大眼开口将军,闭口恩公,就是不肯透漏自己和李旭的身份。
那军官亦是个豁达之人,见徐大眼把身份藏得仔细,也不再追问。摆摆手,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将军,罗公帐下一老卒而已。姓步,你叫我一声老步即可。依我看,你这位兄弟的胆子可不小。弯刀在颈,他还敢舍了命来救你!”
如此一说,反而让李旭的脸色更加红了起来。期期奈奈的骂了自己几句,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在下,在下也不是胆子大。只是一时着急,蛮性发作而已!倒是步将军,一槊击落两柄弯刀,真是难得的好身手!”
“这是远近闻名的步将军,当年曾经一槊挑了二十余契丹乱匪的,区区两个胡儿怎是对手!”道路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李旭和徐大眼听了,对眼前这个军官更加佩服。感谢的话说了一大车,弄得步姓军官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带着二人分开人群,边走,边解释道:“你们刚一与胡人交手,我已经赶到。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当街行凶。所以才出手迟了,两位小哥莫怪!”
徐、李二人闻言一楞,随即露出了坦诚的笑容,“早知道将军在旁边保护着,我两个就打得更不要命些。敲断两个胡人的腿,看他们是否还敢当街行凶!”
“那样反倒不美!”步姓军官摆手道,“涿郡乃边塞之地,民风彪悍。当街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只要不伤了人或害了对方性命,官府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人受了伤,或告到了衙门。官府就不得不出面处理,取证听审要耽误很多时间,待官司审完了,届时二位小哥的游兴恐怕也被搅光了。”
李旭和徐大眼都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步姓军官话语里的回护提醒之意。二人当即再次施礼,感谢步将军的高义。那步姓军官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没人跟在自己身后,笑了笑,说道:“不瞒二位,那胡儿欺人太甚,如果换做我在你们两个的位置上,也要冲上去狠狠跟揍他们一顿。所以,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上马吧,我送你们出城,免得地方上有人多事!”
两个少年依命上马,由姓步的将军和他的几个随从陪了,缓缓走向外城。没多远,果然有地方差役拎着铁尺、锁链,大张旗鼓地赶了过来。见有军官在此,众“勇士”不敢惹事端,收了家伙悄悄地躲到了路边。
“这还是我大隋的官差么?”饶是徐大眼肚量大,见到官差摆出如此阵仗,也气得浑身直哆嗦。
“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胡人他们不敢惹,只好欺负自家百姓!”步姓军官仿佛司空见惯了般,苦笑着说道。
“早知如此,将军不如一槊把两个胡人了结了,省得他人再受其害!”李旭向地上啐了口吐沫,恶狠狠地骂道。
“杀了他们倒是举手之劳,只怕给罗公惹上麻烦!”步姓军官摇头,苦笑连声。
“难道以虎贲中郎将罗公之威,也不敢招惹几个胡人无赖么?”徐大眼诧异地问道。
“怕得不是这些无赖,而是怕有人借这个理由起了边衅。突厥人本来就对中原虎视眈眈,朝中诸公不知道提防,反而一再叮嘱边将不得生事。一旦突厥人以族人被杀之名打上门来,即便弟兄们将其击退了,朝里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家将军!”步姓军官摇头叹息,低声向二人解释其中复杂原因。
原来此时驻扎在蓟县的是虎贲中郎将罗艺,此人武艺和谋略在边将中都是数得着的。再加上麾下数千生死与共的弟兄,虎贲铁骑之名,足以让草原上小儿不敢夜哭。可这位罗将军什么都好,就没生在一个富贵之家。虽然凭着武功、运数和皇上的赏识被破格提拔为将,在世代华衮的大族眼里,却依然是个兵痞子。所以为了不被人无端挑毛病,罗艺只能约束自己的手下平时切莫给自己惹事。
“罗公真乃大丈夫!”听完步姓军官的讲述,徐大眼拊掌赞叹。
“罗公真是出身于行伍?”李旭关心的重点永远仿佛不会跟徐大眼在一个地方,扬起头,期待地问。
“罗公当年就是一个小卒,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功名。这一点,罗公从没向弟兄们隐瞒过!”步姓军官抬起头,带着钦佩与自豪地口吻说道:“罗公曾经教训弟兄们,说配牲口时需要名种名血,这样才能生出好崽子。但人不是牲口,成虎成豺,凭的全是自己!”
刹那间,一个纵马挥槊,风流倜傥的盖世英雄形象出现在李旭心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慢慢发热,胸口处仿佛有一股火,汹涌着要从嗓子里喷将出来。
“大丈夫当如是!”徐大眼挺直身躯,大声点评。
“若有机会,大丈夫当如是!”内心深处,李旭听见自己的灵魂发出不甘的怒吼。
注1:蓟县,此处蓟县是隋朝重镇,非现在的蓟县。具体位置在如今的北京市南,大兴附近。
注2:爷勒盖,土话,特指脑门。
修正了两处笔误。请大家多多投票支持,多多宣传推广啊。
第二章 出塞 (二)
第二章出塞(二)
“开皇二年,突厥人见咱们大隋刚刚立国,内乱未平,兴兵四十万叩关。把武威(今属甘肃)、金城(今兰州)、天水、延安等地,抢成了一片焦土。三年,杨大将军率领十二万大隋青壮分七路迎敌,在白道(呼和浩特一带)刚好把突厥头子沙钵略可汗堵住。当时各路兵马均不在附近,大将军本部只有两万人。众老将都建议撤离,大将军却不肯坠了我军威风,带着五千铁骑直冲沙钵略本阵。我家将军当时只是个旅帅,一直冲在最前面。突厥人万弩齐发,把将军麾下一百个兄弟射死了七十多个,我家将军换了两匹马,最后硬是冲上前用刀子捅了沙钵略的屁股蛋子。一场仗下来,咱五千人弟兄把他十万胡骑杀得溃不成军,尸体躺了三十余里!”那步姓军官对自家将军素来佩服,听两个少年交口称赞罗艺,一时心情大阅。比比划划,说起了罗艺从军以来的英雄事迹!
“大将军杨,是卫王千岁么?”徐大眼、李旭异口同声地问道。卫王杨爽是整个大隋年青人的偶像,即便是李旭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对这位年青将领也佩服得很。此人为先皇的异母兄弟,十四岁领兵,打遍中原无敌手。二十岁北征突厥,以弱势兵力破突厥兵四十万。二十四岁再度出塞,打得突厥诸部望风而逃,根本不敢搠其兵锋。
“那时候,杨大将军只二十岁,我家将军只有十七岁!”步姓军官口中不提封爵,只有将军,脸上的表情又是自豪,又是羡慕。“收兵回营后,身上中箭太多,根本无法脱下铁甲!大将军亲自给他奉酒,命人拔箭。每取一箭,赐酒一盏。身上的箭拔完了,我家将军饮酒逾斗,醉倒不起,从始至终没呼一声痛!”
军中汉子说话,修饰之词甚少,听起来却更令人血脉贲张。那一役也的确不需要文人墨客过多去渲染,文帝杨坚得国非常,正是凭此战才使得中原百姓认同了头上的大隋朝。而塞外诸胡,也是因为此役,才打消了把边塞诸地当作他家钱粮牧场,动辄进来打一次草谷的心思。
李旭与徐大眼俱在最容易为英雄心折的年龄,对当年那场战争悠然神往。二十岁的主帅,十七岁的将军,金戈铁马。如果当年自己也在卫王帐下,冲上前去捅沙钵略屁股的人中,未必没有自己。
“将军那时也在罗公左右么?”李旭按耐不住心中彭湃的热血,大声问。
步姓军官笑着摇头,看着李旭充满期待的双目,解释道:“我晚生了几年,没赶上。功名但在马上取,若是我早生五年,定能为罗公擎旗!”
“将军现在擎旗,为时未晚!”徐大眼笑着恭维。
三人甚是投缘,谈谈说说,直到离城老远,才互相道了别。李旭目送着步姓军官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羡慕。对方说得好,功名只在马上取。像罗艺那样出身低微,最后不也能成为威震天下的虎贲将军么?只可惜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个,要不然,就此从了军,追随在罗公帐下,不愁将来没有出头之日。
“这位步将军年纪这么轻就做到了虎贲铁骑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身于临汾步家,还是洛阳步家!”徐大眼却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打造的玲珑心,方才还激动得恨不能立刻投笔从戎,一转眼就开始冷静地探究起步姓军官的家族来。
“有什么分别,不都是姓步么?我村前也有一户卖膏药的人家姓步,说不定还是这位将军的至亲!”李旭对别人动辄就提起家族,没来由地反感。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抬杠,也不跟他去争,笑了笑,解释道:“当然有区别,临汾步家乃东吴大将军步骛之后,家传的文韬武略。他肯投身罗公帐下,而不是凭家族声望去朝廷钻营,这份脚踏实地的劲头,就令人佩服。而洛阳步家是鲜卑大王步鹿更之后,跟当今圣上还有些渊源。他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而投罗艺帐下从军,这份心劲儿,就更令人叹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卖膏药的,他罗艺将军说过,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么名血名种!”李旭冷笑了一声,强辩道。先皇虽是汉人,原名却是普六如,是个鲜卑姓。步鹿根与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反感徐大眼把人的成就跟姓氏联系的做法,况且步校尉为人豪爽大气,也不像*家族荫庇才出头的人。
“他那杆槊使得动若脱兔,稳起来却如泰山般,让人无法逃避那压顶之势。没十年苦功根本达不到。这马槊可不是人人能炼的,就便买得起槊,也请不起师父。你没听他刚才讲,罗公捅了沙钵略的屁股,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细心,仅仅从步校尉的几句话中,就给自己找到了旁证。
“说不定罗公的槊折了,所以临时改用的刀!”李旭心里明白徐大眼说得有道理,嘴巴上却不肯服软。同样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自己除了书本外,对外界的认识几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却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就像一湾泉眼,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这份才智让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感到一种自卑。所以跟胡人拼命时,他可与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场,彼此之间的隔阂依然如断崖,相互看得见,却始终无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惯了一种兵器,生死关头,会以别的兵器相代么?”徐大眼摇头,反问。看看李旭非常不自然的表情,低声安慰道:“兄弟,其实在我眼里,很多所谓的大族不过是烂了根的老树,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结实,哪天被风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没倒之前,那上面的枝叶长得比野草茁壮,这也是实情。若你李家是连饭都吃不起的贫户,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县学读书么?那些口口声声有教无类的名师鸿儒,肯收一个乞丐就学么?”
“那,那是自然!”李旭感到自己脸上发烫,嗓门却陡然提高:“可罗公说过,人不是牲口,能否有成就全凭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为家族出身而轻视你,这种滥人你不理睬便罢,却不可因此坏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为对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愿意与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错。与轻视你的滥人没什么区别!我分析其家族,为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这个人,却不是为了攀附。你坚持自己的谬误,只会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抬高了声音,不客气地指责道。
“我,我….!”李旭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说不上来是怒,也说不上来是悲,连日来受到的种种委屈均被徐大眼给勾了起来,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气。而对方说的话,却句句在理,让他想发作也找不到理由。
“这是你自己的坎儿,没人能帮你。如果罗公亦如你般看重出身,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这般人物。况且你上谷李家,本来就是名门望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脸上的表情根本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兄弟,你今天能舍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虽然在本族中,你可能受过人欺负。可飞将军李广之后依然是块金字招牌。将来用的着时,这么好的东西没理由不用!”
“如此,多谢徐兄了!”李旭感觉到肩膀处传来的温暖,挺直腰杆说道。
“不必谢我,咱们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干什么,愚兄我去塞外干什么?”徐大眼笑着说道,流露出满脸坦诚。
经历了一场争执,二人之间的关系反而被拉近了许多。李旭本来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徐大眼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彼此间年龄又差不多,所以在一楞之后,会意的笑声立刻响了起来。
“徐兄,那槊,真的很难炼么?”走了一段,李旭又试探着问道。下午的时候,步校尉横槊立马的风姿,已经深深刻入了他的脑海。
“易学难精,学到步校尉那个地步,至少得花上十年功夫!说实话,十八般兵器,炼槊最是亏本!”徐大眼点点头,低声解释。
“这是为何?”冲突之后,李旭反而把徐大眼当做一个难得的老师,非常认真地求教起来。
“马槊很贵,也很难做,不是一根木棍绑上个铁头便可称槊。那是秦汉以来的贵重兵器,长度、材质都有标准…”徐大眼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东西灌输给李旭,就像兄长教导自家弟弟般认真。他之所以这样,一则是因为少年心性,喜欢在同龄人面前展示自己与众不同。二是因为李旭下午时舍命相救,按徐大眼的理解,这是生死之交,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的。
听了半晌,李旭终于明白,原来一根马槊里边有非常多的讲究。槊杆根本不像步槊所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韧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
那韧木以做弓用的拓木为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把细蔑用油反复浸泡。泡得不再变形了,不再开裂,方才完成了第一步。
而这个过程耗时将近一年,一年之后,将蔑条取出,荫凉处风干数月。然后用上等的胶漆胶合为一把粗,丈八长(注,汉尺),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
然后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装精钢槊首,后安红铜槊纂。不断调整,合格的标准是用一根麻绳吊在槊尾二尺处,整个丈八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杆般两端不落不坠。这样,武将骑在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费丝毫力气。
如此制造出来的槊,轻、韧、结实。武将可直握了借马力冲锋,也可挥舞起来近战格斗。只是整支槊要耗时三年,并且成功率仅仅有四成,因此造价高得惊人。所以汉唐以来,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将领的标志。以南梁武帝之富,造了把长两丈四尺的槊,也要四处跟人卖弄。而在大隋,只有皇家禁军嫡系,才大量装备了标准马槊。其他诸府兵马,通常找根木棒装以铁尖充样子,这种伪劣产品严格的说只能称为矛,与槊半点瓜葛都扯不上。
“所以,我才根据步校尉那杆槊,推测出他的出身。本朝不禁民间携带刀、剑、弓、矢,但马槊,是绝对不准许买卖的。能在家中藏有那么精致的一杆槊,又请得起师父教导的人,怎会是小户人家!”徐大眼介绍完了马槊的妙处,低声指点道:“我并不是看重他的身家,而是听师父说,于细微处可见大局,如果领兵打仗,自己这边将领什么出身,什么本事,敌人那边将来什么来头,是万万不可忽视的!”
说着,说着,听李旭那边又没了声音。徐大眼侧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同伴微微耷拉着脑袋,仿佛刚刚丢了个包裹般沮丧。
徐大眼一转念,立刻明白了李旭为什么而难过。想必他经历下午一场风波,心中早已把步校尉当成了偶像。一直打算买杆槊去慢慢学,经自己这么一罗嗦,整个美梦刚刚开头就被打了个粉碎。
想到这,徐大眼心中不觉歉然。暗骂只顾着卖弄本事,却忘了身边这位兄弟家境有些贫寒。以李旭的身世和性格,无怪他对世家两个字反应那么大。
惭愧拍了拍李旭肩膀,徐大眼郑重承诺:“兄弟别灰心,等这场仗打完了,哥哥送你一根长槊。质地未必赶得上步校尉手中那枝,却保证不是白蜡杆子装了铁头糊弄的!”
“多谢哥哥美意!”李旭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徐大眼的好心他明白,但以自己的身家,哪里去请好师傅。金戈铁马,纵横江湖,注定是美梦一场罢了。
“兄弟忘了,罗公用的是刀,照样捅沙钵略的屁股!武器再好,用他的还是人!”徐大眼见李旭愁眉不展,继续开导他。
“谢谢徐兄,不过,一切等仗打完了再提。”李旭好像把满腔悒郁全吐出了喉咙般长长地叹了口气,换了一幅笑脸,问道:“以徐兄这般身手,见识,又为何不去阵前博取功名。反而学我这短视之人,千里迢迢躲到草原避难!”
“我说兄弟啊,那姓步地把你害惨了!”徐大眼放声大笑,双眼仿佛洞穿了世间一切般明澈:“我四岁开始读书,六岁开始练武,八岁起,家里找专人教导我世间俗务。十年苦功,就为卖个好价钱。此番东征,有败无胜。明知亏本买卖还做,我徐家还对得起生意人三个字么?”
“啊,呃,呃,噢!”李旭惊讶得差点背过气去,看着徐大眼坦诚的笑容,一股笑意慢慢从肚子里涌了上来,一瞬间,少年人温和无邪的笑容绽放了满脸。
酒徒注:累吐血了,票,票,嘴里全是血泡。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第二章出塞(二下)
一笑过后,二人之间隔阂更淡。看看天色尚早,还不着急回刘老庄报道,干脆在官道边找了个看上去干净一些的酒馆,把马缰绳仍给小二,径自走了进去。
那店家正愁门口清净得鸟雀已经搭了窝,见有两个书卷气十足的年青后生走了进来,岂能不卖力气招待。片刻后,几样地方特色的小菜和半坛子米酒摆小几,徐大眼和李旭把两张矮几并在一处,边吃边聊,越说越是投机。
一谈之下,李旭才发现作个大户人家的子弟真不容易。从小就被囚徒一般拘束着,如何走路,如何吃饭,都有许多规矩。至于读书、练武、写字、吟诗等诸般李旭觉得乐在其中的事,对徐大眼来说却是每日必修的苦差,稍微有差池,竹笋炒肉片(打屁股),铁尺炙熊掌(戒尺打手心)都是家常便饭。其余的观察天下大事,参与家族事务,与其他家族往来、应酬,更是不胜其烦。
而徐大眼对李旭的日常生活颇为好奇。搂草,捉兔子,玩泥巴、打群架,都是他做梦都梦不得的游戏。至于拿了茅草堵人家烟囱,向牲口圈里丢点燃了的野花椒等诸般可以与“上房揭瓦”同罪的“恶行!”,更是闻所未闻。其中有多快活多刺激,徐大眼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这家酒馆的酒与张家舅舅的私酿相比起来就像白水一般没味道,可徐大眼和李旭两个依然觉得平生最痛快一饮就在今天。说着说着,二人就谈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上。
“那小子也是硬气得很,明知道上了我事先设下的套,眉头都不皱一下到我家米店里扛了一下午麻包。虽然回家后被他爹打了个半死,第二天依然趔趄着来上学,与大伙见了面,还是那样傲气!”徐大眼美滋滋地喝了一盏酒,得意地介绍。
他最得意的壮举发生在去年。十五岁的徐大眼设了圈套让平素瞧不起自己的一个侯姓子弟输了赌局,自愿到徐家的米店当了半天小伙计。虽然事后被家长打了一顿,并且被勒令去登门道歉,至今想起来的却全是得意。
“那,那姓侯的人家难道比你家田产还多么?”李旭惊诧地问道。在言谈中,他了解到徐大眼家中有粮田数百亩,名下店铺四十余家,遍布周边数郡。李旭记忆里,这么大的家业,上谷附近几乎无人能比得上。怎么到了徐大眼的故乡,居然还有人会瞧不起他。
“不是家财的缘故。论家财,徐家不是小户。论门脸,却是个确确实实的寒门,数得着的好日子不过五十年。而那侯家,自两汉之时便是望族,绵延数十几代。所以,平时我连他们家门口都不能*近!*近了就被他家的家丁骂。那回虽然是去赔礼,却直闯了进去,谁也不敢阻拦!”徐大眼带着三分酒意,把寒门两个字咬得铿锵有声。“他家不受我的赔礼,就找不回这个门面。让我进去赔礼,就不能说与我这寒门子弟从无往来。那天,他们家老太爷的脸色,比猴子屁股还好看!”
在河东诸郡遍布着一些世家大,诸如瀛冀刘,清河张、宋,并州王氏,濮阳侯族,还有一些如萧、梁、李、郑、郝等有着帝王将相血脉的豪门。这些大族眼中只有与自己家族历史差不多悠久的豪右,对于徐家这种刚刚崛起的爆发户,根本瞧不上眼。甚至连当今皇帝,因为其曾经姓过普六茹,他们也不愿意与之联姻。相反,历代朝廷因为这些人家血脉高贵,人口众多,还不得不授予高官以示安抚。(注1)
所以徐大眼当年也曾与李旭一样对豪门大户充满反感,但随着年龄增长,他心态渐渐平和起来。不想再找这些人的麻烦,只是期待把自己家族有朝一日也变得比那些世袭豪门更强大,让所有轻慢过自己的人全部去后悔。
“事在人为,所谓豪门,不过是风云际会,出了几个英雄人物。我就不信,十年苦功,给我换不来一件可以傲人的基业。贤弟呢,你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可否说与愚兄下酒?”徐大眼干了一盏,再给自己斟一盏,高举着,年少轻狂之态尽现。
“我?”李旭再次没了话说。自懂事以来,他每日除了学习,玩耍外,就是帮着母亲整理家务。十余年的记忆里,全是些日常琐事。带着几分温馨,也带着几分苦涩。寒夜中自己慢慢回味尚可,拿出来与人分享,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是啊,难道贤弟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一点,得意一点的事情么?”徐大眼的眼睛瞪得能塞进一个包子,期盼着问道。今日与李旭闲聊,他看到了与自己生活完全不同一面,好奇,新鲜,还弥补了从小到大,总未尽兴玩耍的缺憾。心里总把李旭年少时的故事当作自己,设想着如果自己是李旭,该如何调皮捣蛋,捉猫逗狗。
“就在上个月,我独自打了一头狼,足足有这么大!”李旭的手向面前并在一处的两张小几上比了比,自豪地说道。这已经是他能想起来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了,虽然当时差点被母狼吓尿了裤子。
“然后你就把人家的崽子也掏了,取名甘罗是么?”徐大眼大笑着问道。在他眼里,李旭虽然木呐,见识少,但算得上一个少年才俊。年纪小小敢独自一人上山打狼,就凭这份胆量,也值得自己一交。
“嗯,他们说小狼是灾星,所以我叫它甘罗!”李旭点点头,脸上带出了几分黯然。就在得到小狼的当晚,父亲命令他辍学逃兵役,原来对生活的设想全部被推翻。直到现在想起这些事情,心里还隐隐约约感到遗憾。
“给一头畜生取名叫甘罗,真有你的!”徐大眼大笑着举盏齐眉,“来,干了这盏。为兄佩服你的胆色,两年前,我自己甭说追杀孤狼了,门都没出过!”
“哪里是追杀啊,差点被它吃了!”李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了口酒,讪讪说道。看看徐大眼茫然不解的样子,只得简要地描述了自己怎么与狼相遇,怎么差点被“值三吊钱”的“宝弓”害死,怎么闭着眼睛射死了母狼,怎么循血迹追到小狼的事情说了一遍。
一字不落地听他把话说完了,徐大眼想了想,提醒道:“仲坚贤弟,你那把弓说不定真值三吊钱。按你说的长度,力道,应该是咱大隋的骑弓,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好东西。”
“听你说了马槊的事情后,我也这么想。请问徐兄,这骑弓与步弓有什么不同么?”李旭点点头,问道。对舅舅给自己那把性能时好时坏的弓,他一直爱恨交加。转让给别人吧,心里又十分不舍。自己留着用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弓大爷发脾气,枉送了自己的命。
“骑弓短小,但力道却未必比步弓来得弱。”徐大眼拍打着面前的小几,低声唱起了治弓秘诀。“冬治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钳紧、手撕,慢冶条。丝缠节,干贴胶,上漆,被弦,重驯导……”这又是李旭从来没听说过的,他瞪大双眼,如渴望食物的幼儿般,拼命吸取着歌诀中的养分。
“骑射之艺,源自赵武灵王。但治弓之法,却是我中原流传了数百年的绝技。造一把好弓,和造好槊一样,需要选材、合胶等,每一步据说都很严格。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我大隋当年为了南征,集倾国之弓匠,也不过造了万余把这样的良弓出来。后来新皇登基,把钱都拿去玩乐,良弓良匠都绝了种。嘿嘿,你那把弓,甭说三吊,卖给步校尉,十三吊钱他都肯出!”
“噗!”李旭一口酒没咽落肚子,一下全呛了出来。十三吊?!!一万三千个钱?!!姥姥啊,这是他长这么大没听说过的大数字。有这么多钱,开个店铺的本都够了,何必再往来塞上受苦。
正计算着,又听徐大眼说道:“不过,打仗时将领们都穿重甲,很难用弓真正伤了对方。所以罗公才能身重多箭而不死。如果没有我大隋的铁甲护着,甭说多箭,一箭就被射穿了!”
“那是自然,徐兄可知骑射之法!”李旭端起酒杯,虚心求教。
“不太清楚!我学弓时,师父总是说,多射几次,自然手熟了。我没那么多时间射箭玩,想想人家骑了战马,穿了重铠,也没那么容易被我射!”徐大眼摇头,提供了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看看天色已经擦黑,徐大眼拿出十几个铜钱,结过帐。与李旭相跟着回了刘老庄。秋高,又值满月十分,地面上非常明亮。不用点灯,也能看到对面人的模样。
二人才把马匹拴好,还没等喘过口气来,就听见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两位英雄回来了,见到罗将军么?他有没有给你等些铜钱,以酬谢你二人下午见义勇为之功!”
李旭抬头,看见孙九、张三,王麻子等几个资格较老的行商正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看情形,众人在院子中已经等待多时了。
正当他琢磨如何回答的时候,徐大眼站上前,抢先说道:“罗将军何等人物,怎么会理睬这点小事儿。只是他帐下的步校尉嘉许我等仗义,硬拉着吃酒到现在。还许诺说,如果将来商队在涿州、渔阳、安乐各地有事情,尽管报他的字号!”说着,趁别人不注意,用后脚跟轻轻踢了踢李旭的小腿。
“是,是罗校尉热情,我们两个被拉着走不开,所以,所以回来晚了!”从没撒过谎的李旭结结巴巴地说道,胸口处,感觉到有头小鹿在一直跳个不停。
“嗯!”本来想欲发做一番的商队副头目张三没了脾气,铁青着脸骂道:“经商的笑迎四方客,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报打不平来。一旦到了人家的地面上…….”骂到一半,想想现在还是涿州地界,得罪了官府更没好果子吃。吐了口浓痰在地,用草鞋狠狠地跺了几脚,悻然而去。
王二麻子见副头领不说话了,也跟着没了词。白天,他和老杜等人亲眼看到姓步的校尉笑呵呵地把徐、李两个小兔崽子送出了城。此人虽然只是个六品校尉,可在边塞各地,虎贲铁骑的校尉比一郡之首还威风。万一与虎贲铁骑破了面子,今后自己就甭想再通过涿州了。
“以后小心些,能不管的闲事就别管。一旦让两个胡子把你们伤了,我跟你们家里的人没法交代!”孙九见自己的同伴都走开了,摇摇头,叹息着奉劝。看看两个少年涨得通红的脸,把声音压低了些,说道:“他们下午赌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所以你两个别惹他们。下午被你们所救的那几个商贩是扬州人,找上门来,送了两大块苏绸给你们做谢礼。我替你们塞到被窝里了,你们好生收着吧!应该值不少钱呢!”
“谢谢九叔!”李旭和徐大眼同时施礼。商队头领孙九的秉性与其他几个老江湖截然不同,豁达,大度,懂得疼惜晚辈,这样的老人无论身份贵贱,都能令人心生敬意。
“早些睡吧,明天还早起呢!”孙九善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一场突然而来的风波凭借徐大眼的从容应对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少年相对着吐了吐舌头,跟在孙九身后向各自的卧室里走去。
所谓卧室,只是正对着的两间大屋。每个屋子中用木板相对着搭了两溜通铺,上面铺了些稻草,供行商们休息。虽然有些简陋,比起野地里露宿,这已经是高档雅间了。所以此时在屋子内,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李旭蹑手蹑脚进了屋,按孙九的事先指点,找到了自己的铺位。被子卷已经展开了,从边角处齐齐正正的折痕来看,是九叔亲手帮的忙。李旭心里感激,冲着窗外的身影使劲点了点头,伸手摸进了自己的被窝。
一股温水般柔和的感觉立刻顺着指尖滑到了胸口。是上等的苏绸,怪不得几个赌输了钱的老商贩都看着眼红。李旭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捧起绸面,看到蓝天上云丝般的颜色。这是大户人家读书人最喜欢的颜色,徐大眼身上就穿了这么一件,张小五也有一件类似的直裾,却不舍得总穿在身上,只是重要日子才穿出来显摆。
想想白天发生的事,李旭有些睡不着。步校尉策马持槊的样子就像刀刻一样印在了他脑子里,一闭上眼睛,满心都是那个雄姿英发的豪杰形象。比起这个清晰的英雄形象,步校尉所叹服的罗将军的样子反而有些模糊。虽然罗将军是个大大的英雄,他的故事令人热血沸腾。
来回翻了几个身,李旭还是睡不着。明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与马槊无缘,也没机会像步校尉一般在如此轻的年纪就做了五品武职。白天跟徐大眼聊天时他了解到,即便是从了军,普通士兵也很难出头。世家子弟门路比自己硬,武技比自己高,升得自然比自己快。而自己这样的小户人家子弟,通常只有资格运送辎重,或在攻城时抱了柴草填壕沟。死后也不会有马革裹尸,而是胡乱一埋,没几天就便宜了野狼、秃鹫的肚子。
想起野狼,李旭又想起了被安置在马厩一角的甘罗。自己这个主人不讨大伙喜欢,甘罗估计也没人照看。爬下铺位,接着月光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块肉干,李旭蹑手蹑脚溜进了月色里。
月光如水一般泻在满是驴屎马粪的院子里,整个地面如同被染了一层霜,柔和,漂亮。四野里很静,偶尔有蟋蟀的叫声从院子角落里传来,涩涩地,好像被秋风吹伤了嗓子。李旭记得自己临行前,舅舅总是咳嗽。不知道他的嗓子现在怎么样,吃了自己挖来的草药,是否好了一些。母亲呢,如此月光下,她又该坐在院子里借着月色踩织布机了吧。三日断匹,总是不停地织麻布的母亲好像很少穿新衣服,记忆里,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补丁。
离家才数日,李旭发现自己已经非常非常想家了。临行前那点流浪的喜悦荡然无存,此刻藏在内心深处的,只有对双亲的深深思念。然而,那个家在短时间内他却回不去了,征兵在即,据徐大眼分析,官府一旦着了急,谁家的子弟都会强拉。想用钱买通关系的大户人家,都得看看老爷们能否先保得住头上的官帽。
一点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主人家专门给商队头领开辟的小间。整支商队内,只有孙九有资格去住。想想老人一路上对自己的照顾,李旭又溜回屋子,抓起那块苏绸,向孙九的卧室摸去。
脚步再次跨进院子的刹那,他却听见了几声吵闹声顺着孙九房间的窗子冲了出来。
“你总是护着他,今天他敢管突厥人的闲事。出了塞,他就敢管别人的闲事,一旦给商队惹来祸端,大伙都跟着倾家荡产!”这是张叔的声音,尖利中透出焦急。平素里,他总是笑呵呵的,呼喊李旭帮他做事。
“是啊,九哥。那小子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料子,又没眼力架,脾气又倔。什么都得人教,又好惹事。带着他,将来肯定有数不尽的麻烦!”说这话的是王麻子,李旭清晰地记得他说话时嘴里那口令人恶心的黄牙。
“还有那头小狼,眼看着越长越大。九哥,您得拿个主意。大伙信任你,可不能由着他胡闹。姓徐的咱惹不起,李大木是个三脚踹不出屁来的家伙,咱还怕他?”说这话的是杜疤瘌。李旭知道,从离家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念叨在有间客栈吃的饭菜,付出了在别家吃饭一倍的代价。可那天,李旭分明记得此人给自己的见面礼只是一个白钱,上面还缺了半个角。
刹那间,漫天无形月光都变成了有形的冷水,直浇在李旭身上。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冰凉冰凉的,血肉都被冻结在了一处。这就是最初当着自己父母面拍胸脯,说要照顾自己一路平安的“好友”。这就是曾经摸着自己的头,满脸慈爱的长者。只为了一个可能发生的危险,他们就打算赶走自己,而昨天晚上,在自己帮他们给牲口喂水的时候,他们还说带着自己同行是福气!
你亲眼看到的,未必是真相。亲耳听见的,未必是事实。李旭想起了杨老夫子的临别赠言,眼里慢慢燃起了火焰。
“你们闹够了没有,是不是打算站在旭倌床头去,把这话亲口告诉他!”孙九的声音透过粗纸窗,慢慢传了出来。不高,却坚定有力。李旭看见九叔站了起来,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纸窗上,显得如山般巍峨。
“你们逼我做什么,我都明白。我孙九今天也撂这一句话,如今蓟县城,准备出发的商队不止我这一拨。大伙谁打算拆火加入别的商队,明天早上别起来应卯就是,我孙九决不拦着。但是谁想把旭倌扔下,门都没有。我再说一遍,大伙听好喽。今天晚上你们随便嚷嚷,出了涿州,谁要是对旭子动歪心思,别怪我孙九不拿他当朋友!”说罢,把一件东西从腰间解下来,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张三、杜疤瘌、王麻子等人都被震住了。谁也没想到孙九会为了一个小毛孩子跟几个老搭档发火。几个人嘟囔数声,不敢再多言语。看看大伙不服气的样子,孙九抚摩着短刀坐下来,低声说道:“那孩子是鲁莽了些,可他心肠不坏。一路上,你们谁的忙他没帮过?。他没出过远门,一切得人教导。可他用你们教导第二遍了么?一个读过书,热心肠,知道冷暖的孩子,你们还忍心欺负他,不觉得丢人么?我也知道,你们是欺负他爹李懋老实,可兄弟啊,咱们别只顾着眼前。有句老话说过,莫欺少年穷…….”
李旭擦了把脸上的泪,捧着冰冷的苏绸,慢慢退开。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人世间也许就是这样,有可能踩到马粪,也可能拣到蘑菇。没有一件事情生来完美,也不会是所有的人都欣赏你,理解你的付出。
当天夜里,李旭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他看见自己策马持槊,冲杀在疆场上。而战场周围,无数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面孔,在大声喝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醒来时,他牢牢地记住了虎贲将军罗艺这句话。
注:普六茹,杨坚的鲜卑姓。其父为鲜卑族争战立下大功,被赐姓普六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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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出塞 (三 上)
第二章出塞(三上)
出了蓟县向北,官道渐渐变得破旧起来。路边的行人越来越少,两边的草丛里,不住有五颜六色的山鸡和惊惶失措的野兔跑出来,每当这时,商队里就有人拎着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伙的射艺实在不佳,追过半个山头,野兔和山鸡早跑没了踪影,只好空着手,悻悻地赶回队伍中来。
在密云县扎营的时候,孙九和张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争执。嚷嚷声持续了小半夜,直到丑时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动身时,队伍里就多了四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
然后商队副头目张三哥就向大伙宣布说,这四个人是为商队雇佣的刀客,负责护送大伙到武列水源头的奚人部落。而大伙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每个人二十个钱,肉好、白钱不限。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跳了起来,说刀客雇得太贵,春天走这条道时,同样是五、六十人的队伍,每人只要付十六个钱就能雇到能双手使刀的绝顶好手。
“你们说的那个双刀刘和他的兄弟们折在黑石岭了,这个月初发生的事儿。雇他的六十多个商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只耳朵当作信物让同伴带回去向他们的家人筹赎金!”一向吝啬的杜疤瘌突然转了性子,颤抖着脸上的疤瘌威胁道。
大伙闻听此言,脖子后都发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个铜钱,交付给张三哥统一保管。道上的规矩,启程时说价,到地儿时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让商队蒙受了损失,所有损失都要从刀客的报酬里扣除。如果商队没遭受损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战死了,商队的头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铜钱送到刀客们的家人手里,哪怕是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万里之外。
过了燕乐,官道就彻底消失了。脚下的道路变成了一条商贩们用脚踩出的小径,羊肠子般粗细,连两骑并行都容不下。周围的山也越发陡峭起来,巨岩垒垒,几乎就挤在路边上。而路的另一侧则经常变成不可见底的幽谷,绿的,黄的,红的,金的,各色树叶把人们的视线遮挡住,让你无法探究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只能听见淙淙的水声和山风吹过树枝时发出的呜咽。
山,一座挨着一座,没完没了。人和牲畜都慢慢开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还是下坡。说是下坡吧,连青花骡子这种强壮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颈,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说是上坡吧,周围的高耸的山峦却告诉你,你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降。
人们都紧张起来,不再说话,甚至蠢笨的沙鸡(注1)咯咯叫着从脚边晃动着肥硕屁股跑过,也再没人再有心思去追。孙九、张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粗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离开刀柄。而那四个卖命吃饭的刀客,则分成了两拨,三个人走在商队最前,一个骨架最大的人,扛着把门板宽的大刀缀在商队末尾。
整个队伍中,唯独徐大眼和李旭镇定自若。二人都出过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凶险。只是觉得又刺激,又兴奋。平生走过的所有路,唯独以此最为精彩。兴奋之余,李旭还注意到了山上的树木与家乡的不同。家乡的树,大多生着宽阔的叶子,到了秋天这个时候,就会一点点变黄,然后飞雪般飘落下来。而山中的树,却是以细细的针叶松树居多,其次便是柏树,只有在山脚下或谷地里才能见到杨、柳、枣和野杏子树,越向山坡的高处,越是松树的天下。所以山的颜色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底下的发黄,半山腰处发红,再向上开始发绿,发黑,待黑色浓到无可再浓时,则突然变浅,成了灰蓝色。那是岩石固有的颜色,高到此,已经没有了树,只有巨大的石块,伫立在风中,阅尽古今沧桑。
“看,长城!”徐大眼突然从后边喊了一嗓子,吓得李旭差点没栽下马背去。侧转头,顺着对方的手指远眺,只见一条土黄色,绵延万里的巨龙,横亘在左侧的山岭上。山,绵延不绝,巨龙,也绵延不断,九万里长风将巨龙的身躯吹得曲曲折折,龙的头颅依旧高傲地扬着,扬在纯净的蓝天之下,群山之颠。
“那是蒙将军率部众修筑的长城,东临大海,西入祁连,一万多里。从秦汉到现在,已经伫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点着万里长城,低声赞叹道。在这历史上最壮丽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骄傲,没再说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壮语。话语里流露出的,全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可他的庙早就断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罗将军、卫王、长城修筑者,这一路上,他见到、听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迹。每一个,都比书上记述得生动。但英雄们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罗将军一面替朝廷戍边,一面还要防着朝廷内部的弹劾。卫王殿下在横扫突厥诸部之后的第二年暴卒,据说是杀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据徐大眼介绍,卫王是先皇抚养长大,最疼爱的异母兄弟。先皇在世时,曾经有把帝位传给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长城的蒙大将军的遭遇似乎更惨,史书上用四个字记载他的人生结局,身死,族灭。
“有这样万里长城,他哪里还用得着人间香火?”徐大眼望着远处的敌楼,满脸崇拜。如果什么可以叫不世功业的话,眼前的长城算其中之一吧。千余年,草原上部落换了无数个,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面对这道人工屏障。
“后边的人抓紧,从鲍丘水旁穿越长城,咱们就算出塞了!”孙九的喊声遥遥地从前面传来,打断了兄弟二人的议论。
商贩们陆续答应着,如一条长蛇般,缓缓加快了移动速度。这样险恶的山路,能早结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险要异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头来,大伙只有乖乖举手投降的份儿。
现实永远与人们的欺骗相左,孙九所说的出口就在燕乐的东北方。一千年沧海桑田,鲍丘水不知道何时变了流向,从北折向南,把长城某个不知名的关口冲做了两段。大隋立国后,没时间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没在这里驻军。所以,这段城豁口就变成了商队们逃避孝敬官府钱的理想选择。
实际上,这里距离燕乐的直线距离没多远。出了这道豁口,就真正离开的大隋。出了这道豁口,也等于真正进入了燕山。
燕山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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