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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26 酒徒 (现代)
河水再赤。
王仁恭手持一根丈八步槊,直接高句丽军阵,在他身后,百余名长矛兵和千余名刀盾手排成矛盒一个锥型,大步向前移动。这是标准的攻击阵列,王仁恭不喜欢防守,身后的桥面过窄,死守河岸只会让自己一方施展不开。而冲到敌军中去厮杀,则刚好减轻浮桥两侧的压力。只要能坚持半柱香时间的攻势,源源不断过河的大隋将士们则可以从容地在河滩上组成第二道军阵。第二道军阵既成,高句丽人就难逃一败。
跟在他身后的俱是些在左武卫当差多年的老府兵,战斗经验和格斗能力皆非高句丽士卒能比。大隋国力鼎盛,府兵们配备的in甲和兵器都极其精良。高丽人的羽箭射到身上,只要不射中关键部位,府兵们往往身中三箭后仍可呼喝酣战。而高句丽人只要被府兵们手里的大横刀砍中一下,就会筋骨分离。
片刻之间,王仁恭己经戳了四员高句丽武将下马。一名不知道何民族的渠帅挥舞着铁A藜骨朵冲来,试图凭借战马的速度和兵器重量将王仁恭撞翻,二人接近的瞬间,王仁恭突然蹲身,架尖向前,架尾及地。那名渠帅收势不及,战马重重地撞上了架尖,瞬间,马死,架折,骑手整个人高高地飞起来,落到了王仁恭脚下。
没等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渠帅从地上爬起,王仁恭弃塑,拔刀,一刀砍下了敌人的首级,将头发向手中一挽,高高地举向半空。
“左武卫,报仇!”王仁恭手举一颖血葫芦,仰天长啸。
“报仇!”千余死士齐声呼喝,大踏步上前,将高句丽人再次逼退数步。
王仁恭将敌将人头当作暗器丢出,脚尖同时一勾,居然将四十余斤重的铁羡纂骨朵踢了起来。单手一抄,他抄住铁羡纂骨朵柄,一手持刀,一手持铁瑛纂骨朵,左右配合着再次踏入敌阵。
几个高句丽悍卒试图夹击他,却被王仁恭身后的府兵舍命截下。数息过后,锥型阵列又深入高句丽军中三十余步,庞大的“锥尾”追随“锥头”向前,己经在高句丽军阵中挤出了十余丈宽的大口子。
面对面硬撼,大隋府兵近二十年内还未曾遇到过对手。锥阵两侧,高句丽士兵纷纷退避,尽力躲开这个嗜血的怪物。有聪明的高句丽士兵试图迁回包抄,攻击锥形阵列的背后,却发现不断有过河的左武卫士兵在校尉、旅率们的带领下,自动补到锥阵最后。
死亡的尖锥越来越大,越来越锋利。高句丽守将发觉事态不妙,调集重兵试图把这根插入自己心头的钢锥硬生生挤断。在他的指挥下,无数被高句丽重金招募来的不同民族的勇士用不同语言呼叫着,冲向钢锥的尖端,王仁恭面无惧色,左刀右锤,呼喝酣战,力保“钢锥”不弯,片刻功夫,他的浑身上下己经湿得如血池中捞出来的一般,却无人能令他后退半分
大隋军制,全国常备兵马共分十二卫,每卫有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虽然大将军和将
军之间只差一级,但很多武将做了一辈子将军,也看不到成为大将军的希望。三天前,王仁恭还是右翊卫的将军,而昨天上午,他己经踏上了军人生涯的顶峰,成为十二府大将军之一。并且统领的是以勇善战为名的左武卫,大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嫡系兵马。
左武卫原来的大将军是麦铁杖,英雄盖世,在士兵中威信甚高。如果接替他的人是个不
敢冲锋在前懦夫,根本甭指望能让麦老将军摩下的将士们归心。王仁恭曾经从杨素出征,深知统兵之道,所以,今天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没有退缩的理由。
事实亦正如其所愿,王仁恭今天的英勇赢得了全体左武卫将士的尊敬,每当他身边的护卫倒下,立刻有人主动补上前来,力保主将的两翼不被敌军所乘。转眼间,他的锥形步阵己经深入敌军二百余步,只要再前进数丈,兵锋就可以接触到高句丽帅旗。
护卫在王仁恭左侧老兵突然倒了下去,没有敌人砍中他,而是他先前受的伤过重,握到此刻己经血尽力竭。一名高句丽士兵看到机会,挺矛从突刺王仁恭左肋,与此同时,王仁恭正前方的高丽士兵突然放弃了防御,用身体硬扛了他当胸一刀,然后整个人张开双臂扑了上来。
“护我!”王仁恭大叫求助,不管侧翼来的长矛,用铁瑛纂骨朵直接将正面敌兵砸飞。
一面铁盾应声而来,砸飞那杆志在必得的长矛。紧接着,盾后飞出一把横刀,将来袭者的头
颅扫下了脖颈.
长矛落下,被持盾者单手抄住来人手臂一轮,木矛被当做了铁锤使,硬生生将三名高句丽士兵砸翻在地。随即,矛尖疾刺,捅穿了另一名从正同扑向王仁恭的敌将咽喉。
“好汉子,敢问姓名?”眼前压力瞬间即减小的王仁恭大声问道。他看出来人力甚大,顺手将铁蒺藜骨朵柄部塞向对方。
“河间刘武周!”来人大声了回答,接过铁蒺藜骨朵,单手将杀过来的高句丽士兵逼退,然后顺势将长矛送给了王仁恭。
“我疲,壮士可敢替我为阵首?”王仁恭在接长矛的瞬间追问了一句。
“有何不可!”刘武周大笑着说道,斜跨半步,接替了王仁恭的位置,成为整个锥阵的最尖端。
“护住刘队正,大伙冲阵夺旗!”王仁恭在刘武周身后高举长矛,大声疾呼道。
“夺旗,夺旗!”左武卫将士大声呼喝,在王仁恭的调度下,跟在新的阵首之后向前猛插。
左武卫的英勇让从右翼另一座浮桥上过河的左翊卫将士面临的压力减轻了至少一半。打了小半辈子仗的左翊卫大将军早己过了亲自领军与人博命的年龄,与王仁恭相比,他更在诸军的协同。只见一队队左翊卫将士在其调度下陆续过桥,于河滩上排成一个个小方阵。几个方阵互相照应,很快就连接起来,变成了一个大型方阵,牢牢扳住了桥头。
一伙高句丽人见己方将士撼不动左武卫,试图先将左翊卫击破,此举正中宇文述下怀。只见老将军一挥手,河对岸的千余辆弩车同时发威,“哄”地一声,万弩腾空,硬生生将来攻的高句丽的兵马射“塌”了数尺。
“重甲兵,向前推进!”宇文述站在桥端大声喝道。他的命令立刻被变成号角声,准确地传达到了最前方将士的耳朵里。
方阵最前方的重甲步兵大踏步向前,死死顶住最外层的高句丽兵马。双方士卒在彼此能看得清对面敌手表情的距离上,以钢刀和短矛互捅。一层层人倒下去,一层层人踏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贴向对手。
没有呐喊声,也很少有人呼喝,方阵前方,只有兵器互相碰撞的“乒”、“乒”声和肉体被刺穿的“洲璞!”声。偶尔响起的呻吟,很快被这沉闷的“乒”、“乒”、噗”、噗”声盖住,士兵们一个个铁青着脸坚持,看哪一方的阵列先垮塌掉。有人在没死之前己经精神崩溃,屎尿顺着战靴边缘淌了下来。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粪便味道交织在一起,熏得人直想作呕。
“长矛手,前冲补位!”宇文述见惯了死亡,空气中的血腥和粪便味道根本干扰不了他的指挥。轻轻挥动角旗,方阵后列的轻甲长矛手大步冲上前去。他们是大隋军中最便宜的兵种,每人只有一根木杆铁头长矛可用,身上的短皮甲也仅仅能遮住要害不被流矢所伤。但他们的跑动速度却是军中最快,快速跑动中形成的杀伤力也是除骑兵外诸军最强。一丈八尺多长的步兵长矛高速自前方同伴刻意留出的空挡刺了出去,将高句丽人直接串在了矛尖上。
一轮攒刺结束,右翼的高句丽前军几欲崩溃。大批士卒丢下兵器逃走,被督战队迎面射杀。右翼主将的亲卫试图上前反冲,对着刺一样的长矛重甲混编阵列,却找不到可以下手之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重甲兵彼此之间再度拉来半步距离,慢慢地向己方大阵挤压。
“弓箭手,准备一一一”宇文述高高举起另一面红色号旗。凄厉的角声在浮桥两侧回荡。听到角声,刚刚在河滩上调整好队形的弓箭手们立刻弯弓,将羽箭斜斜地指向前上方的天空。
“放!”宇文述令旗一挥,瞬间,飞蝗般的羽箭升空,越过自己一方士卒,越过高句丽人的前锋,在敌军的前锋和后续部队之间,制造了一场箭雨。
羽箭齐射,要的不是准确程度,而是单位面积上的打击密度。训练有素的左翊卫府兵高效地完成了这一目标。三轮急射过后,右翼高句丽兵马的前锋和中军之前出现了一条死亡地带,担任前锋的士卒失去了支援,顿时背后发虚,愈发止不住溃势。
“给我冲上去,你们要亡国灭种么?”远处观战的高句丽主帅大声咆哮。河东岸,自己一方士兵数量是对方五倍,却被敌军逼得节节后退。再这样退下去,今天这仗必输无疑。
“后退者,当场格杀!”有高句丽武将大声喊道。带着自己的亲卫大步向前,每见到一个迎面跑来的人,不管是谁的麾下,兜头就是一刀。
血腥的杀戮止住了全军不溃势,逃跑的士兵们不得不转过身,再次面对敌军的刀锋。高句丽主帅见到情势危急,挥动令旗,把身边所有兵马都调了上去,四万多高句丽士兵与不足一万大隋前锋将士在河滩战,战场上升腾的血雾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如果我再有一万兵马”高句子丽主帅乙支文慧绝望地想。全军压上后,凭借人数的优势,高句丽士卒稍稍稳住了脚跟,大隋军的攻势已经慢慢减缓,胶着时刻,任何一根稻草都对可以压死整头骆驼。
“呜——呜——呜”
仿佛听到了他的祈祷,有凄厉的号角声自辽河下游逆风而止。
第四章 国殇 (五 下)
李婉儿站在李旭身边,又跳又叫。看了她那兴奋的模样,刘弘基真的不明白昨晚那个刺猜一般的女子是谁家千金。才过了一夜,她就把所有的不快全忘了,穿着一身偷来的小兵号与百万大军一道为过河的勇士摇旗呐喊。
站在李世民姐弟身边的李旭则一脸庄重,自从今天的战斗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没从河对离开过。这种姿态让刘弘基愈发愧疚自己的多疑,同时,手打也隐隐感觉到了李旭身上的与众不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李旭的状态,唯一合适的词就是沉静,非常地沉静。一种与其年龄不相趁的早熟,刘弘基看在眼里,甚至有些怀疑现在的李旭少年是不是同一个人。
此刻,李旭眼中看到的不止是血与火。经历最初的紧张与激动过后,他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越公杨素的用兵记录、铜匠师父的讲解还有徐大眼平时跟总结的练兵纲要交融在一起,以前的种种模糊之处,此刻对照着辽河东岸的战场,一下子变得分外清晰。
“百炼之兵,进退有序。以一当十,融汤拨雪……”当初在部演武,徐大眼曾经这样总结他不断操练士卒的原因。而辽河对岸,府兵与高句丽军的战斗场景正是此语的生动写照。第一波过河的大隋士卒都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府兵,他们彼此之间的战斗配合超出了对手不止一个档次。眼下战场上的隋军人数远远少于对手,但牢牢地控制了战场的主动。没有合适的谋略相辅助的高句丽人在隋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只有被动挨打的资格。
过了河的两位将军宇文述和王仁恭则遥相呼应,以各自擅长的方式展现着大隋军威。李旭发现,两位大将军的作战风格截然不同。用越公战记上的话来形容,王仁恭用兵侧重于取势,一过河,左武卫将士的攻击就一波接着一波,犹如巨石压卵,根本不给对手喘息和调整战术的机会。而宇文述将军的用兵侧重于形,在他的调度下,诸兵种之间配合十分默契,远远看去,几千兵马就像同一个人,一招一式都做得有条不紊。
以王仁恭的打法,将士需要有敢战之心,百死而不旋踵。以宇文述的打法,士兵平时要加倍训练,非百炼老兵不可完成如此娴熟的配合。看着两位将军的英姿,李旭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念头,如果自己处在王仁恭或者宇文述的位置上,自己会怎样做?这种想法烧得他舌头发干,心中像有把火烤着般难受。但同时又有一个冷冷地声音告诉他自己,“省省吧,你只是个草民之子,无凭无依,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大将军!”
“有朝一日,我当与万马军中,展此雄姿!”有人在李旭耳边小声嘀咕,仿佛在读着他、的心事。李旭惊诧地侧了一下头,看见李世民拳头捏得紧紧的,双眼死盯着河对岸王仁恭的将旗。
感觉到被人注视,李世民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汕汕笑了笑,对着李旭问道:“仲坚兄,高句丽支撑不住了,你说是么?”
“如果他们不能像上次一样毁掉浮桥,肯定溃败!”刘弘基抢先替李旭点评。他对用兵打仗的痴迷程度不亚于李世民,扫了一眼被自己的话吸引过来的耳朵,低声解释道:“你们看高句丽的那些将旗,己经开始乱了。这说明各部将领对胜利己经失去了信心。虽然他们都在往前移动,但彼此之间却没有呼应配合。一旦局部失败,肯定全盘被动,根本无法挽回残局!”
“桥毁了也没用,过河的将士己经又展开了一个大阵,至少是一万兵马!”秦子婴也走过来凑热闹。自从妻子失踪后,他在武功、兵法上没少下功夫,看了眼前的激战,心中自然有了一些独立的见解。
“我大隋府兵久经训练,野战时足可以一敌五。一万兵马过河,高句丽至少要拿五万人来应付。除非他们还有伏兵,否则己经败了旦”秦子婴小声总结。心中突然很诧异地想道,既然光凭府兵就足以扫荡辽东,皇帝陛下临时征那么多百姓入伍做什么。高句丽人训练不佳,人数虽然多却占不了上风,皇帝陛下仓卒强征来的百姓训练程度还不及高句丽人,驱赶他们上战场,不是给府兵拖后腿么?
借他一千个胆子,秦子婴也不敢把这个问题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事实上,众人也没时间在听他的评论。辽河东岸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才几句话功夫,又有新的一支队伍加入了战团。
“伏兵!”李婉儿惊诧地叫了起来。吓得众人呼吸皆随之一滞。但大伙很快就不分尊卑地同时给了她一个白眼,以报复小姑娘的一惊一乍。
的确是伏兵,但不是高句丽人的那赤红的战旗和士黄色的衣甲醒目地告诉交战双方,有一支大隋生力军从下游迂回抱抄过来了。刹那间,战场形势急转。三支正面过河的大隋兵马同时开始了新一轮冲杀,迂回到侧翼的大隋将士则端平长矛,
是右御卫的兵马,从旗号上李旭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一方的全部战术安排。四日前那个晚上,高丽使者前来“卖”尸体。自己和刘弘基虽然没有资格进皇帝陛下的御帐议事,却听说了皇帝准许高句丽人停战一天,并命人重造浮桥的旨意。
原来,所谓停战,所谓造桥,都是他麻痹高句丽人的幌子。真正的杀招在百里之外,大隋官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即便今日强渡辽河不能成功,偷偷过河的大军也能够给高句丽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双重打击之下,高句丽人迅速溃败。
完败,突然出现大军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斗志。不待主帅下达撤退的命令,所有将领、士兵以及重金招募来的勇士撒腿就逃,哪怕是对手就近在咫尺,他们宁愿被人从背后砍死,也不愿回头一战。
“擂鼓,给肤擂鼓!”杨广在帅台上大声喊道。隆隆的鼓声快速响了起来,闻听鼓声,过了河的隋军加快脚步,狼群般追在高句丽人身后将对手撕下一块又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王仁恭杀疯了,他没想到援军能在关键时刻赶到。如此一来,他今天的勇敢表现就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本来,他计划给敌人一定杀伤后,即收拢队伍,等待身后大军上前支援。现在,他能想到的就是如何扩大战果。
以一千勇士冲阵,直接导致敌军崩溃,大隋征辽史上定然会记载下他今天的辉煌。想到这,王仁恭高高地举起了己经断裂的长矛,“左武卫!”
“左武卫一一刘武周等剩下的不足五百左武卫将士忘情地高呼,他们终于能一雪前耻,替麦铁杖老将军报了当日之仇。
“只斩首级,不抓俘虏!”王仁恭咬了咬牙,大声命令道。
“只斩首级,不抓俘虏!”刘武周本能地把主将的话传了下去。话喊过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家将军的命令好像与皇帝陛下的宽容之心不符,但看看周围一双双杀红了的眼睛,猛然,他醒悟到了这条命令的用意。
左武卫的士兵们忠实地执行了主将的命令,四日前,过河的袍泽无一生还。今天,形势颠倒,他们以同样的手段报复给高句丽人。至于皇帝陛下的怪罪,大伙不用担心,一切有咱家大将军顶着。咱家王仁恭大将军。
左翊卫、左武卫、右御卫三路大军齐头并进,一直追杀出四十余里才停住了脚步。辽东城己经在望,担心城中的敌军反扑,字文述老将军谨慎地命令士兵停止追击。他在军中的资格远远高于其他两卫主将,因此,左翊卫的兵马一停,其他两卫也随即收拢了脚步。
大军高奏凯歌而还,在辽河东岸择地扎营,一边清理战场,一边派人接应其余的百万大军过河。
是役,共斩首一万两千余级。当一万两千多个人头被士兵们当作战利品献给大隋皇帝陛
下后,望着如山的脑袋,随军观战的各国使节吓得面如土色。
靺鞨渠帅度他当即表示,下次出战,他所部兵马要做大军先锋.西突厥可汗处罗也热情地宣布,待大军班师,他将亲献牛羊美酒,为远征壮士洗尘。而百济使节干脆伏地痛哭,恳请天国圣可汗尽早将高句丽盗匪犁庭扫穴,以除百济每年被其侵扰之苦。
“联为解民倒悬而来,并非嗜杀之主。今日之战,乃不得以而为之。小示惩戒,盼其自误!”大隋皇帝陛下,圣人天可汗杨广对着数十国使节轻轻地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赞颂
与献媚,“今者吊民伐罪,非为功名,大军立足于抚,而非立足于杀。”
回过头赤,志得意满的他对诸将咐道:
“今后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报,毋得专擅!高丽若降,即或宜抚爱纳,不得纵兵!”
“是!”二十四路大军主将,数十四国使者同时躬身。
“哼,谁骗朕一次,朕就骗他两次!”看看远处的辽东城,圣人可汗得意地想。
第四章 国殇 (六 上)
辽东城外表为青黑色的,与周围白山黑水的环境交相映衬,显得格外壮观。大隋朝为征辽筹备了两年,高句丽人亦为了防御将辽东城的城墙厚度加固了两圈。如今,这座城池的外墙垒了一层石条,内墙则以三合土与米浆浇铸,即便最强劲的弩车射上去,也仅仅能在墙皮外砸出一流火星,根本不能破坏城墙分毫。
为了对付隋军爬城,辽东城外修了很多马脸。每个凸出的马脸卜,都有砖石搭建的望搂。守军在望楼内凭借弓箭和石块可以封住任何防御死角,而攻击方若想击垮防守方的意志,则不得不付出比寻常战斗高三倍的代价。
辽水一战失败后,乙支文慧将全部兵马收缩进了辽东城内,任隋军在城外如何挑战,高句丽人概不出头。大隋兵马是为了解民倒悬而来,因此,皇帝陛下严谨将士们骚扰附近百姓。大隋将士是仁义之师,所以,掘开大梁水倒灌辽东和驱赶百姓为先锋这种不仁战术也被皇帝陛下所喝止。
“肤要让蛮夷小国体会到天朝的仁慈!”皇帝陛下对着文武百官如是说道。仁者方可无敌于天下,高句丽人破坏浮桥,贩卖麦老将军的尸体,在辽河一战中他们己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接下来的战斗中,大隋要恩威并施,且以施恩让辽东百姓感怀归心。
“嗤!不知道哪天咱们战败了,高句丽人肯不肯对咱们讲仁慈!”望着久攻不下的辽东城,刘弘基偷偷摸摸地跟几个朋友嘀咕。
“咱们百万大军呢,怎么可能战败?”齐破凝瞪大了双眼,大声抗议刘弘基这种不负责任的猜测。虽然自己没胆子上战场,但毕竟是大隋朝子民。诅咒自家军队打败仗这种话,他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听见的。
护粮军中的大部分人都对和齐破凝持一样心思,包括对攻辽东战争一直不看好的李旭和李世民,也经常期盼自己先前的判断力是错误的。以当日府兵在辽根深叶茂岸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来看,拿下高句丽的确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前担是皇帝陛下肯认大伙放手施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被仁义之名而擎肘。
“老天会保佑大隋的,不是己经在望海顿降下吉兆了么!”王元通对军略不太在行,但很在乎易经、八卦以及民谣、天兆这些东西。按照他的推论,五行八卦和上天的启示都预兆着伐辽的胜利,只是高句丽人愚昧,不懂顺应天时而己。(注1)
刘弘基对王元通的话嗤之以鼻,“老天要是想让大隋获胜,干嘛不弄场地震出来,震塌了辽东城墙。要不,让守将乙之文慧懂点武人之耻也可以!”
众人无奈苦笑,均知道两种假设绝无实现的可能。老天最近给了大隋很多好兆头,先是有人在望海顿看到了一条长约二十丈的巨鲸搁浅,杀死它后,将鲸骨献到了皇帝陛下行经此地修建的祭坛前。接着,海边又出现了两只五彩斑斓的巨鸟,双翼展开宽约一丈,日夜欢鸣,声音响彻十里之外。
高句丽国土三面临海,巨鲸搁浅而死自然意味着高句丽即将灭亡。而那两只巨鸟,应该是传说中的凤和凰,只有圣人临世时才会出现。为了这个吉祥的征兆,皇帝陛下己经带着大部分文官赶赴了望海顿,并吟诗以记之。
问题是,高句丽守将不肯安天命。他们凭借坚城和脸皮负隅顽抗。每当大隋将士在攻城战中获得主动,高句丽守将即挑出白旗,宣布准备投降,请求隋军给予一定时间约束城中乱民。当隋军撤离城墙后,守将立刻着人修补缺口,补充石块、弩箭,待约定投降时间来临时,他们则再次挑出战旗。
一个半月之内,高句丽人己经夕复拎降了三次。每次都是卑躬屈膝,装做一幅痛不欲生的悔改状。每次得逞后,立刻翻脸,站在敌楼上大骂隋军将士愚蠢。而负责抚慰辽东百姓的尚书右垂刘士龙偏偏握有最终决策之权,他不点头,诸路将领即便心里再窝火,也不能杀进城去.
“第四次了,如果还有人相信高句丽人,他一定脑袋被驴踢了!”数日后,李世民低声抱怨。
“这事情得由皇上来定夺。陛下去望海顿观凤凰起舞前,曾经下令,无论什么情况,高句丽人只要请降,就不得擅自攻击。”李建成处理过几年政务,知道尚书右垂刘士龙之所以一再上当,也有不能说的苦衷,低声替他辩解道。
"那大伙为什么不就直接请示皇上!”李世民气哼哼地说道。他不相信百官笨,皇上也跟着犯同样的错误。辽水一战,皇帝陛下明修浮桥,暗地遣人从下游水缓处泅渡的计策,就充分显示了他的过人智慧。
“宇文述大人己经派信使去向陛下汇报了,三天后就会有消息传回来!”刘弘基叹息着回答,满脸无奈。
一百万大军被辽东城拖了近两个月,每个人都感到很无聊。护粮军是其中最百无聊赖的一伙。起初时,大伙还有兴趣到城墙下为自家勇士呐喊助威,到了现在,连观战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眼前这仗无论怎么打,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高句丽人挑出白旗,隋军就得撤下来。至于阵亡在城墙下那些弟兄,仿佛不是自家袍泽一样,根本没人考虑他们先前的牺牲是否值得。
三天后,信使从望海顿带回了皇帝陛下的圣旨,准许高句丽人第四次投降。陛下在圣旨中,教训百官要大度,天朝上国君臣,不能跟蛮夷小丑一般见识。昔日诸葛垂相曾经七擒孟获,永远平定了南蛮。今日高包丽守将才反复了四次而已,早晚他们有心悦诚服的那一天·
宇文述将军派人将皇帝陛下的旨意送进了东城,守将乙支文慧感恩戴德。作为感激的回报,他第二天打开了西城门,将第一波进城受降的大隋兵马困在翁城中射成了刺猬。宇文述大怒,挥师攻城,大军用攻城锤将西外门砸了个粉碎,高句丽人抵挡不住,第五次坚起了降旗。
“是高强将军逼着我这么做的,他是我王的族侄,外臣不得不从命。外臣己经杀了他,希望天朝将军怒气暂歇!”乙支文慧亲自登上城楼,用一颖血肉模糊的人头向隋军谢罪。
“你当老夫是傻子么?”宇文述老将军怒骂。催动大军,继续强攻。高句丽人见计谋失败,拿出全部本领来抵抗。大军挥师攻了一整日,居然未能突破瓮城城门。
辽东城己经被染作了血红色,一半是大隋将士的血,一半是高句丽守军的血。城头的高句丽战旗依然竖立着,没有人能预料它还将竖立多久。以勇悍闻名的王仁恭将军带左武卫冲上去了,又被乱石砸了下来。以睿智著称的宇文述将军使出了声东击西,围三缺一,诈援骗城等种种手段,依然没有让高句丽人放弃抵抗。
进攻者爬上城头,被砍落下来。防御者探出脑袋,被射成刺。敌我双方在招降与受抚这个游戏玩得无可再玩时,终于各自使出了全力。一幕幕血与火的悲剧每天都在城墙外上演,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慢慢地,李旭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麻木。袍泽在城墙下战死,他不再像起初见到时那样愤怒。敌军被弩箭从城墙上射下来,他也不再像刚上战场时那么激动。死亡和厮杀好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都能碰见,再也没什么新奇。
有时候,他忽然觉得那些战死的袍泽就像地里的庄稼,说不定某一天,他们还会从泥土中爬出来。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很害怕,甚至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因为遭遇事情太多了,因而迷失了心智。但看过周围同伴的表现,李旭终于放下心来。因为长时间的战斗而“发疯”的,不只是他一个,很多人都开始不正常,只是各自的表现不同而己。
王元通的表现是反复翻看一本已经卷了页的《易经》经他研究,各种情况都表明,高句丽守军都支持不过这个月下旬。至于中原的易经到了辽东会不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失效,就无从得知了。
秦子婴的表现是反复研究采用什么战术能尽快毁掉辽东城,虽然以他的职位根本没有向各位大将军提议的机会。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李世民两个每天在地面上勾勾划划。在他的计划里,高句丽人己经被屠了三次,守将乙支文慧被剁成了肉馅,扔到河水里喂鱼。而鱼都不屑吃这个无耻家伙的肉,只有乌龟才不嫌其腌腊。
武士消磨时间的方式则是和士兵们赌钱,赌皇帝陛下会不会准许高句丽守将第五次投降。宇文述将军这次拒绝对方投降,强攻其城的举动己经被主张招抚的文臣们告到了皇帝陛下那,只是陛下的圣旨还没有返回来。
皇帝陛下的旨意姗姗来迟,他亦忍无可忍,允许诸军强攻。但是,雨季也跟着圣旨到来而到来,将辽东大地变得一片泥泞。
五月中,辽东开始下雨。浙浙沥沥的雨水一开始就没有收尾的时候,潮湿的天气让床弩和投石车的威力大打折扣,没有两种攻城利器的支持,府兵们训练再精,在强攻中也占不到上风。
攻守双方不约而同地将战斗停了下来。一边让将士们养精蓄锐,一边等待着晴天的到来。双方将领都明白,彼此的士气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能否将辽东城攻克或守住,就看天晴后双方的第一次交手。
“不如挖开大梁河,它距离辽东北墙不到二里!”望着越来越宽的辽河支流大梁河,秦子婴小声向众人提醒。
这是个两个月前曾经被尚书右丞刘士龙否决过的办法,但那是两个月前,大伙当时对高句丽人的信誉还没有彻底绝望,如今,除了少数几个文臣外,大隋上下都不再怀疑敌军死战到底的决心。
护粮军中除了刘弘基外,众人都人微言轻,没有向大将军们进言的资格。刘弘基耐不过大伙的请求,带着秦子婴写出的详细攻城方略去拜会了宇文述将军。他去了一整天,最后黑着脸回了军营。
“皇上己经从望海顿北返,十天后到达。陛下有令,在他到来之前,不准对辽东城做任何攻击!”刘弘基将秦子婴的攻城方案扔到了桌案上,恨恨地说道。
第四章 国殇 (六 下)
在路上被淋了些雨,因此大隋皇帝陛下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这并不妨碍他向群臣表达自己的愤怒,或者说,青白的脸色让他的天威更增了些难以预测的感觉。1
十二位大将军面面相觑,百万大军耗时两个半月,却没拿下敌国第一座城池。不用皇帝陛下指责,大伙都无法推诿自己失职。况且此战还有数十国使节、王子在旁边观摩,大隋朝的脸面,到此已经被大伙丢光了。2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低着头,不愿说一个字。十二卫大将军以他的资历最老,也以他跟皇帝陛下的关系最近,平素大伙都唯其马首是瞻,他今天变成了哑巴,其他将领跟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一个个目光盯着靴子尖儿,仿佛那上面写着破敌良策了般。3
“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朕不在的时候,你们的喉咙都被高句丽刺客给割断了么?”杨广见众人不肯吱声,心头火气更大,瞪圆了眼睛怒斥。4
辽东的战事真让人心烦,本来自己在望海顿玩得很开心的,以为在海边渡过了这个亮丽的夏天,就能听见高句丽臣服的消息。没想到高句丽人的抵抗意志这么强,更没想到离开了自己,诸位将领连仗都不会打了。5
“咳咳,启禀万岁,微臣有本启奏!”尚书右丞刘世龙见众人都不肯接皇帝的茬,心里有些发虚。以善意安抚辽东百姓,是他和几个当朝名士给皇帝提的建议。高句丽守将三番五次玩假投降拖延战机,也是在他的“纵容”下才缕缕获得成功。如果武将们突然把责任推过来,恐怕自己前程不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把矛盾转移到别的地方。6
“有话就说,你咳嗽什么。难道朕的军中没药给你吃么?”杨广狠狠瞪了刘世龙一眼,不客气地责骂道。7
‘刘世龙是个窝囊废,满朝大臣不是窝囊废的没几个。早知道当皇帝这么麻烦,朕何苦跟人抢这份差事!’大隋皇帝陛下怒气冲冲地想。但后悔药没地方买去,既然自己把皇帝宝座坐了,就得担这份责任。8
“微臣以为,辽东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我军久困坚城之下,未必是福!”刘世龙红着脸躬身,低声启奏。9
“嗤,城墙高大,难道比建康城的城墙还高,大梁河比扬子江还深么?”杨广鼻子里嗤了一声,以极其恶劣的态度打断了刘世龙的说辞。“我军久困坚城之下,怎么困的,为什么弹丸之地也拿不下来。当朕没领过兵,不知道如何攻城么?”0
刘世龙被杨广连珠箭般提问憋得面红耳赤,喘息了好半天,才哆嗦着答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再这么耗下去,徒劳无益!”
“刘卿是想劝朕退兵吧,这两年,难道刘卿一直没上过朝么?”杨广拖长了声音,冷冷地质问。
朝中大部分文官本来不赞成攻打辽东,高句丽弹丸小国,扫平了它,未必能增添大国威风。一旦用兵失利,反而让国家在周边刚刚建设起来的威信受到损失。但黄门侍郎裴矩提议要打,皇上自己也坚持,大伙只好顺着皇上的意思来。
刘世龙在出兵之前向不敢皇帝谏言,眼下大军稍受挫折即生退意。前后态度的变化,未免有些太快。杨广的质问一出口,不但武将们觉得气愤,文官们看着刘世龙也觉得扎眼,一瞬间,御帐里就热闹了起来。
“万岁,臣以为,刘大人的谏言纯属推卸责任。”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我等每占上风,高句丽即请降。而刘大人则以仁义之名,阻我等继续攻击。大军劳师无功,皆因于此。望万岁撤去刘大人辽东慰抚使之职,允许我等自行攻击。高句丽已经力穷,辽东指日可下!”
“于大人这话可谓亏心!”刘世龙当即冷了脸,大声反驳道。“自五月初五致五月十七,尔等强攻辽东城十余日,皆无成效。本抚慰在旁未置一词,怎敢担攻城不利之责!”
“从三月拖到五月,师老兵疲,士卒早无斗志,自然攻不下一所坚城。若我军趁辽河大胜之机冒死强攻,恐怕非但辽东城早已易手,乌骨、国内二城亦不在话下!”于仲文怒气冲冲地拆穿刘世龙的狡辩之词。
他亦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军中资格仅次于宇文述。临出兵辽东前,他就曾建议皇帝陛下兵贵神速,奇兵闪击。但这个建议被群臣们在庭议中给否决了。文臣们均以为大隋此番伐辽,是仁义之师,要么不发兵,要么就堂堂正正地出击。而皇帝陛下刚好喜欢陈兵百万,齐头并进的气势,所以不愿意以诡道取胜。
打仗不是游山玩水,不能讲排场。战场上更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言,能击败敌人的战术都是好战术。于仲文不止一次向皇帝陛下进言,每次都被文官们引经据典地驳回来。当年周武王伐纣时是怎么着,大禹伐有苗时是如何堂堂正正,不战而屈人之兵。文臣们有五帝三皇时代的战例为佐证,而皇帝陛下的梦想也是成为与五帝三皇一样的千古明君。武将的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众将军见于仲文和刘世龙当场吵了起来,纷纷上前帮忙。所有武将都认为久攻辽东不下,是被以刘世龙为首的几个迂腐文臣拖了后腿。文官们虽然对刘世龙心中不满,却也不能替人受过,立刻抱起团来指摘武将们的无能。一时间,御帐里乱成了一锅粥,众臣你说你的道理,我说我的证据,比乡间赶集还热闹。
“够了!”杨广越听越窝火,抬脚把御案踢飞了出去。奏折、文书、纸张、笔墨,乱纷纷飞起来,洒得到处都是。
众吵闹的大臣们见到飞在半空的御案,已经知道杨广给气急了。赶紧整队站好,同时躬身赔罪:“我等一时情急,御前失礼,请陛下责罚!”
“责罚,朕责怎敢责罚你们!你们,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杨广手指着众人,气得浑身上下哆哆嗦嗦。
当皇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勾当,你看这满朝文武济济一堂,有几个心思在为国事而谋。不是谋其自身的权位,就是谋其家族利益。再不就是武将抱团,文臣结党。总之,没一个好东西。他今天召集群臣议事,本曾想议出个合适的攻城方案。被大伙如此一闹,最初的想法早就忘了。只觉得委屈,愤懑,连眼泪都差点流了下来。
“臣,臣等知罪!”众臣见把皇帝陛下气成了这个样子,同声告罪。当今陛下不是柔弱之人,他如果真气坏了,早晚会让惹他生气的人掉脑袋。大伙能让他顺顺气,还是让他先顺顺气得好。
“平辽之后,该找几个人来收拾了,否则他们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杨广心中暗暗地想,目光从众人脸上掠来掠去,仿佛在找一个合适人选。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偌大个御帐内,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皇上发怒了,皇上要杀人,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每个人都尽力不与杨广的目光接触,以免做了这个出头的椽子。
看到大伙这副模样,杨广心头怒火更胜。“怎么不说话了”他大声质问,“刚才你们不是嚷嚷得挺欢么,继续啊”。如果有人塞给他一把剑,他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脑袋都割下来,“吵啊,吵啊,看高句丽人会不会被你们的吐沫淹死!看各国使节欣赏不欣赏你们的雄辩之才!”
“陛下息怒,臣等无能,有负君恩,甘受陛下责罚”右光禄大夫杨文思出列躬身,向杨广承认错误。“辽东战事,皆臣无能所致,罪不可赦,愿陛下削臣之爵,以谢天下。”
“算了,朕今天不想追究!”杨广见众臣开始服软,无奈地摆了摆手,说道。继位之后,自己杀过高颖、贺若弼等不识时务的重臣,因此落下了个好杀之名。但平心而论,自己对这帮臣子还是满宽厚的,几个犯了大错的臣子都被自己宽宏的心胸给包容了。可这帮家伙却一二再,再二三地触犯朕的逆鳞!
文武们以目互视,都暗道杨文思会做人。先前的战事,与他关系不大。眼下他却主动承担了攻辽不利的责任,皇帝陛下即便找替罪羊,也不能找到这个老好人头上。事情过后,还会觉得他体谅君心。而百官们也不得不念他今天为大伙出头这个人情,将来在官场上少不得用人情还了他。
“万岁,臣倒有一计,可迅速攻克眼前坚城!”驸马督尉宇文士及一直没参与双方争执,此刻见大伙都平静了下来,终于找到了机会,上前进言。
“说,你有什么办法?”杨广长喘了一口气,追问。文武满朝,终于找到一个务正业的,这让他心里多少感到一点安慰。
“高元小丑,缕犯我大隋天威。陛下宽容,一再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肯全力攻之,他却欺陛下心存善念,以怨报德!”宇文士及开口,即把怒火引向高句丽方面,顺带把前段时间战事不利责任上升到天朝宽容,蛮夷无耻的道义高度。以多年从政经验,他认为当今皇帝陛下是个性情中人。只要你能得了他的欢心,偶尔犯些过失,他不但不会追究,还会主动替你遮掩。而一旦你惹恼了他,无论是贤是愚,早晚会身败名裂。眼前就是一个讨好皇帝陛下,且不得罪众臣的绝佳机会,不容他将其错过。
“嗯,朕的确对高元太宽容了些!”杨广点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刘世龙缕缕耽误军机,主要原因也在自己,这点,皇帝陛下比谁都清楚。但他刚才那种情况下,他不能主动站出来替刘世龙背罪,而刘世龙却不体谅皇帝陛下的心思,一味地想逃避责任。于仲文更蠢,居然带头弹劾刘世龙,这不是打朕的脸么?
还是驸马会做事!皇帝陛下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嘉许,耐心地听宇文士及这个文臣进献的破城之策。
“既然高元小丑不知道好歹,陛下也该让他看看天威。眼下大梁河水流正急,我军如果在上游塞住河道,然后出其不意将水放下来。辽东城再坚固,毕竟不是金城汤池!”宇文士及慢条斯理地说道,丝毫不觉得剽窃别人的计策是一种耻辱。
“此计甚佳,只是杀伤有些过多,恐伤天和!”御史大夫裴蕴上前提醒。
“臣以为,此举有失仁君之德!”左骁卫长史游元也出列表示反对。
杨广把头此侧向文臣前排,想听听两位纳言的建议。看到了右光禄大夫杨文思和黄门侍郎裴矩的脸,才猛然想起来,原本该站在文臣之首的纳言杨达月初已经病故了,纳言苏威此刻也一病不起。同时染病在床的,还有兵部尚书段文震、工部尚书宇文铠。前几日据宇文述秘报,军中似乎有瘟疫蔓延,只是最近雨大,所以感染疫病的士卒不多,还没引起军心的恐慌。
几个文官窃窃私语,也觉得这种战术过于阴狠。但不这样做,恐怕以目前的士气,辽东城很难被攻下来。况且大伙一旦出言反对,难免将来战事不顺时又被武将们指摘。所以,大伙还是以不出头为最佳选择。
“末将赞同驸马督尉的建议!”左武卫大将军王仁恭上前说道。慈不掌兵,宇文士及说的办法虽然狠了些,一股洪水放下去,估计整个辽东城都不会剩下几个活人。但则是自己一方牺牲最小的妙计。只有拔出了辽东这个据点,大军才可能继续向前,否则,背后留这样一个钉子,始终是个祸端。
“近日风雨大作,恐怕是天授我大隋克辽之机。水淹了辽东城,然后趁势取下新城和乌骨和国内,今年冬天,大军就可在辽东三城驻马。待明年春来,一举杀过萨水去,拿下平壤!”一直保持沉默的宇文述终于站出来,赞同儿子的谏言。(注1)他官场打滚多年,甚是会做人。指使儿子贪了刘弘基等人献上的良策,却也不把事情做绝,说完了攻辽之策,又把刘弘基前几日的分析转述给了杨广。“车骑将军刘弘基曾向臣进言,说辽东八月即会飞雪。我军若能今秋取下萨水北岸三城,平壤周围以无险可守。高元小丑即便能苟延残喘一冬,明春也必将被缚于陛下马前!”
刘弘基找宇文述进言时,还曾提起过辽东的天气。眼下马上就是六月,过了八月,辽河两岸就会开始落雪。所以能打仗的日子就剩下了六十天时间。大军今年完全扫平辽东,至此已经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与其勉强苦撑,不如少许取些战果,逼迫高句丽国王割地请降。
“噢,朕却没料到辽东的天气竟然如此冷!”杨广有些失望地说道。想想当年自己率军讨伐南陈,那是何等的顺利,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百万雄师赴辽,居然要把一场仗分作两年来打,心中未免有些不甘。
“都是你们这帮人笨,在辽东城下耽搁了两个多月!”他怒气冲冲地向下扫了一眼,心中骂道。想起当年挥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建康,捉住陈后主,迫使上游南陈水师名将周罗喉等人不得不投降的辉煌,猛然,皇帝陛下有了一个好注意。
“高句丽小丑欺骗朕,朕也骗他们一骗!”杨广突然笑了起来,大声说道。“如果朕带着七十万大军围而不攻,你们说,高句丽守将会怎么想?”
“高元小丑狡诈,辽东城内估计早准备好了存粮。”群臣毫不犹豫地回答。从辽东城的外观上来看,高句丽人就对长期坚守做了充分准备,围城,未必是一个可行之策。
“朕还有其余三十几万大军,可尽选府兵精锐!”杨广轻轻摇头,暗笑群臣鲁钝。
“陛下欲奇袭敌后!”宇文述第一个反应过来,惊诧地叫道。
“然也!高元小丑,必看不出朕之妙计!”杨广没听出宇文述话中的怀疑之意,非常高兴地说道。“他既然不肯将辽东城交出来,朕就围而不攻。朕马上发一道圣旨给来护儿将军,命其带水师去平壤附近登陆。你等带精锐从陆上绕过去,与水师配合。待三军聚齐,一举把平壤拿下来。高元小丑被朕擒获了,其他蟊贼有何俱哉!”
当年大隋兵伐南陈,就曾用过这样的妙计。如今,高句丽小丑,不过是另一个南陈耳!皇帝陛下高兴地想着,双目放出热烈的光芒。
“陛下圣明!”文武们齐声称赞。上次在横渡辽河时,陛下就折巧计地让守军受骗上当,这次,依旧是陛下自己率先想到了破敌之策。
“此策真的可行么?”宇文述的表情有些迟疑。他想提醒皇帝陛下高句丽和南陈地貌和气候的差异,看看满朝同僚那热切的表情,看看主君那志得意满的姿态。暗自叹了一口气,把所有谏言埋在了心底。
第四章 国殇 (七 上)
被雨洗过后的天空很纯净,纯净地就像一整块宝玉。当然,这块宝玉是蓝色的,蓝得令人无法逼视。瓦蓝得天空下,芦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了起来,一边在微风中抒展腰肢,一边从叶子间上喷出细细的水柱。如喷泉般,将天空降下来的甘露再次还给天空。耀眼的阳光就在这层层叠叠的喷泉内幻化成七色、赤、橙、黄、绿……,每一种颜色都蕴藏着一种不同的意境。
李旭喜欢这种宁静的诗意,战争已经远离一个多月了。虽然六十万大军包围在辽东城外,每日还例行公事地摇旗呐喊几声,但谁都知道他们在做戏,大隋已经另遣主力甩过辽东城,深入敌后。辽东城守将乙支文慧也知道,但他送不出信去,围在城外的六十万大军虽然其中精锐不多,但凭借充足的人数绝对可以保证让辽东城内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一个多月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自下令,派遣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等九军三十万府兵精锐绕过辽东,直扑平壤。沿途村镇部落望风而降,乌骨城守将高诩试图从背后偷袭大军,被老将于仲文将计就计,大破于马砦水畔。高诩小贼被阵斩,所部一万余人全军覆没。
接下来,远征军送回来的全是好消息。渡过马砦水的大隋兵马每战必胜,前锋已经直指平壤。而从海路进攻的来护儿大将军也溯涀水而上,在平壤以西六十里出大破高句丽军,斩首无算。
唯一令人稍感遗憾的就是东征大军放走了高句丽国相乙支文德。此贼跑到隋营来诈降,宇文述和于仲文暗布武士,准备将其生擒活捉。辽东慰抚使刘世龙却以两国交兵,不杀使节为理由,将乙支文德放走了。宇文述和于仲文两位老将军与刘世龙这位文职监军意见不和,把弹劾奏折用快马送到了皇帝面前。大隋皇帝陛下怒骂刘世龙是妇人之仁,已经派驸马督尉宇文士及带着圣旨前往军中申斥。
如果形势一直这么顺利的话,一个月后,大军就可以凯旋了吧!护粮军中,很多人兴奋地猜测。能平平安捞一笔战功衣锦还乡,几乎是每个人的期望。除了少数功利心极重的家伙,没人愿意再在辽东耗下去。
让李旭更高兴的消息来自他的家乡。父亲在最近一封信中透漏,因为教子有方,他已经被族里推为乡老,有资格参与族中大事决策了。族里几个主枝都说他见识卓越,既然能让自己的儿子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校尉,肯定也能带领全族重现祖先的辉煌。舅舅的酒馆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至少官府的差役不敢再上门勒索。据父亲的来信中说,县城西边某个无赖上门归还了三年前的欠帐,痛哭流泣地请求宝生叔宽宏大量,别跟他小蟊贼一般见识。酒馆渐渐恢复元气后,一些多年不往来的亲戚也重新开始走动,特别是张五娃的父亲张宝贵,自从得知儿子去了李旭军中后,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曾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接连到宝生舅舅家拜访了好几次,还特地套上马车,亲自到李家来接自己的妹妹回娘家省亲。(注1)“此皆赖唐公提携之恩,我儿且不可忘!”在信中,老李懋一再叮嘱儿子。他是个经历过风霜的人,心里面更懂得感恩。突然回归的亲情起源于哪里,老人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儿定不负唐公之德!”李旭在给父亲的家书中保证。唐公李渊一家对自己不错,少年人知道自己不能辜负了别人的一番栽培。何况现在,婉儿和世民两个还是他说得来的好朋友。
远处传来喧闹声,将李旭的目光从周围风景中吸引开去。是护粮军中的几伙朋友在河滩上击鞠(马球),李家兄弟和刘弘基都是个中好手。自从远征大军出发后,百无聊赖的护军将校们经常在河畔找机会杀上一局。这个拳头大小的藤球在很多人眼里比辽东战事还重要,很多人为之茶饭不思。其他各军也有将领们私下里以击鞠为乐,皇帝陛下以为击鞠有助于将士们练习马术和战斗时的相互配合,所以对此游戏一直持包容态度。(注2)二十名骑手在沙滩上往来奔驰,场面十分热闹。在李旭看来,刘弘基、齐破凝所在的一方大占优势,李建成几次将球击出,半路上都被刘弘基斜次截了下来。刘弘基每当截住球后,旋即挥杖击给齐破凝,齐破凝所在方位与王元通之间刚好是一击的距离,因此,他不用连续奔走即可把球交到王元通手上。接应王远通的是秦子婴,他的动作以阴柔为主,出招十分狠辣…….
李建成的一方,最出色的骑手应该是李世民,他的视野很好,头脑灵活,可以将所有人调度起来。但因为年龄的关系,他的骑术和臂力都不如人,所以发挥不出致命作用。因此,虽然有李婉儿在球场为替哥哥和弟弟擂鼓助威,李家球队还是接二连三败下阵来。
“仲坚,你怎么不去试试!”猛然间,张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了李旭一大跳。经过几个月的交往,李旭发现自己这位表兄特别有做斥候的潜质,他几乎可以出现在任何你不期望他出现的地方,并且能做到绝对地悄无声息。
“我不会!”李旭轻轻地摇头。这是一句实话,论控马能力,场中任何人都不能与他相比。但论起击球技术,连李婉儿都高出他许多。
“有什么难的,我教你!”张秀毫不犹豫地自荐,看向李旭的目光中充满惊诧。
“要去你自己去玩吧,我不喜欢!”李旭摇摇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他讨厌张秀那种诧异的目光,同样的目光,前几天他刚在李婉儿的眼中领教过。听说他不会击鞠,李婉儿的眼睛当时瞪得几乎可比得上鸡蛋,好像自己看到了一个跑得飞快的瘸子。
这种目光让李旭很受伤,仿佛一瞬间就在他和李婉儿、李世民姐弟之间隔开了堵厚厚的墙。没有高墙的时候,大家可以像朋友般肆无忌惮谈笑玩闹。有墙的存在,立刻让人想起彼此之间的地位差距原来是那样的大。
“只有将校才有资格上场,你又不是不知道!”张秀对着李旭的背影气哼哼地嘀咕。他不明白表弟突然间生哪门子气,不就是不会打球么,有谁天生会打来。哪个能下场的,没在球杖上花过七、八月的功夫!
他佩服表弟骑术精良,以为表弟稍为学习后,下场击鞠便可以百战百胜。偏偏忘记了在离开易县前,自己这个表弟骑的是匹青花骡子。一个家中连好马都备不起的人,怎么有空闲和钱财来玩击鞠?
李旭不理睬张秀的抱怨,骑着马慢慢走向军营。今天所有的好心情被张秀一句话给破坏了,他现在只想回帐篷里去蒙头睡上一觉。可无论马跑得多快,李婉儿在球场外的呐喊声还是缠绕在耳边,怎么都挥之不去。
李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喜欢李婉儿,只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对李家二小姐动半分心思。双方彼此之间家世相差太大,况且婉儿已经与柴家有了婚约在先。
旭子还小,他还不清楚,即便没有那个该死的婚约在,二人的性子也格格不入。此时的他虽然已经开始长大,却没长大到足够明白男女之间的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长环境,就像一只鸟和一尾鱼,彼此之间可能充满好奇,但无论任何一方走进对方的天地,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结局。
“如果我能当大将军……”有时候,李旭激动地想。但他的梦很快就被自己用冷水泼醒。已经不是在易县时那个脑袋里充满不切实际梦想的少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已经知道了人和人生下来彼此之间就存在差距。‘功名但凭马上取’,这句话乍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但辽东血战让他知道,一万人个普通人家的子弟中,未必有一个能活着达成自己的梦想。而那些世家子弟,他们的功劳自有别人的尸体来堆积。
“即使成了大将军后又能怎样,我来她的心思都猜不透!”李旭苦笑,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年少的梦就是一个梦,不会有任何变成事实的可能。李婉儿也许对自己很好,喜欢和自己一起玩,希望听自己讲塞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她对别人也一样好,在刘弘基、王元通等人面前,一样像个小妹妹。
“也许,她走到我身边,仅仅只是因为好奇!”李旭笑着自我安慰,嘴里突然感到有些苦,有股酸涩的滋味从心头一直涌上眉梢,涌到眼底。
“呜-呜-呜!”四野里突然响起了号角声,彻底打断了他的心事。‘唐公聚将议事!’李旭稍微楞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角声来自护粮军中。这可是很久不曾发生的事情,他用力一夹马肚子,风驰电掣般冲入了军营。
注1:古礼,女子出嫁后,如果非娘家派人来接,不得主动回家。
注2:击鞠,古代马球。起源年代不详,唐代最为盛行。比赛双方各为十人,以攻门进球为胜。因为有利于骑兵配合,所以在尚武的隋唐两代,皇家、贵族和富豪之间非常流行。至今有唐代以击鞠为背景的铜镜花纹流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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