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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_24 酒徒 (现代)
“五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准备进京应试的么?怎么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块葛巾递给张秀,顺带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追问。
“朝廷,征兵。赵二狗子,拿钱,不,呜呜,不办事!”张秀接过以前从来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抽抽嗒嗒地哭诉道。
花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李旭终于从张秀断断续续的述说中了解到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春天,朝廷开始下令征兵,张家派人去官府打点,以张秀品学兼优,即将上京应试的借口,摆脱了兵役。
正在一家人关起门来庆贺的时候,谁料到风云突变。郡上接到朝廷命令,说是向辽东运粮的民壮不足,所有未服兵役的适龄男子,必须自动至官府报到,自带牲口帮官府向前方输送辐重。张家再去打点,赵二狗子和户槽大人却冷了脸,非但不肯帮忙,还把礼物摔出了门,请张家不要坏人前程。五娃子无奈,只好赶了马车、带了仆役前往官府报到,于是他们主仆就被塞入了运粮的洪流,滚滚涌到了辽东前线。
“当官的叫我做伙长,带着五个人运粮,一趟又一趟,没完没了!”张五娃哭够了,用满是鼻涕的葛巾抹了把脸,伤心地说道。“所有民壮都不让回家,不准离队。谁敢偷着逃走,抓回来就是一顿乱棍。累死了,打死了,就向路边一扔,几天,几天就臭了…”
“啊!”李旭低低的惊叫了一声,只觉得有股凉气直冲脑门。片刻之前的时候,他还在为大隋赫赫军威而振奋,甚至起了主动请缨,为国杀敌立功名,以回报皇帝提拔之恩的念头。现在,心中的热情却被张五娃几句话瞬间给浇了个透。
“我实在熬不住了,让小爽跑出去给家里报信,好叫我爹想办法救我。谁知道他半路给人抓回来了,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我本以为自己这回也死定了,结果上个月返,听人说你在这当个大官儿,所以借着运粮入库的机会,偷跑过来寻你!”张秀终于止住院了抽泣,把话题题扯以了正地方。
小爽是张五哥的贴身书童,潭子旭在县学时曾经见过那孩子,在他的记忆中,此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是难得能和自己玩到一处的同伴。、没想到转眼之间,对方的生命已经完结。自己现在是军官了,并且混进了任务最轻闲的护粮军中,所以看不到这些窗外事。而那些与自己家世相同的人,却大多数都忍受着命运的煎熬。
“旭官,你能不能救我一救,再这么熬几个月,五哥肯定要累死了!”张秀瞪起红肿的眼睛,满怀期望地看着李旭。一张遍布裂口和春癣的小脸上尽是媚陷,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对方拂袖而去。
李旭没有搭腔,这一刻他根本没听见张秀在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张秀,他霍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自己说要立功名,父亲突然发那么大火的原因所在。功名不是普通人可以立的,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比穷人家的孩子幸运。张五娃家道殷实,带了马车从军,还落魄到现在叫花子般模样。自己无钱无势,如果跟五哥一样进了运输队,估计尸体到现在早己经被填进道路两边的沟渠之内了。
“旭官,旭官,求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以前欺负过你,我知道父亲对你舅舅不住,求求你。求求你了!”张秀等了半晌,听不见李旭回话。又急又怕,忍不住再次硬咽起来。
“五哥,五哥,你不要急。让我先想想!”李旭被哭声唤回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
“旭官,求你,求你快想。五哥将来一定报答你!”张五娃一听对方口气松动,立刻破啼为笑。鼻涕和眼泪都挂到了眉毛上,他却顾不上去擦。
“五哥,咱们借一步说话!”李旭拉起张秀的胳膊,将他扯离了军营大门。约略走出三百多步,见周围人影稀少了,停稳身体,低声问道:“你在哪个军,校尉是谁?”
“哪分什么军啊,我们是民壮,哪里来的,就编在哪个队伍里。我是上谷队第二团第三旅五小队的,队正叫王七,是个瘸了腿的老兵痞,心肠坏得很!”张秀想了想,大声回答。
如果张秀此时在征辽大军中,李旭倒想托上钱士雄将军或刘弘基将军的人情,除了他的役。但此刻张秀不属于任何一路兵马,事情倒有些难办了。自己在地方没熟人,冒冒失失地找上门去,对方万一不领情,反而要让张秀受委屈。
仔细想了想自己从军的经过,李旭心中慢慢有了一个点子。到了现在,也只好把张秀先藏到护粮军中了。反正护粮军不会上阵杀敌,日常训练也比在运输队干活轻松得多。
“你留在我这里吧,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你当个护粮兵。”看了看张秀期盼的眼神,李旭低声吩咐。
"那,那可不成。官府老爷说了,除非我们死在路上。否则,即便藏了起来,也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哥哥逃了抓弟弟顶帐,儿子跑了抓老爹……”张秀被李旭的话吓了一跳,摆着手大声说道。
“你是从军入伍,不是逃役!”李旭笑着解释。不过才分开一年半时间,他却发现张秀的想法很孩子气。好像突然间和自己掉了个,自己成了大哥哥,而张秀成了小弟弟。
少年人不知道,在他离开故乡的那一刹那,与同伴之前的差距就已经拉开。还为以张家五哥在是运粮队里被子人欺负傻了,伸手替他掸掉身上的灰尘,低声安慰道:“我托人发份军书给上谷郡的运粮队,说你身体强健,被征入官宫了。他们跟你又没仇,何必非要把你从军中拉回去!”
““真的?”五娃子张秀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放心,有我在,你肯定没事!”李旭笑了笑,抓起张秀的路膊,慢慢走向自家军营。
第三章 何草 (七 下)
成为朝廷正式登记在册的军官的好处还是满多的,至少在为五娃子张秀办入营手续时同,李旭所到之外一路顺风。这还不包括王元通,齐破凝星和秦子婴三个朋友的大力协助。听说来人是李旭的亲戚后,三个人一个在李旭帐篷的旁边专门给张秀腾出空帐,一个拨了上好的铠甲和坐骑,第三个毫不犹豫地向上谷郡运粮队发出了军书。
“他是我五哥,我不能拿他当亲兵!”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秋解释权,每个军官都会有一两名亲信,几个朋友显然把五娃子张秀当成李旭刻意找借口留在身边的心腹。
“我可以做校尉大人的亲兵,我愿意照顾自家兄弟”五娃子张秀反应倒是不慢,得知自己的便宜弟弟刚刚被皇帝陛下亲手擢升为校尉后,立刻明白了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
做了这么长时间民壮,他对大隋军队体制多少有些了解。一个校尉摩下可以有三个旅率,每个旅率可以带两名队正,当然,如果他愿意自己兼一名队正的话,这种作法也无可指摘,但通常没有人会那样做,那样会让人觉得旅率心中的格局过于小气。而做了校尉大人的亲兵,则有机会与所有军官接触,将来一旦队正以上位置出了缺,以亲兵补缺是军中惯例。即便一时没有补缺的机会,亲兵的待遇也比普通小兵要好得多。
张五娃看到了大好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他很庆幸自己今天胆子大,居然敢找到姑表兄弟营门前。也庆幸自己当年没把表弟欺负得太狠了,至少没让他在心中记自己什么仇……
李旭诧异地看了张秀一眼,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对方的选择。外人面前,他不想驳了表兄的颜面,也不想给人以‘稍获富贵,即抛弃亲情,的坏印象。虽然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份亲情比草尖上的霜厚不了些许。
“以后李校尉的起居就归你照顾!”秦子婴饶有兴趣地看了这对表兄弟一眼,低声向张秀吩咐。转过头来,他又把话题扯到酒宴上,“酉时两刻大伙在王大户的庄子上给你和刘将军贺喜,早些去,皇上眼皮子底下,咱不能闹得太晚!”
王大户的庄子就是李旭和刘弘基初来辽东之时寄放战马的那个庄子。虽然他家的人口和土地数量连中原豪门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在怀远镇这偏僻之所,此人算得上一方富豪。如今怀远镇整个己经被皇帝陛下和他的护卫六军给占据了,护粮军里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军官没资格再进城喝酒,也只好找个干净利落的民家,丢下数百个钱,凑合着摆上几桌热闹热闹.待安置好了张秀,并向他交代清楚了在护粮军中注意事项后,李旭一个人策马出了营门。时间己经有些晚了,所以他骑马骑得很快,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把营地甩在了身后,人和马同时溶进了绚丽的晚霞中。
对于长城外的边睡之所来说,三月还是早春季节。晚风有些凉,逼得人不得不一次次将薄毡比肩上的丝绦收紧。而天边咸蛋黄般颜色的落日则将人的脸和手晒得暖暖的,令人心里总有一种抛下所有衣服,赤身裸体拥抱这绵绵春色的冲动。
春风得意,用这个词形容李旭现在的心情是最恰当不过了。十六岁便做了校尉,整个上谷郡古往今来,几乎没有第二个平民子弟能做得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同伴,如居然赶上门来求自己帮忙,而那点儿忙几乎是自己的举手之劳。想着表兄那感激泣零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身旁响起剧烈的马铃当声,都充耳不闻。
“小子,看样子你很开心么?”一个酸酸的声音猛然在身边响起来,吓得李旭打了个冷战。
手握上刀柄的同时,李旭看清楚了身边这个试图策马与自己并行的人。修身、长腰、俊面、朗眉。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波光灵动,让人一见就知道他是个绝世智者。
“见过骑马督尉!”李旭轻轻地带了带缓绳,然后拱手施礼。这个人的名字他记得,上午晋见皇帝陛下时,此人就站在文官队末。在一大堆文武里,他长得最为英俊调伎。言谈举
止之间流露出来的飘逸味道,让素以文雅著称的唐公长子李建成都w然失色。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何必呼我的官职!”来人轻轻磕了磕马肚子,以便坐骑能跟上黑风的速度。从鼻子尖和额头上善良的汗珠来看,这番追逐把他累得够呛。特勒彪是草原名驹,虽然李旭没催它发出全力来,也不是寻常战马能轻易尾随的。
“宇文大人,您找末将有事情?”李旭想了想,有些戒备地问道。跟太聪明的人打交道不是件聪明事,一年多来的经验让他这样告诫自己。况且这个聪明人出身在宇文家,是宇文迷老将军的儿子,当今皇帝的女婿。
“我表字仁人,你叫我一声仁人兄好了!-马督尉宇文士及根本不在乎李旭言谈中那种敬而远之的味道,笑了笑,要求。
“不敢,末将岂敢乱来!”李旭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宇文士及的善意。
“觉得自己高攀不起,是么?”宇文士及的目光中浮现一丝嘲弄,虽然是一闪而没,依旧被李旭敏锐地给捕捉到了。
接下来,宇文士及的话犹如刀锋一般刺伤了他的耳朵,“可你自认是唐公的子侄,怎么没觉得自己高攀呢?”
"马督尉大人!”李旭用力一拉缓绳,带住坐骑。正跑在兴头上的黑风被络头勒得十分不快,前蹄高高地抬了起来。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强烈的抗议。
“好一匹野马,不知为谁人所驯服!”宇文士及不理睬李旭那愤怒的目光,自顾夸赞道
"驸马督尉大人有话请讲当面,若李某曾有得罪大人之处,李某愿向大人赔罪!”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此刻宇文士及的人头己经飞到了半空中。姓宇文的肯定没好东西,自从那天贺若梅出走后,李旭就这么想。今天,宇文士及的举止让这个信念更加坚定。
“今天上午之前,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刚才在外边逼马,看见你匆匆跑过,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宇文士及淡淡笑着说道,“以唐公李渊的家世,为什么他会拣二民做世侄。而这个世侄,为了李家居然不惜自断前程!”
“驸马督尉大人,我与唐公是同宗,这层关系族谱上可以查,今天上午后皇帝陛下提拔我,是因我为曾方了些微薄功劳,而不是因为我是唐公的子侄!”李旭瞪大眼睛,愤怒地强调。
自己不是依*唐公的势力才能升迁的,虽然唐公的支持很重要,但自己的确也在护粮军中扎扎实实地做了很多事情。他讨厌宇文革士及那种仿佛什么样都知道的目光,更讨厌其自以及为是的说话腔调,比起这些,宇文这个恶心的姓氏反而让人不敏感得多。
“是么?”宇文土及上上下下打量李旭,低声反问。“飞将军的后人那么多,唐公李渊为什么偏偏认下了你这个侄子,难道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么?”“我只奇怪驸马督尉怎么突然关心起在下来!”李旭实在无法忍受对方的冷嘲热讽,怒气冲冲地反击。“唐公为什么认下李某这个侄儿,李某没兴趣了解。只知道唐公对李某不薄,李某今生也定不辜负他的期待!至于外人怎么看,李某实在管不着!”
“现在你又说唐公对你不薄了,刚才谁曾说过,他的前程是凭功劳而来?”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让别人难堪的,宇文士及继续挑拨李旭的怒火。
“若无唐公提拔,李某进不了护粮兵大营。若非唐公举荐,李某也见不到皇上!这是事实,无人能够否认!”李旭气得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驸马督尉怀疑李某的身手,尽可以放马一试。李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怎么,被我戳到痛处,想杀人灭口么?”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一幅害怕的模样
“不敢,李某嘴笨,只是想找个快捷些的解决办法!”李旭怒到极处,头脑里反而涌现了一丝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于挑拨离间,自己如果不上当,生气地就应该是他。所以,无论此刻心中有多少疑问,自己都要尽最大可能表现出对唐公的忠诚。只有这样,无聊的人才找不着下手的缝隙,他的阴谋才无法得逞。
“如果世间的事情都用嘴巴来解决,而不是动刀子,岂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辽河西岸连绵的军营,话语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敢持此高论!”李旭终于抓到对方一个把柄,出言反击
“实话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数情况下却不好听!”宇文士及耸耸肩膀,对李旭的打击满不在乎。“就像上午你在皇上面前所说的,还有今晚我在你面前所说的,都是实话,却只给自己惹来麻烦!”
“李某不敢欺君,况且皇上今天上午并未觉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话的意思,学着对方的样子耸耸肩膀,反驳。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一个人,你却说了实话。被大伙糊弄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感激你!”也许是因为理屈词穷,宇文士及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自我解释道。
“无论大人说什么,李某都不会感激大人,只当它晚风过耳!”
“若我跟你说,皇上本来想授你一个和刘弘基同样甚至更高的官职,却因为你说自己是李渊的族侄,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着李旭的眼睛,笑着追问。
“唐公对李某有知遇之恩,圣上是一国之君,气度非常人想象。至于官职,李某年少,来有的是升迁机会,验马督尉以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着宇文士及,双目如湖水般明辙
‘无论心中多震惊,大敌当前,都不可在脸上表现出来。’徐大眼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这一瞬,他决定尽力去做。
没用太长时间,在宇文士及的脸上,他明显看到了失望。
,、家伙,我不知道你说得是不是实话,但你比看上去要聪明得多!”楞了一会儿,宇士及悻然道。
“大人说过,实话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数情况吓却不好听!”李旭的回答充满禅机。
“你这小家伙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轻轻笑了笑,目光越来越柔和,“我开始有点儿明白唐公为什么要拉拢你,麦老将军为什么也对你这么好了!”
“有人对你好,总比所有人都看着你讨厌要强一些,大人以为是这样么?”李旭亦笑,手掌慢慢松开了刀柄。他发现对付宇文士及这种人,把刀锋安在舌头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这样,特别是你有让人看重的价值的时候。”宇文士及点头,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城墙。
城墙上,己经有画角声遥遥地传来。怀远镇要关城门了,再晚进城的贵青们将不得不留在城外过夜。
“我走了,改天再来找你!”宇文士及冲李旭抱了抱拳,说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刀大咧咧地抱拳还礼,对方年龄比他大,官职比他高,却没在他这里收获丝毫敬意。
“看来实话果真不好听!”宇文土及拨转马头,快速向城门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一句?”李旭冲对方背影笑问。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阳正努力把阳后一缕光从晚霞后透过来,百里连营,处处响起东征将士们俚歌声,此起彼伏,甚是。
但热闹是别人的,这一刻,李旭什么都没有。
第四章 国殇 (一 上)
在路上耽搁了太长时间,当李旭气喘吁吁地赶到酒桌前的时候,大伙早已等得急,见了他终于进了门,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责怪道:“你这小子,才当了校尉,就敢托大。难道你今天皮痒痒了么?”
“诸位哥哥勿怪,早就来了,路上碰到一个讨厌的家伙,被他耽搁了,今天小弟认罚,认罚!”李旭装出一幅害怕的模样来,苦着脸四下拱手,他年龄最小,当然大伙也不能真罚他。随便数落了几句,笑着拉他入座。
怀远镇地*胡境,寻常人家吃饭都是坐在胡凳上,围了桌子的。户主家不是饭馆,所以大伙也只好入乡随俗,团团围起了三张方桌。这样一来,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饮酒时更显亲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众兵大爷们借房子借灶,是为了给刘、李二人摆加官宴,因此事先打点得极其用心。后来又从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经在自己家歇过脚的刘、李两位大人今天被皇帝御口钦点了将军和校尉,更是觉得贵气满门,传出去面子光彩。家主一声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几个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这顿加官酒虽然摆得简陋了些,无管弦助兴,也没有舞妓相陪,却让大伙吃得眉开眼笑。
酒过三巡,祝贺答谢己罢,大伙开始端着酒碗互相挑战。刘弘基刚刚加了车骑将军衔,按惯例兵部会让他自己推荐一些得力属下。护粮军内众将领平素与他关系好,自然都有了升官机会。这种既不用上前线冒险,上司又体贴大度的职位谁不想争一争。大伙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彼此客套着,吹捧着,不一会儿,酒宴气氛就被推向了高潮。
“旭子,运气了你!”齐破凝端着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说道“五个月,从队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升官这么快。今晚拦你的是什么妄人,不会是有人看上了你,准各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声音震得窗户纸嗡嗡做响。
李旭字仲坚,己经有正式官职在身,按道理应该被成为仲坚贤弟。但他年纪小,人也随和,所以齐破凝更愿意称他为旭子以示亲近。平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喜欢以他为开头。只是老齐这次玩笑开得显然有些过于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看见大伙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心中好奇,拉过齐破凝,低声问道:“齐大哥,怀远这地,真有抢女婿的风俗么?”
+璞”王元通刚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喷到了地上,一边大声咳嗽,一边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们旭子年龄,咳咳,相貌,咳咳”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把房顶都给掀过来。待笑够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诉李旭关于拉女婿的典故。
原来魏晋以降,大户人家结亲甚讲门当户对。真正名门大族是绝不肯与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积如山,名门之后穷到无处立锥,卖房子卖地的窘境,前者也没有资格和后者往来。
偏偏本朝先帝决定开科举,选贤不问出身。所以很多贫家子弟也有了入朝为官,一举成为新士族的机会。为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发户就想出了一个奇招,选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们就去放榜处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贫家少年,并且未定亲,就千方百计抢回家去关进女儿的闺房。一夜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了,高中者想不结亲也不行。这样,贫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后在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资金,暴富的寒门也有了挤进豪门行列的机会。
“一个笑话而己,没见谁家真的这么去做过。说这话不中听,估计子婴又要骂大伙矫情了!”齐破凝讲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秦子婴,笑着解释。
“当日是小弟一时情急,诸位兄弟莫怪。其实大伙谁不想让自己的家族兴旺呢。如果不为了这个,谁还寒窗苦读,谁还上阵打仗!”秦子婴汕汕笑了笑,回答。满满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其他人多少都有点儿背景。在头脑清醒时,秦子婴可不想因为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实一个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转眼之间的事。谁见过不朽的殿堂!不过旭子少年得志,看上他的人家估计不会太少!”刘弘基怕大伙勾起秦子婴的伤心事,端起酒碗笑着加入调侃队伍。
听刘弘基如此一说,众人的兴致更高,纷纷要求李旭老实交代到底谁在路上拦了他。李旭被逼无奈,只好说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闲扯的实情。
“宇文大人谈兴甚浓,我惹不起他,只好把耳朵留下来听他训话!”李旭摇头,苦笑着向大伙汇报。至于宇文士及具体说了些什么,被他在笑谈中尽数掩过。
“原来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说话向来没什么遮拦,喝了酒后更甚。调侃了几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着问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门啊,难道有女儿待字闺中么?”
“估计,不少。字文述大人向来勤于播种!”有人在旁边乱哄哄地答应。作为护粮军的一员,凡经历过那场莫名其妙的袭击事件和斗殴风波者,都不会对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可大大不妙,旭子这下有苦头吃了。据说宇文家的男人素来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难以琢磨。但是他们家的女人么,呵呵,刚好和男人掉过来!”
“可怜啊,可怜,可怜李校尉少年才俊!”大伙看着李旭,皆满脸怜悯之色。仿佛他己经成了进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这头大老虎择时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里发了毛,才闹哄哄地转过身,寻找其他的开心话题。
酒桌上的话题向来固这下不到一处,大伙开心过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却被人无意间说中的心事,兴趣缺缺,四下碰了几碗洒后,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还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来古怪!”见大伙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秦子婴在桌子底下偷便拉了李旭一把,低声叮嘱。
“他家人很喜欢与人为难么?”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请教,他老家易县地方偏僻,民风相对淳朴,关于朝廷内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说起,。所以李旭对官场倾轧的知识了解很少,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土及的古怪表现,却非常令人生疑。说他完全怀的是恶意吧,他的话语里却不缺逆耳忠言。说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动机在哪?
“每个家族为了自家利益都会不择手段.宇文家大,图得东西多,所以做事的风格就更狠辣些。别的家族小,能争的东西少,所以表面看上去稍为善良。骨子里,其实都是一路货色!”秦子婴看看四下无人注意自己和李旭两个,以极其低的声音总结道。
自从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麦铁杖两个老家伙逼得离家出走后,秦子婴的性格就开始变得偏激,说出的话也极其尖锐。李旭平素总跟他一起练武,知道他心情郁郁,所以也不介意偶尔被其言语所伤。但秦子婴对世家大族一些行为的评价,在李旭眼里却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么?”李旭给秦子婴倒上一碗酒,小声追问。
刘弘基到别的桌上向弟兄们致谢去了,热闹也跟着他移动到另一张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婴心情不佳,二人刚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说称得上前朝皇族遗脉。在前朝与本朝交替时有功于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杀了当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来守宇文家香火。到了当今圣上这,又因为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将军,尚书出了一大堆!实际上,就是个放羊的奴隶,崛起时间没几天……”秦子婴用极其简短尖刻的话语向李旭介绍了宇文家的背景,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头,是鲜卑族埃豆归家的奴隶。魏孝文帝革新的时候,全体鲜卑人改汉姓。破野头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为奴隶的他不得不追随。后来宇文家的祖先在历次朝代交替时眼光独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亲父宇文盛这辈,己经在北周当上了柱国大将军。
开皇元年,北周气数丧尽,禅让社于大隋。有很多宇文家的子弟不识时务,举兵造反。字文迷少年从军,杀尽同族,为大隋皇帝立下汉马功劳,被破格提拔为上柱国,褒国公。
后来在大隋涤荡江南,平定西域的战争中,宇文述功劳都不小。当然,最大的功劳是培养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儿子宇文士及,与当今皇帝结成了儿女亲家。
“我可够倒霉的!”听完宇文世家的来历,李旭小声嘟S了一句。想到自己刚刚冒出些头来,就惹上了这样一个大麻烦,不觉心中有些忐忑。再想想宇文士及关于唐公李渊是刻意拉拢,非真心相待的评价,心情更是郁郁,连喝到嘴里的酒都突然一下变成了苦味。
秦子婴见李旭哭丧着脸,以为他心中害怕,仔细想了想,又低声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以今天你在点将台上的仗义表现,唐公心里必然念你的情。纵使宇文家拉拢不成而有心与你为难,有唐公在,他们也需要仔细斟酌!”
“仗义?”李旭有些怀疑地问。白天他在点将台上回答皇帝陛下的问话失误,害得唐公连忙出列解释他并非刻意何私照顾自家子侄,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形好不馗尬。这么糊涂的行为唐公不跟自己计较便是大度,又怎么会认为自己仗义?
“如果我是你,当皇上问及那句话,理应的回答是‘来怀远之前与唐公素未谋面,到了这里才知道彼此是同族,,而不是自认为其子侄。你那么一回答,等于自认为唐公心腹。然扫了很多人的兴,但也祸福难料。唐公当时为了避任人唯亲之嫌,表面上肯定要跟皇上辩解一番。私下里他却会觉得你知恩图报,不为眼前富贵所动。事后,他自然会把你看得更高些。退一步,即便他不承你今天的情,别人若明知道你是唐公心腹还想害你,等于直接向他李家挑衅,不由得他不插手!”
“啊!”李旭张大了嘴巴,半块鸡肉塞在了嗓子眼,咽不进去亦吐不出来。听了秦子婴的分析,他终于明白回答一句皇上的问话,还牵扯到这么多利害得失于其中。既然在别人眼里自己己经是李家嫡系,也难怪宇文士及专程找上门来挑拨离间了。
看看举着酒碗在旁边桌子上与弟兄们一对饮的刘弘基,看看似醉非醉,双目却雪亮异常的周文远,再看看身边认认真真替自己分析形势的秦子婴。他突然发现,原来做人的学问这么多,远远高于从小到大背过的书本。
“你看那些世家,一个个表面文质彬彬,其实骨子里边脏得很。”秦子婴的酒有些喝高了,趴在李旭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嘀咕,“可这世道就是为他们而设”,他看看被大伙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刘弘基,继续在李旭耳边嘀咕道:“想要做点正经事儿,你要么依附一个世家,要么自己建立一个家族,否则根本无处下手!”
“老夫今生最得意之事,就是自己建立了一个家族,可以留几代富贵给你们!。”百里连营中,老将军麦铁杖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笑着说道。白天接受皇帝检阅,他受了些寒,晚上回到营中感到身子骨有点发涩。随军郎中和儿子们都劝他不要再争渡辽之功,老将军微笑着谢绝了这些好心的建议。
当年大陈帝国灰飞烟灭,无数百姓死于刀兵。而那些世家大族,却总能保存一部分下来,在新朝廷中谋取富贵。
倒霉的总是普通人,势力越大的家族,越容易熬过风雨,左右逢源。麦老将军笑了笑目光穿过夜幕,仿佛又看到了昨日的自己。
自己新手建立健全一个家族,麦氏家族,这个家族不比任何百年世家差,人生能如此,足矣!
第四章 国殇 (一 下)
醉里不身是客,当晚,素来以酒量著称的旭居然喝过了头,骑着马背上勉强晃悠回军营,向塌上一栽即人事不醒。待第二天他从南柯国周游归来,却已是日上三杆,把上午的操练都给耽误了。
那张秀初入军营,做事甚为小心。见李旭醒来,赶紧跑进帐篷替他弄水洗脸,李旭不敢在自己表兄面摆官架子,死活不依。张秀却非常要尽亲兵之责,不肯放手。二人拉扯了一番,好说歹说,张秀才放下了脸盆。没等李旭把脸洗完干净,他却又用托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一碟酱肉,一碟小菜,几个精致的点心回来,一边替李旭在桌上摆餐具,一边笑着说道:”秋房的校尉大人新热过的呢,他们说您现在是校尉了,随时都可以传餐!“
“嗯!”李旭胡乱答应了一声,有些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更不适应让张秀来侍奉。无当年在县学中张秀怎么看不起自己,两家毕竟是姑表至亲。在李旭心中,这份亲情虽然薄了些,却总是在的。他一边坐下吃饭,一边寻思着如何于军营给表哥安排个合适位置,免了这每天早晚的尴尬。又听见张秀踢踢拖拖端了洗脸水出门,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今儿早上唐公家的小姐来找过你,见你还睡着,在帐篷外等了一会就走了。我问她用不用把你叫醒了,她说不用!”
“唐公家的小姐?”李旭手中半块点心停在了嘴边上,想了一下,才绕明白了张秀说得是李婉儿。想想自己平素与她一起练武打闹,却一直没太在意对方唐公家小姐的身份,嘴巴里不觉有些发干。
婉儿总喜欢往军营里跑,在我没来怀远镇之前,她是不是这个样子呢?李旭偷偷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没法找到答案,李家兄弟一个比一个精明,在他们面前说话稍不注意,就容易让人想到更深层次里去。
问题是,李旭的打算却未必有别人想象得那么深远。李婉儿跟自己有点投缘,这点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但这种投缘是不是喜欢,李旭有点儿不却定。有过一次失败经验的他不敢轻易去猜测少女的心思,如今,感情对他来说就像摆在孤狼面前的火堆,一方面渴望其中的温暖,另一方面却不知道那团火焰是否会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
“仲坚兄,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满脸烟熏火燎的少女走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
“仲坚哥哥,你会保护我的,对吧!”满头大汗地少女张大渴望的眼睛追问。
“尽吹牛,狼怎么可能被人养大!”少女鼻子翘着,笑语盈盈。
数个不同面孔的李婉儿自早餐的热气上冒了出来,围在李旭面前盈盈起舞。每一张面孔,都是一份不同的记忆。只是这面孔总被一层纱隔着,令人无法看清楚目光里到底蕴涵着是喜欢,还是单纯的好奇与欣赏。
“露水夫妻,这个词真美。你们汉人就是会说话!”陶阔脱丝的身影烟一般地飘来,将记忆中不同面孔的李婉儿冲得七零八落。
李旭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她只是喜欢和我练武吧,毕竟整个军营只有我一个人和她年龄相类。在心中,他这样告诉自己。
“旭子,唐公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要不,他为啥对你这么好!”倒光洗脸水的张秀走了回来,把头摆在桌子上,仰视着李旭的眼睛,神经兮兮地问。
“别乱说,想吃就坐下一起吃!”李旭抓起一块点心,用力堵住表兄的嘴巴。“垄右李家世代公卿,不可能与一个小校结亲!”
话说完了,他自己的头脑也立刻清醒。徐大眼曾经说过,中原的世家为了家族利益,做事情只会比w部更绝情。像他和陶阔脱丝那种情形,中原世家会毫不犹豫地将两人拆散,根本不用找什么理由。
“可我听人说,越是豪门小姐,越喜欢落魄才子!”张秀一边大口吃着专供军官的细点,一边开始替李旭做白日梦,“况且你现在官升得这么快,又新得了皇上的赏识!”
“好了,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该写首诗,送个丝结之类的表明心迹啊。除了落魄才子的待大户小姐是真心的,其他公子王孙一定是虚情假意!我看你是茶馆里听人说掌故听多了,发了臆症,再不就是嫌我这里轻松,想回运粮队里活动筋骨!”李旭重重地放下饭碗低
声呵斥道。
张秀见表弟发了怒,赶紧用点心堵住了嘴巴。大口大口吃了一会儿后,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站起身来,对着己经准备出门的李旭票报:“有一个姓武的队正也来看过校尉大人,留下了一个小包裹,然后就走了。校尉大人,要不要我替你拆开!”
“在哪呢,我自己拆。我让你别乱说话,不是跟你摆什么官架子。本来没什么事情,万一被闲人传开了去,对我和唐公都不利!”李旭实在拿自己这个厚脸皮表哥没办法,笑了笑,低声跟他解释。
“这个,我明白。这不是替你打算么,不替主将谋划,要我做亲兵干什么!”张秀放下碗,起身走出营帐,一会儿,又拿了个小小的包裹进来。“跟你说的话,我保证不传六耳!”说完,将包裹向李旭面前一放,看都不看,收拾了餐具走出门去。
武士a留下的包裹是用葛布做的,表面上看去很平常。包裹上的绳结系得却是个精致的梅花扣,上边还贴着张拜贴。如果包裹在途中被偷偷打开过,最后收到包裹的人可以明显地看出打开的痕迹。
“武兄倒是个细心人!”李旭笑着摇头,用黑刀割断绳结。包裹皮展开后,里边露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如意。玉柄上,一个白胡子老仙,正微笑着指点半空中的朝阳。指日高升,这是刚刚做官的人都喜欢听的贺辞。难为武士a精细,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能找到一份如此合适的贺礼。
相比于李婉儿的心思,武士a的心思可谓一目了然。他出身与李旭差不多,家中都是商贩。只是武家的生意稍稍大些,据说在并州凡是卖木器的,都与武家有关连。家境虽然富庶,武士在官场上却没什么比较硬的*山,所以他在护粮军中只能做个伙长。后来因为跟刘弘基等人走得近,随着李旭的升迁而升迁为队正。如今李旭又升了一级成为了校尉,原来的旅率位置上则又出了空缺。作为一直跟在李旭身边的“嫡系”,这个位置显然应该是武士a的。
“一个校尉摩下可以有三个旅率!”李旭依稀记得昨晚在回营的路上,刘弘基曾经跟自己念叨过相关话题。护粮军因为表现突出,而如今的主将又变成了车骑将军,所以被兵部下令扩充。有九百多新兵即将从其他部队划出来,交给刘弘基带领。
所以,李旭这个校尉手中如今拥有的旅率名额,己经不仅仅是他自己空出来的那一个。按刘弘基的意思,李旭所带的那团人马,除了原来的一旅骑兵,其他两个旅皆以新兵补充,直接补为一个足额的骑兵团。
武士的旅率位置肯定得给留着,即便他不送来这块玉如意,李旭也要把原来那个骑兵旅交给他带。这是军营不成文的规矩,他虽然笨了点,还不至于笨到胡乱破坏规矩的地步。其他两个旅率位置该安排谁呢?他想了又想,心里边秋收万颗子成了团糟。
思前想后,李旭知道自己处理这些事情实在不在行。自从离开草原后,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刘弘基这位老大哥手把手教工的。所以,他干脆不再想,整理好不作战时穿的常服,径直走到刘弘基的营帐外。
刘弘基刚好没出门,听亲兵禀报说李旭来找,赶紧笑着迎了出来。二人手拉着手入帐内,待亲兵奉茶,退下后,高兴地开始了今天的话题。
“这身校尉常服不错,比旅率那身看起来有精神,让我猜猜,你遇到了为给事情了,对不对?”刘弘基放下茶碗,打量着李旭的衣服,笑呵呵地询问。
“当然瞒不过弘基兄!”李旭笑了笑,坦率地承认。“你也知道,我不太懂军营里的规矩。又没有合适的人指点,只好跑来麻烦你。”
“说罢,什么事情?”刘弘基笑着应承,“如今唐公掌管三地粮草,没时间管军营里的事情了。他吩咐过,如果有什么难处,咱们兄弟两个商量着办!”
“是旅率配置的事情,昨天弘基兄说给我三个缺额。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李旭红着脸,小声回答。
听完李旭的话,刘弘基伸出大手,使劲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自己之所以将李旭所部直接用新兵扩充而不调别的旅过来,就是为了让这位好兄弟有机会拢住几个人。将来无论战场上还是官场上,大伙彼此之间好有个照应。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常识李旭居然不懂。
“弘基兄,你知道的,我烂泥扶不上墙!”李旭见了刘弘基诧异的表情,心中更觉惭愧,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嘟嚷.
“也罢,你没经历过,自然不懂!是我疏忽了!”刘弘基笑着安慰了李旭一句。整理了整理思路,低声向他指点道:“如果是在别的军中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你要安排两个自己信任的人,留一个空额给顶头上司!你这个校尉归我直接管,顶头上司就是我这个大哥,所以空额也不用留了,三个位置都安排你信得过的人即可!”
“你这个团全是骑兵,编制比别人大。所以除了旅率外,还要有,司兵、司仓、司骑三名参军,一名行军录事,都算朝廷正式编制,有傣禄可拿!”刘弘基顿了顿,又补充道。
听到这,李旭的头更加大了。三个旅率的安排己经让他绞尽脑汁,一下子又多出四个参军来,让他到哪里去找?刘弘基见他为难的表情不似装出来的,想了想,低声指点道:“旅率可以安排武士a做一个,他跟了你那么长时间,你升迁了后他得不到提拔,别人看了也会说你这个人凉薄。其他两个位置,一个给李良,毕竟他是唐公府上出来的,原来在你摩下也做过队正。另一个你自己从平时与咱们交往多的人里边挑,要从队正这一级往上拔。你只要看中了他,甭管他原来在哪个校尉摩下,我都可以直接调给你。不过你最好事先问问他本人的意思,反正让他承你的情便是。行军录事你干脆调秦子婴,他性子孤僻些,心还是够仔细,平级调动,没人会说什么闲话。至于其他三个参军,你让老王、老齐他们推荐好了,他们手下也有一帮子人,平时都是管粮草器械管熟了的,比你自己选要方便!”
短短几句话,刘弘基己经把一个骑兵团队的全部脉络替李旭勾勒了出来,不由得人不佩服他经验老到。李旭连声谢了,找纸笔将刘弘基的建议记下。二人又聊了几句军务,刘弘基低声叮嘱:“仲坚,你现在好歹也是六品校尉了,凡事要多留些心。官场不比疆场,谁强谁弱抬手就能看清楚。官场的事情向来复杂,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就有可能毁了一辈子的前程.”
“谢弘基兄指点!”李旭坐正身躯,抱拳向刘弘基行了个礼,郑重说道。小半年来,在为人处事方面,刘弘基对他的指导颇多。有些客气话李旭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对刘大哥的感激还是很深的。
“咱们不可能总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也不可能总有机会指点你。况且我这点微末本事,都是吃亏吃出来的。你年纪轻,背后又没人撑腰,将来遇到的事情可能会更多!遇事多想想,有时候把自己当成对方,也许会看得更清楚些!”刘弘基笑着摇头,说道。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古怪了,好像两个人马上要分别一般。李旭惊诧地放下茶碗,大声追问:“弘基兄何出此言,咱们好好地在一起当差,怎么会分开呢。况且有你在一旁指点,我犯的错也会少些!”
“咱们两个一见投缘,我把你带到怀远镇来,就是想帮你谋一场富贵。官场上人情薄如白纸,像你这样重义气的人不多。我帮了你,也指望着将来自己在起起落落中有个照应!这
一点小心思,到了今天,做哥哥的也不瞒你。”刘弘基的双眼与李旭坦诚的目光相对,低声回答。
话虽然说得万分爽直,二人彼此之间的感觉却瞬间有了些生分的味道。琢磨了片刻,李学着刘弘基的样子搔搔后脑勺,苦笑着说:“若无弘基兄帮忙,我现在还于草原上当逃兵呢。能做到今天这地步,全是弘基兄和唐公给的。你若有事情,不妨直接说出来。弘基兄也知道的,我这人不太会揣摩人心思!”“
“我说这话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带你到军营来,就是想和你共谋富贵,但眼下又一场更大的富贵等着你,我却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去接!”刘弘基点点头,说道。
“大富贵,弘基兄是说宇文士及昨天找我的事情么?”李旭想了想,追问。能让刘弘基说话吞吞吐吐的,只可能是这件事。昨日在酒桌上人多,自己也没机会把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刘弘基作为李家世交晚辈,难免心里会存些芥蒂。
“对,宇文世家明显是想拉拢你。他们是大隋第一名门,而唐公现在正值落魄!”刘弘基点头,承认李旭猜得没错。
“唐公对我有知遇之恩,况且,他一直拿我当子侄儿待!”李旭给了刘弘基一个坚定的笑容,坦诚地回答。不用任何人劝,他也不会去投*宇文世家。至今所见的宇文家的人,没一个给他留下好印象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此外,在内心深处,李旭总感觉和唐公之间有一丝亲情在。虽然宇文士及挑拨说,唐公李渊完全是为了利用自己。可宇文家的人挑明这一点,也未必怀着什么善意。况且自己即便投*到别人门下,依旧是被利用,同样被人利用,还不留在这里,至少护粮军中还有几个说得来的朋友。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做官的学问,首要在做人。其实宇文家虽然得势,但你去了不过是锦上添花式。总比不过跟在唐公麾下同共济显得实在,。只要把这段艰难时刻熬过去了,别人一辈子忘了不了你的情!
“做官的学问,首要在做人!谢弘基兄指点,仲坚记住了!”李旭再次拱手,回答。
二人相对而笑,心中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话说开了,彼此之间的芥蒂不在。但谁都明白,原来那兄弟般的感情已随风而去了。
这一刻,刘弘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多些,还是失去的多些,李旭,亦如此。
第四章 国殇 (二 上)
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来。刘弘基摇摇头,自嘲般说道:“其实有些话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对,却仍忍不住拿来劝你。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圣人所言,看来着实不虚!”
“是弘基兄照顾我,怕我吃亏。”李旭笑着回应。
刘弘基摇头,叹了口气。想了想,终是不愿李旭心里生出什么隔阂,低声叮嘱道:“你心地纯良,武艺出众,又虚心好学,将来的前途未必只限于此。只是一些官场常识需要多加注意,若没人告诉你,恐怕将来会在这上面吃亏!”
“请弘基兄指点!”李旭正色以应。与刘弘基突然从朋友变成了利害相连的同僚关系,他也觉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弥补,一时间却找不到可以弥补的途径。
刘弘基又是摇头苦笑,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吟了片刻,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自魏晋以来,历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无根无凭的人想要出头,总是万分艰难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后都有一个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于淮南王家,老齐出身于河间齐家,子婴……”李旭微笑着说出自己对世家的理解,还没等把话说完,刘弘基己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说老王,老齐他们,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刘弘基前仰后合,一边捶桌案,一边说道。
经李旭这么一犯傻,军帐里的气氛反而又温馨了些。刘弘基笑够了,先命人进来擦干桌案上溅到的茶水,然后摇着头继续说道:“他们哪里算是什么家族,其实包括我刘家,都不是什么真正的豪门。只不过大伙为了给自己长脸,乔装大户而己!真正的世家子弟,哪里还用像我们这样到军营里来服役!他们生下来就是握着印信的,若是从军,至少从五品将军开始!”
李旭记起徐茂功曾经说过,他家一直希望能挤入豪门。所以,从小就把他当作家族希望来培养。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门,却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与他来往。如果以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徐茂功这样都不算豪门的话,军营里那些同伴的确是‘乔装大户’了。想到这,他笑了笑,认同了刘弘基的说辞。
“在护粮军里混的人呢,家里都比普通百姓门路多些,其中也许还有几个是郡守、县令的子侄,这是事实。但大伙的家族都距离豪门世家差得远了。所谓豪门,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过极品大员,门生故旧满朝的。山东有王、崔、卢、李、郑五大姓,关中则以韦、裴、柳、薛、杨、杜六大姓。加上现在的宇文家,江南残存的谢家、王家、陈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几个。世人皆以与他们交往为荣,而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结起来,权倾朝野。历朝历代皇帝都知道世家当政不是社w之福,可历朝历代皇上都没办法解决。到了本朝,先皇开科举士,无分贵贱都可以通过考试授官,就是为了打破这一传统。可毕竟科举时间短,眼下还是世家当政!”
“而那些推举上来当官的,不是这家的儿子,就是那家的侄儿。他们这些家伙治理地方不在行,祸害起百姓来却一个顶两个。偏偏你还拿他们没办法,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弘基摇头,对目前这种情况非常不满。想改变这种情况,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这个向上走的过程中,一些代价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这帮家伙蛀空了,只是皇上还不知道而己。皇帝陛下喜欢听人赞扬,喜欢炫耀他的盖世武功。就像这次伐辽,满朝华襄们谋划了两年多,为打与不打争论不休。却没有一个人睁开眼睛关注一下辽东地形,也没有一个人想一下,万一战败了,回给大隋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弘基兄是说肉食者a,对么?”李旭低声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门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为家族谋利上,眼中根本没有百姓和国家,行事也不讲究什么道义。无论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们,通常结果都是粉身碎骨!”刘弘基摇头,满脸无奈。
“世家大族都是烂到骨子里的腐肉!”秦子婴负气说出的话又回响在李旭心头。罗艺将军说过,“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这句话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细品之下,也未必不含着激愤之意。
“所以,你日后在官场上,尽量别得罪了这些家族的人。遇到后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则忍让一二。咱们这些寒门子孙想有些成就,总是要多经几番磨难的!”刘弘基想了想,最后总结。
李旭当年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做一个县里的户槽,哪曾了解过半点儿为官之道。他的授业恩师杨老夫子也只给杨素当过幕僚,从没正式踏足过官场,并且其为人书生意气极重,当然更不会指点弟子在官场逢源的技巧了。刘弘基今日一番说辞,等于在李旭眼前又推开了一扇门,让他看清楚了门内的污浊。虽然门里边的真实情况他暂时无法接触,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范。
这番叮嘱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动。想了想,他再次向刘弘基拱手,说道:“多谢弘基兄指点,日后我一定小心,尽量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其实呢,唐公所在的垄右李家,也算是一个豪门了!”刘弘基摆摆手,示意李旭不要过分客气。“但唐公目前正走背运,所以咱们也不得不处处小心!”
“唐公走背运?昨日唐公不刚升为少卿么?”李旭不解地追问。从昨日开始,一直有人告诉他唐公失势。但四品大员还算失势的话,到底什么样子才算幸运呢?
“唐公家世代替缨,前辈曾经做过上柱国,安州总管。先皇在世的时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员。他跟当今圣上是姑表至亲,彼此之间关系也很亲密。后来圣上听了别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贬成了六品小吏。过了两三年,唐公才一点一点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职位!”刘弘基低声向李旭解释。二人如今都算依附于李家的将领,李氏家族的详细情况,他当然要仔细向李旭说清楚。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第一免得李旭误打误撞,在不经意间损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让李旭这个新依附者安下心来,轻易不会被人拉拢。
“谁这么坏,居然给唐公下绊子?”李旭不明白刘弘基的良苦用心,只顾着自己好奇,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也不是谁下绊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谣,说什么‘桃李子,洪水绕杨山。’结果万岁觉得是姓李的危险了大隋社v,所以想杀了唐公。多亏了朝臣劝解,才贬了数级,放到殿内少监的位置上以观日后作为,后来又贬到怀远镇当司库督尉!”刘弘基苦笑。(注1)
“皇上怎么会信这个,天下有那么多姓李的,要是杀干净,岂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诧异地说道。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评当今圣上。想想昨日点将台上那位数语之间点燃将士斗志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么也无法把一个迷信糊涂的家伙和当今皇上联系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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