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家园

_102 酒徒 (现代)
能做到长老位置的家伙,哪个不是狡猾如狐。听到舍脱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话,立刻明白了其中弯弯绕。当即,十三部长老立刻推开桌案,同时到李旭身前长跪,发誓要代表整个部族奉附离大人为白天鹅之首。
“白天鹅挥动翅膀,世上就没有它们飞不过去的高山。白天鹅排成人字,没有风雨可以阻挡他们翱翔…….”不管旭子答应不答应,众长老们含泪高歌。舍脱沙哥那个有关长着翅膀的银狼的梦,他们都曾经听说过。而飞跃高山大河的附离大人,不就是长着翅膀的银狼么?
“大伙赶紧都起来,都起来!”李旭没想到一番谈判到了最后居然出现了如此结局,哭笑不得。当一个六郡大总管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如果将草原上的杂事也管了,恐怕将来会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应,白天鹅的子孙就会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鹅们,只有落入猎人的陷阱!”舍脱沙哥一边哭泣,一边叩头。花白的鬓发披散下来,就像风中抖动的枯草。
旭子不忍让对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纠缠。想了想,低声应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说。大战在即,我暂时也没时间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们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员当起来那样麻烦!”必识那弥叶听李旭口风松动,赶紧大声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们的共主。诸部之内自有一套运行规则,大可汗平时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间起了纠纷,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战时,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还负责下属部落之间的互相协作,比如物资交换,灾难救援等调度任务。并从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报酬。
如果大汗的权力欲望很强,如苏啜附离,他可以利用手中职权,让白天鹅们按照自觉地方向飞翔。
而对一个权力欲望不强的人而言,这大可汗其实就是个甩手大掌柜,也忒地好当。
第六章 持槊(四上)
李旭素来喜欢用带领骑兵风驰电掣,但近两年随着博陵军大小战事不断,马匹的缺口越来越大。如果将霫族诸部纳入麾下,则等于给博陵军在塞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养马场。每年秋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良马供应。而博陵方面所需要提供的,只是一个口头上的保护承诺罢了。在攻破长城防线之前,阿史那家族未必愿意分兵去收拾诸霫部落这种疥癣之痒。若是阿史那家族在长城下铩羽而归,突厥人肯定元气大伤,更没力量去跟诸霫部落为难。
反复比较其中利害,旭子不仅对舍脱沙哥等人的提议怦然心动。刚要点头答应下来,背后却传来了几声极其轻微咳嗽。
在李旭和舍脱沙哥等人喝得酒酣耳热的同时,行军长史方延年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几个一直按剑肃立。他们听不懂座中长老和自家主帅那抑扬顿挫的突厥话,但能从众人脸上的表情中判断出,和议基本已经达成了。
有关谈判的目标和底限都是众将在退兵之后抓紧时间探讨过的,所以方延年不担心自家主帅吃亏上当。他担心的是奸猾成性的霫族长老们会趁机提一些看似对博陵军有好处,却于背地里隐藏着陷阱的要求。而诸位长老突然来到李旭面前长跪不起的行为,更令方延年心里充满了警惕。“跪着做什么?耍无赖么?如果磕几个头就能赚到天大的便宜,我反过来给你们磕头好了?”
周大牛的想法则简单得多。在他看来,诸长老突然向李旭跪拜,和自己当年在街头做混混的行为大有类似之处。无非是打输了架,赶紧拜对方做老大。然后借着老大的声威,在其他混混面前就可以耀武扬威。
但老大的声望是不能白借的,至少四季的供奉和逢年过节的孝敬不能少。所以有人上门拜老大时,被拜者一定要沉得住气。即便心里再欢喜,脸上也要拿出些老大的架子来,不能让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二人只是想让自家主帅做决定时谨慎些,所以咳嗽声很轻,。听在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耳朵里,却如同半空中接连打了好几个霹雳。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就决定推旭子为霫族诸部的大可汗,并非只为了一个银狼侍卫的传说,也不是因为李旭虎躯一震,王霸之气扑面的缘故。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的确在心里打着扯大旗做虎皮的盘算。草原上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传统,可千百年来,类似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比中原少。以他们两人对旭子脾气秉性的了解,认定对方即便做了霫族诸部的大可汗,未必有时间到草原上发号施令。而他们两个凭借跟旭子的“良好”交情和拥立之功,完全可以代替未来的大可汗“管理“其下各个部族。至于哪些命令是大可汗亲口发布的,哪些命令是他们代替大可汗发布的,相信以月牙湖到长城之间的距离,没有人会千里迢迢去追查究竟!
谁料想,未来的大可汗本人没看出这拥戴背后的诸多盘算,两个不懂突厥话的亲卫却横生枝节。万一他们把牛膀胱戳破了,惹得附离大人不快,将已经达成了协议也推翻掉。众老天鹅们过后还不被族人们拔光了羽毛,倒挂于高杆之上么?
想到这些,不待李旭开口,舍脱沙哥与必识那弥叶两个赶紧补充。“其实,其实族中规矩都是大可汗与各部长老们商议后制定的。如果附离大人愿意接受我等的拥戴,尽可以将规矩中您老认为不合理的地方改一改!”
“是啊,是啊,头鹅翅膀刮起的风,托着大伙的羽翼向前飞。头鹅指明方向,群鹅只会追随!”野力拔比奇唯恐万一李旭不愿意接受众人的拥戴,让天鹅王冠落在必识部的人手里,跟在后边许诺。
“长着翅膀的狼王啊,请你接受白天鹅子孙的忠诚。只有追随在您的身后,我等才有飞跃雪山的勇气……”其他几部长老也各有打算,互相看了看,呜咽着唱了起来。
见长老们态度如此,李旭反而不着急接任霫族大可汗的虚职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心肠软,对于讨价还价方面,却是从小跟在父亲和舅舅身后做生意培养出来的天分。既然认定了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妨就把价格谈的仔细些。尽量不把长老们重新逼到绝路上,至少也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大可汗好糊弄。
所以,李旭先将长老们一个挨一个搀扶起来,让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好。然后一边与对方喝酒吃肉,一边详细询问霫族诸部的日常政务运作方式。大可汗都要管什么?有什么特权?若是有人故意不听出大可汗号令,就像当年苏啜西尔那样,十三大部准备怎么做?以及成为大可汗后,诸霫部落的武士肯不肯听从自己驱策?大可汗有没有权力任免麾下某个部落的埃斤,等等,诸如此类,统统问了个清楚。
十三大部的长老们事先没做过准备,所以想统一口径也来不及。只能实话实说,将当前霫族诸部的政令框架一一汇报。其具体结构不像中原朝廷那样复杂,但也绝不是像先前那弥叶长老所说的那样,大可汗绝不插手各部运作。只是因为部落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段距离,所以大可汗对下属埃斤的羁縻力度比中原的皇帝对地方官员的羁縻力度弱得多,并且很少过问埃斤职位更替的事情而已。其他的诸如日常税赋,战时出兵、出粮等,都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
待把一切了解清楚后,李旭想了想,大声说道:“你们原来的习俗我不会干涉太多。但我发到各部的命令,必须原样执行。平时,除了我任命的梅禄外,其他人不得代替我发布政令。而谁来做梅禄,必须由我指定,诸部无权否干涉。否则,这大可汗我决不会做!”
他先用突厥话说了一遍,然后又刻意用中原话重复了一遍。知道面前的长老们和背后的弟兄们都没异议了,才接着进行下一条议题。
第二条议题是,参照先前达成的协议,这回中原与阿史那家族的战争,诸部可以作壁上观。但将来李旭与其他人交手,无论对方实力多么强大,霫族诸部都必须按照规矩出兵出力。当然,缴获的战利品,李旭也会按出力大小分配,不会让部族武士们空手而归。
“附离大人即为头鹅,我等绝不敢敷衍您的号令。”舍脱沙哥,必识那弥叶等人互相看了看,点头答应。
第三条议题,是为了增加大可汗对各部的约束力。旭子根据自己在苏啜部的经验,微笑着提出,“照老规矩,各部埃斤还是世代相传,兄终弟及。但如果哪位勇士为大可汗立下的战功,大可汗有权力任命他做新的长老!”
如此,各部独力性将慢慢被消弱,大可汗的权力会逐渐得到增强。待部落中支持大可汗的长老占据了多数后,即便偶尔某个部落出现苏啜西尔那样的豪杰,也很难再导致新的纷争了。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都是过来人,知道李旭是在提防大伙像当年架空史力拔汗一样架空他。咧了咧嘴,勉强将这条答应了下来。
“代替我处理日常政务的梅禄分为左右两个,只有两个梅禄意见一致时,政令才可以下达。第一任左梅禄就由舍脱沙哥担任,必识那弥叶长老做右梅禄。遇到与其他部落开战、报复等大事,必须得到我的同意后,诸部才可以统一行动!如果哪个部落受到了梅禄的欺负或者不公正对待,可以到我的军帐告状。证据属实的话,我会主持公道,废黜该梅禄。凡被我废黜者,部落里也不能再让他担任长老。”
如果将这条也答应下来,就意味着李旭已经接下大可汗的王冠。霫族各部从此就成为附离大人的追随者,并永远受其保护。同时,各部也会失去很多自由,丢弃一部分传统,将来的前景难以预料。
众长老们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和悲凉。如果不接受这些条件呢?恐怕十三头大天鹅回到月牙湖畔后,很快就会为了一顶王冠打个白羽乱飞。再想想临近的突厥、契丹等部落的威胁,长老们把心一横,举着酒盏再度跪倒于李旭面前。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啊,您的睿智和勇敢无人能及。草原上将传遍您的威名,白天鹅的子孙世代追随于您的羽翼之后……”当天,带着一点点悲凉味道的牧歌声从霫族北返的队伍中传出来,顺着风传穿越远。
“长着翅膀的银狼王重现在草原之上,违背他命令的人,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抛弃。”与霫族诸部北返的同时,另一个恐怖的预言开始在草原上广为流传。
传说中,那匹银狼有三个脑袋,六双翅膀。随时会从天空中扑下来,将冒犯他的人开肠破肚。
第六章 持槊 (四中)
望着长龙般远去的队伍,周大牛等人心头不仅涌上一股恍然如梦的感觉。队伍中还能骑在马上的男人至少在一万以上,并且个个高大硕壮。但他们却连回过头向流花河对岸完全由步卒组成的博陵军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顾唱着悲凉的长调走向茫茫旷野……
对手与其说是被打败的,不如说是被吓败的。如果他们遭到袭击时,能够依据营垒奋力自保,只需坚持上一整天的时间,博陵军就会被闻讯赶来的其他游牧部落武士团团围困住。但霫族男人们的作战意志远远配不上他们健硕的身体,他们不但迅速选择了投降,而且在过后根本不仔细追究敌人到底有多大实力。
如果那些精明的长老们稍为留神,就能看出即便是陪同李旭到部落中谈判的侍卫,走路的模样都有些趔趄。在杀入部落营地之前,博陵精锐已经连续翻越了两座高山,又在流花河上游兜了个***。如果不是看在李将军亲自挥舞着黑刀冲上了第一线,弟兄几乎都没有力气举起兵器…….
可就是这样一支远道而来的疲敝之师,从精神上彻底击垮了南下的霫族部落。随着这些牧人北返的脚步,草原上将有无数试图跟在阿史那家族背后拣便宜的小部落开始犹豫。连与突厥人最亲近的霫族都背叛了骨托鲁汗,这次南下还有胜利的希望么?既然没有便宜可占,大伙又何必让部族中的勇士白白送死?
“没想到他们如此懦弱!”站在李旭身边的时德方低声叹息。起初,他根本不看好博陵军此番主动出击的结果。而现在,他却跟大多数将士们一样,对即将爆发的恶战信心十足。有李将军在,大伙可能输掉么?谁比他更熟悉草原上的规矩?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将军作为曾经与部族武士并肩作战者,又在中原战场历练了这么久,对敌我双方的了解肯定比阿史那骨托鲁强得多!
“早知道这样,不如让他们把牛羊畜生多留下一些来!”站在李旭另一侧的张江也有些懊悔。他懊悔于自己再次高估了敌人的实力。从事后诸葛的角度,他觉得大伙于凌晨疲惫之中商议出来的和谈目标实在过于谨慎了。既然对方连推举李将军做大可汗的让步都肯做,要求他们缴纳些牛羊做战利品,他们应该也不敢不答应。这样,博陵军此番出击就能满载而归,对防守在长城上的联军弟兄的士气,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咱们要是留了牛羊畜生,他们就会有人饿死。”与张江等人的意见相反,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周大牛却心怀慈悲。“人到绝路都会拼命。况且咱们杆了牛羊,就不能翻山。万一被突厥狼骑从背后缀上,又是个大麻烦!”
“就这样的狼骑?”时德方忍不住冷笑。他目睹了昨夜偷袭战的全过程,与他事先的设想大相径庭。以前通过各种各样的谣传以及李旭的谨慎态度,使得他认为塞上狼骑一定战力强悍,至少和博陵军骑兵可以相提并论。但现在看来,所谓草原上的骑兵不过尔尔。他们的确是骑在马上,的确擅长操控牲畜,却无法称之为士兵。闻鼓而进,闻金而退,互为支援,死不旋踵,这些博陵军日常训练中一再强调的东西,部族武士们一条都没做到。他们当中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却总是不顾号令,毫无组织地冲上前来无谓地送死。一队训练有素的博陵士卒,至少可以击败三百名这样的勇士。以此类推,眼下大伙身边这一万五千博陵精锐,遇到五万塞上骑兵也未必会输….
“这些不是狼骑。部族主力都不在这里。相比于中原而言,这些人只能算普通百姓!”目送霫族部众离开的李旭笑着回过头,低声解释。通过一场伤亡不大的偷袭战彻底砍掉骨托鲁的一根手指,这样的结果让他自己也非常满意。但大伙却不能因此而起了轻敌之心,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大将军说,他们,他们只能算农夫?”听了李旭的话,时德方迟疑着着问。
“的确如此,草原上的孩子会走路时就开始学着骑马,十几岁便能纵马引弓者比比皆是!”李旭点点头,低声回应。“咱们的孩子学着种地时,他们学着骑马。咱们的孩子学着礼仪时,他们的孩子学着劫掠……”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慢慢放低。中原人和草原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惯,所以当他们生活的地域出现重叠时,难免就会有冲突的发生。从小就被教育着谦良恭让的孩子,乍一遇到被教育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的孩子,肯定会吃大亏。
但中原人的坚韧与协作能力也是草原牧人无法比的。他们会一点点在挫折中吸取教训,然后用漫长的时间来壮大自己,互相扶持着,将牧人赶离自己的家园。
而草原牧人们遭受挫折后,往往会选择逃避。他们喜欢用未知的力量来解释失败,就像这次,他们将自己看成了长生天的使者。
为了瓦解骨托鲁麾下的联军,旭子刻意没有纠正舍脱沙哥等人对自己的误会。生有翅膀的银狼王,这个称号他很喜欢。对于讲究弱肉强食的部族武士来说,越是强大神秘的力量,越会令他们丧失作战意志。
“但他们却不懂得齐心协力,也没韧性!”时德方不愿意李旭过于涨敌人威风,小声辩解。“大将军轻松就击败了他们。并且让他们彻底臣服。以后咱们六郡对于霫族来说就是天朝上邦,处处都高他们一头!”
“大将军今后就是他们的大汗!十三部的共主!”提到霫族长老们的选择,方延年等人也是满脸自豪。能带着四十几人直闯对方大营,并令敌军作出舍弃自家原来首领,改投于其麾下的,古往今来,也就是骠骑大将军李旭一个人。即便是数百年前封狼居胥的那位骠骑大将军,也只是把威名植在山川上,而不是根植于草原牧人的心中。
“今后咱们打败哪个部落,都要照此处理,让他们都推举李将军做大汗!”周大牛仍旧沉浸在敌营之行的兴奋中,笑着提议。
“那得有个汗名,叫仲坚大汗可不成!”时德方笑着凑趣。没能辅佐李旭在中原问鼎逐鹿,作为谋臣的他非常不甘。现在,刚好能通过征服草原部族来弥补。
“还用找么,就叫附离大汗!反正他们都称大将军为附离!”方延年顺着时德方的话题延伸。跟着李旭身边与舍脱沙哥等长老谈判时,他总是听见对方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提及“附离”两个字眼。过后自己跟通晓突厥话的向导询问了,才知道“附离”在突厥话中是“狼”的意思。而长着翅膀的银狼王,则是牧人送给李将军的名号。既然这个名号在草原上如此响亮,何不将其彻底利用起来。
“对,就叫附离大汗!”众将领哄笑着响应。草原上,拥有五百部众的人都可以自称为汗,李旭目前拥有六郡的封地,数万部属,叫个可汗理所当然。
见大伙笑得愉快,旭子也不忍扫了众人的兴。“附离汗可不行,突厥人称汗,会在名头前加一长串东西,有时是山川河流,有时是功绩…….”说到这里,他的话音又低沉下去。自从那年离开之后,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舍脱沙哥等人面前。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手夺取了苏啜附离的可汗之位。
虽然对于旭子本身而言,这个汗位如同鸡肋一般,可有可无。但对于苏啜附离而言,却是他们部落挣扎了很多年,牺牲了很多东西,才换回来的一点点回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轮回吧,老天刻意安排的轮回。跟舍脱沙哥等人谈了近一个时辰长生天,旭子的思维也多少受了些影响。
“如果长生天这些年来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今天的作为。是夸赞自己机智善良,还是以牧人的思维方式笑自己不够狠辣?如果陶阔脱丝呢,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想?!”猛然,一个美丽的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闪。然后迅速模糊。上次两人重逢时,陶阔脱丝为了避免让阿史那骨托鲁误会,刻意保持了与自己的距离。而自己当时也没觉得对方那样做有什么不妥。可这次不同了,这次自己要和她的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无论如何,旭子知道自己不会退让。背后就是家园,无论为了谁,什么理由,他都没有退让的余地。
第六章 持槊 (四 下)
在流花河南岸休息了一日后,李旭带领麾下将士拔营回返。鉴于阿史那骨托鲁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追上来,所以博陵将士选择了另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沿途中又遇到了两股急于冲入中原抢劫的牧人,张江和周大牛各带一队悍卒迎上去,不到半日功夫,便将部族武士们打得溃不成军。战败的武士们策马远遁,众将士望着远去的烟尘大笑,也不认真去追。
如此一来,博陵军上下对突厥狼骑的战斗力愈发瞧不上。都道“骨托鲁小汗有种便来,到了长城脚下,大伙定叫他有来无回!”
而牧人们心中对李旭却愈发敬畏,多次转述之后,将圣狼侍卫的谣言越传越真。
第二日下午,大伙又在一座无名高山的转角处挡住正在北返的霫族骑兵。虽然此时霫族武士们已经接到了各部长老遣人用快马送来的命令,知道博陵军与自己不再是敌人。当看到突然出现在山坡上的中原精锐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舍脱部的哥撒那看了看必识部的侯曲利,二人咧了咧嘴巴,将目光又同时投向苏啜部的阿斯蓝,从对方的目光中,他们都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诧。在接到长老们的命令后,三人都非常不情愿。特别是苏啜部的阿思蓝,若不是考虑到自家后路随时可能被李旭切断的风险,甚至想调遣本族武士挟裹着其他部落的英杰继续南进。当看到了博陵将士后,三人终于明白长老们的决断是多么的正确。老狐狸们并非被李旭的虚名给吓破了胆,他们是清清楚楚看明白了中原的实力。
对手并不像苏啜附离和阿史那骨托鲁二人所说的那样不堪一击。他们富有,但绝不软弱。就在不远处猎猎飘舞的战旗下,随便一个中原儿郎拉出来,身手都不会比霫族武士差。特别是中原儿郎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气质,那种有我无敌的气质。哪里是来自一个内部纷争不断的垂老部落,分明来自一个百战百胜的强大民族。
这个民族不可能轻易被击败。打了这么多年仗,阿思蓝对敌人的强弱程度几乎能做到一望而知。他忽然开始为自己部族的命运而担心起来,据他所知,苏啜附离并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如果苏啜附离得知其他霫族部落已经改奉李旭为大汗的消息,肯定要用尽一切手段试图将失去的汗位夺回。那时,苏啜部与必识部、舍脱部,还有其他散落于月牙湖附近的白天鹅的子孙们将进行一场恶战,而届时李旭只要将山坡上那些武士派遣一半到草原上,便足以让苏啜部万劫不复。
‘如果我现在趁人不备射杀了他……’一个阴冷的想法突然涌入阿思蓝的心头。那样,苏啜部所面临的劫难将轻一些,白天鹅的子孙也许不用再自相残杀。但那有可能么?阿思蓝记得多年前,附离(李旭)的射艺已经不逊于自己,况且自从附离从山坡上出现后,哥撒那与侯曲利两个就有意无意地在遮挡自己的视线。
两个小狐狸和他们的父辈一样狡猾!苏啜阿思蓝在心底苦笑。他理解必识侯曲利和舍脱哥撒那的想法,霫族各部骑兵只有四千三百多人,而山坡上严阵以待的中原儿郎足有一万五千。如果自己真的射杀了李旭,恐怕身边这四千部族武士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山谷。
可如果不杀了他……阿思蓝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凉。他的儿子与阿史那却隅的女儿早有婚约。陶阔脱丝的丈夫就是阿史那骨托鲁,除了麾下的两千武士外,苏啜部的其余部众都以贵宾的身份与骨托鲁的嫡系部众走在一起…….
就在他再一次颤抖着试图将手伸向马鞍旁的角弓时,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二人突然让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试图阻挡阿思蓝的任何行为,而是策马直奔对面而去。阿思蓝微微一愣,旋即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壮汉拎着数个皮口袋,踏着阳光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兄弟临行前请喝了这袋子马奶酒,你我也许今后很难再相见啊,每逢春来,温暖却像酒浆一样淌过心头…….”
那个壮汉用精确的霫族语言,唱着霫族人为朋友送别的长调,毫厘不差。
仿佛有万丈寒冰在心头轰然而倒。阿思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月牙湖畔,是自己、杜尔和陶阔脱丝三人,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汉人少年这首长歌。如今,那个少年脸上已经长满了胡须,但唱歌的腔调,走路的神态,却丝毫没变。
那是他的好朋友,曾经生死与共的好朋友。正从万马军中向他走过来,腰间没有刀,背后也没有弓。
已经不需要再犹豫。不知不觉眼中溢满了泪水的阿斯兰策马冲了出去,边冲,边自腰间解下横刀,丢弃在地上。边冲,边从马鞍旁解下角弓,抛于枯草丛内。此时,他不需要弓,也不需要刀,只需要一个拥抱和一袋马奶酒,便可与兄弟化解一切仇怨。
“附离!”“附离!”舍脱哥撒那与必识侯曲利两个飞身下马,紧跟着是苏啜阿思蓝。三人废话不说,直接从李旭手中抢过一袋子酒,解开袋口皮绳,仰面便向嘴里倒。李旭剩余酒袋全部扔在地上,然后拎出其中最鼓的一个,鲸吞虹吸。
须臾之间,四个装马奶的袋子都瘪了下去。哥撒那、侯曲利、阿斯蓝和李旭互相笑了笑,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人都不再是当年模样,但很多感觉却与当年一样清晰。“附离,你…….”哥撒那想问对方从何而来,但想想自己的老巢刚被人家抄过,现在问未免太刹风景,憨笑着闭上了嘴巴。
“附离…….”阿思蓝心中也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说。笑了几声,伸手去摸第二袋马奶酒。
“呵呵呵呵!”四个人的手几乎不约而同地摸到了酒袋旁,笑着解开皮绳子,弟兄们的注视下开怀痛饮。
那些马奶酒都是霫族各部北返前,特意留下来献给李旭的,味道极其甘冽。阿思蓝等人喝了一袋又一袋,直到周大牛等人第三次在李旭的示意下送来新的酒袋子,才意犹未尽的长叹了一声,放慢了动作。
“这是几个袋子上有我们部落的标记!”放下酒袋后,必识侯曲利指着脚边的空皮口袋,笑着说道。
“那弥叶长老送我的,他说霫族诸部都会酿马奶,唯有必识部的方可称为酒。”李旭毫不遮掩,坦然承认酒的来历。
“若论缝制东西的手艺,却要首推我们舍脱部!”仿佛表功一般,哥撒那笑着插言。此刻在众人脚边,有几个装酒的皮袋子边角上都缀有细细皮穗,做工极为精美,依哥撒那所言,想必就是出自舍脱部了。
按照长老们的决定,李旭已经是霫族诸部的共主。所以各部才拿自己所拥有最好的物品送于大汗做礼物。但轮到阿思蓝说话时,他的地位却有些尴尬。
舍脱沙哥和必识那弥叶等人公推李旭为汗时,并没有征求苏啜部的意见。此刻阿思蓝虽然是苏啜部中地位仅次于苏啜附离的第二人物,却不拥有长老们才具备的对部落命运的决策权。因此他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沉吟半晌,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附离,你到底要干什么?”
仿佛早预料到对方会有此一问,李旭笑着摇头,“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我不得不做。阿思蓝大哥,如果有朝一日我带领士卒杀到苏啜部的营寨门口,你策马避开,任由我进去杀人放火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阿思蓝正色回答。看看李旭身后那一万五千不动如山的儿郎,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四千多各怀心事的部族武士,他知道那一天也许不会太远了。阿史那骨托鲁和苏啜附离二人攻不破由李旭驻守的长城。那道长城他昨天刚刚见到过,不知道从那里开始,也不知道从哪里结束。汉人将长城筑在了群山之巅,而苏啜部呢,当敌人杀来时,苏啜部有城墙可依么?
“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想到这儿,阿思蓝继续强调。骨托鲁和苏啜附离都不是李旭的对手,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失败者必然要受到成倍的报复。届时,李旭身后的中原武士,还有侯曲利、哥撒那都会杀到苏啜部门前来。这是苏啜部必须付出的代价,当年他们为了讨好阿史那家族而设计赶走了银狼侍卫,他们必须要接受长生天的惩罚。
第六章 持槊 (五 上)
“阿斯蓝,你这又是何必。苏啜附离对你还不够坏么?他做的那些事情,连草原上的狐狸看到后都会脸红!”舍脱哥撒那原本就与苏啜附离合不来,见阿斯蓝执意要为苏啜部死战到底,忍不住上前劝道。
“你不懂!”阿斯蓝苦笑着摇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李旭,“但附离懂,他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即便是附离,当年中原的大可汗肆意妄为时,也曾离开部落,到咱们月牙湖畔来躲避灾祸!”必识侯曲利的口才远好于舍脱哥撒那,接过众人的话头,大声道。
当年李旭出走塞外的原因,霫族诸部的豪杰们人尽皆知。近年来苏啜附离兄弟对阿斯蓝家族的排挤打压,月牙湖畔的汉子也是有目共睹。好在霫族部落的结构与中原的家族不一样,除了部族埃斤之外,重大决定还需要长老们点头。否则,性情耿直的阿斯蓝早就被苏啜附离兄弟赶出部落了。
受了这么多的委屈,阿斯蓝却依旧要为苏啜附离而战,在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看来,其行为就实在有些不可理喻了。
阿思蓝没有回应,也找不出太好的说辞来回应。只是望着李旭,大口大口地向嘴里灌酒。仿佛喝完了这顿,就再不会有下顿一般。
(请到这里投酒徒一票,
快被人挤下榜了!)
那凄凉的眼神先是让旭子一愣,旋即明白了阿思蓝近年来的遭遇。当年阿史那却隅为了逼苏啜部就范,主动将自己未出生的女儿聘给了阿斯蓝没出生的儿子。在当时来说,这对阿斯蓝及其家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荣耀。待阿史那却禺在突厥王庭的政治争斗中失败之后,这桩婚约带给阿斯蓝家族的却只有灾难。而以阿斯蓝的为人,他肯定不会因为却禺家族的没落就主动提出悔婚。如此,非但接替却禺掌管东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鲁看阿斯蓝不顺眼,心胸狭窄的苏啜附离想必也容其不下。
即便如此,阿斯蓝依旧要为部族而战。不需要理由,仿佛这天生就是他的义务。
他知道李旭理解自己。李旭也的确理解。突厥狼骑打到长城脚下,中原豪杰要群起而迎之。中原将士杀向草原时,难道就不允许草原男儿挡在其马前么?
今天李旭身后便是长城。他日阿斯蓝身后,又何尝不是牧人们的家园?
为此,旭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仅仅是与好朋友相对而引,鲸吞虹吸,且尽今日之欢。
“你倒是说一句话啊,附离!”必舍脱哥撒那见自己费了半天吐沫,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生气地推了李旭一把,命令。
“阿斯蓝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李旭又灌了自己几口,抹着胡须上的酒珠回应。“除了南下之举外,其他选择都没什么错!”
“我本不该南下!”阿思蓝也学着李旭的样子抹了一把金黄色的短须,脸上的表情又是感激,又是凄凉,“但我却不得不来!”
“你的确不得不来,但此番我送你走,却不希望在长城脚下再见到你!”李旭又笑,高高地举起另一袋子奶酒。今日的酒喝得有些急,所以他的脚步已经略显虚浮。摇摇晃晃趔趄了几下,待再度站稳身形时,刚刚避开了阿斯蓝等人的正面,将山坡上持槊而立的一万五千弟兄全部展现。
长槊如林,旌旗猎猎。
主帅在山坡下与敌军将领谈笑生风,士卒们却如山岩般巍然不动。除了周大牛等少数几个为李旭拎送酒水的亲卫外,张江、方延年、时德方等武将文职都笔直地站在弟兄们之间,安稳如山中嶙峋而起的磐石。
相比之下,阿斯蓝等人身后的部族骑兵们的秩序就差得多了。自打闻到了酒香,他们的喉咙就不停地上下移动。有人性子急,干脆从马鞍后解下随身的酒袋,自顾喝了起来。还有人仗着曾经跟李旭有过一面之缘,笑嘻嘻地从队伍中跑出来打招呼。周大牛只要派人送过酒袋去,他们一概来者不拒。
“那是自然,今日之战,我已经输了。不会纠缠不清”阿思蓝迅速看了看不远处中原儿郎们如山军容,苦笑着承认。对方那边才能真正称得上军旅,自己麾下,只能算是一群拿起了武器的牧人。“他日你若到月牙湖畔,我定要你看看徐贤者训练出来的骑兵!”收起笑容后,他又继续补充。无论实力相差如何悬殊,牧人也有牧人的尊严。长生天可以降下风雪,却不能强行按弯勇士的脊梁!
“苏啜部的骑兵,想必没有全部带在你身边!”李旭快速扫了一眼乱哄哄的部族骑手们,然后轻轻摇头。
“我部精锐尽在附离埃斤身侧。我所带的,都是这两年刚刚开始接受训练的新人!”阿思蓝跟着摇头。“所以,附离,我劝你不要将骨托鲁汗的实力太小瞧了!”
“就像你刚才说的,无论如何,我都得站出来,是不是?”李旭又抿干了一袋子酒,带着几分熏然意味回应。他知道阿斯蓝这句话没有任何恶意,但和对方一样,在外敌杀到家门口时,他别无选择。不管部落的头人和长老过去对自己是好是坏。也无法再计较朝廷和权臣们如何糊涂昏庸。
“当然,否则你就不是附离!”阿思蓝仿佛早料到李旭的回答,笑着接口。
“我是附离,你是阿思蓝!”李旭举起酒袋,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再度相碰。
“我是阿斯蓝,你是附离!”阿思蓝用力将酒袋撞向李旭手中的酒袋,两眼隐约已有泪光。
他二人在这厢喝得洒脱,却把舍脱哥撒那急得直跺脚。如果阿斯蓝与苏啜附离两个联手,整个苏啜部必然不肯遵从十三家部落长老推举李旭为新任大可汗的提议。届时,恐怕月牙湖畔难免要刮起一场血雨腥风。死得都是白天鹅的良种子孙,反而令旁边的野驴、狐狸白白捡了大便宜去。
没等他上前再劝,必识侯曲利快速伸出手,从背后拉住了他的束甲皮绳。“放心,阿斯蓝和附离两个打不起来!”素有主意的侯曲利附在哥撒那的耳边低语。
“那他们……?”哥撒那被几个朋友的古怪行径弄得晕头转向,皱着眉头追问。
“咱们也喝!”侯曲利故弄玄虚,举着皮口袋凑到李旭和阿斯蓝两个身边,与二人交相碰了碰,将皮袋中的奶酒一饮而尽。
又一代奶酒落肚,阿思蓝脸上也涌满了熏然之意。“附离,你听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当你是附离!生了翅膀的附离(苍狼)”
“我也当你是阿斯蓝,驰骋草原的阿斯蓝(豹子)!”李旭一边喝一边回应。
“阿斯蓝和附离本来应该是兄弟!”阿思蓝抹了把胡子上的水和酒,喃喃道。
“我们本来就是兄弟!”李旭抱着阿斯蓝的肩膀,用力拍打。猛然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不是很强烈,但足以驱散眼中阴影。
“阿斯蓝不想跟我开战。他之所以要拔刀,是怕我像草原上的胜利者一样,屠戮他的族人!”强烈的紧张之下,旭子紧握皮口袋的手微微发颤,将小半口袋酒全洒在了胸甲上。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作为一个中原人,他根本没有打算过按照草原规矩,将战败者全部贬为奴隶。当年他就不认同苏啜部这种残忍行为,现在依然不认同。
“如果好兄与骨托鲁开战,阿斯蓝,你怎样做?”想到这,李旭停住酒袋,醉熏熏地问道。
“附离,你,你知道我不能帮你。我已经败了,没资格再当你的对手。等我带着这些人回部落,你和骨托鲁之间的仗已经打完了!”阿思蓝想都不想,边喝边答。
“如果我打赢了骨托鲁呢?”李旭问话中酒意突然消失,以地道的霫族语言一字一顿地追问。
“很难,他们人太多!”阿斯蓝颓然摇头。抬眼看了看李旭,他又叹息着道,“你别指望甘罗帮忙。为了摆脱甘罗的影响,骨托鲁至少做两年的准备!”
“别管那些,我只问你,如果我打赢了这仗,你准备怎么做?”李旭用力搬正阿斯蓝的肩膀,望着对方的眼睛寻求答案。
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一个激灵,阿斯蓝心中的醉意也瞬间消失。直起已经不再年轻的腰身,他再度郑重强调。“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杀到月牙湖边,请踩着阿斯蓝的尸体过去!”
“也许我单人独骑会捧着酒去!”李旭诡秘的一笑,重新拎起一袋子酒,与阿斯蓝手中的酒袋轰然相碰,“时候不早,干了这袋,诸位兄弟尽管上马!”
“捧着酒……?”阿斯蓝先是一愣,然后猛然醒悟到了什么般,咧嘴而笑。
“当然捧着酒!阿斯蓝,莫非你家的羊肉不够吃了么?”李旭将手中酒袋停在半空,挑衅般大笑
“什么话,你若是来,我一定亲手放翻你!”阿斯蓝愤然作色,举起酒袋,仰头下倒。
那酒味儿先是浓烈如刀,然后甘冽如泉,接下来便是甜甜的奶香和草原上花香的余韵,萦绕在舌根喉咙之间,连绵不绝。直到告别的双方都在彼此的视线之中消失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意。
张江、时德方等人都不懂突厥语,所以李旭最后与阿斯蓝两人之间的对话,他们一句也没听懂。但从自家主帅和敌人的脸色上,他们推测出双方彼此之间一定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是这个默契的具体内容,大伙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
“那个金黄胡子的野人似乎输得极不服气?”又走了一段山路,张江心痒难搔,凑到李旭身边低声打听。
“大将军今天放走了他,会不会是放虎归山?”明知道没有自己说的这种可能,时德方还是低声提醒。“突厥人向来言而无信,他们虽然不是突厥人,却也是喝狼奶长大的!”
“不会,十几个部落共同达成的协议。单凭一两个人很难推翻!”李旭笑着看了围拢过来的亲信们一眼,低声解释。“况且经历此次战斗,他们都发觉中原并不是一块容易啃的骨头。当然不愿意再给阿史那骨托鲁当刀子使!”
“但那个苏啜部,不是没参与那天的公推么?”方延年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追问。
“他们每个部落的兵都不太多。苏啜部虽然强,但也不敢贸然向其他十三个部落动手。阿斯蓝是担心我报复苏啜部,所以坚持要为自己的族人而战。舍脱部和必识部的将领不愿霫族的牧人自相残杀,所以劝阿斯蓝背叛苏啜附离!”李旭知道众人的好奇心轻易不会得到满足,索性一口气把刚才的交锋解释清楚。
阿斯蓝、哥撒那与侯曲利三个虽然都是草原豪杰中的翘楚,心思深邃程度与中原的宇文述、李渊、裴矩等人却不在同一个层面上。因而熟悉草原规矩又被中原老狐狸们反复“淬炼”过的李旭轻而易举地便猜透了阿斯蓝等人的心思。
阿斯蓝怕自己的部族被李旭屠灭。哥撒那与侯曲利二人却担心苏啜部因为推举新可汗的事情,向他们发起报复。所以阿斯蓝要为自己的部族血战到底,侯曲利与哥撒那则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将李旭“绑在”他们部落的勒勒车上。三个人的选择不同,却都是为了自家部族的将来着想。而李旭最不想也不屑做的,恰恰是灭族屠部这种愚蠢事。他苏啜部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来自中原,而感到血脉卑微。离开苏啜部后,他也没有因为对方是牧族,而自视品种高贵。
在他接触过的人中,草原上有阿史那却禺这种老狐狸,有苏啜附离这种短视鬼,中原也有宇文述和李密。草原上有阿斯蓝、哥撒那这种热血汉子,中原也有王须拔、程咬金这种磊落豪杰。至于普通百姓,牧人也好,农夫也好,都是靠天吃饭。他们习惯也许各异,本质却没什么差别。
虽然眼下他的大可汗的职位只是一个噱头,将来未必做得真。可出于善良的天性,旭子不希望几个好朋友将来自相残杀。所以,他先用话挤住阿斯蓝,逼迫对方许下不再追随苏啜附离、阿史那骨托鲁两个南下的承诺。然后遵从草原的习俗,宣布自己日后将捧着美酒,上门去拜会昔日的朋友。
草原习俗,拜会朋友时如果带吃食,是对方极大的侮辱。但美酒除外,在牧人心中,美酒是与朋友共享的。对方捧着酒袋上门,自己当然不能举起手中的刀。
在保障苏啜部的利益不会受到伤害的情况下,选择支持一个受到十三部长老公推的朋友做大汗,还是选择继续支持处处与自己为难,又新近战战败逃回的苏啜附离做埃斤,对于阿斯蓝而言,答案就立刻变得异常简单。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李旭能打赢长城之战!
第六章 持槊 (五 中)
大军迤逦回到长城脚下,早有细作将凯旋的消息报了上去。望眼欲穿的李建成闻报,立刻带着陈演寿、崔潜、王伏宝等一干留守文武从缺口处绕路迎了上来。见了李旭的面,唐王世子李建成急行数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喘息着道:“既然打赢了,为何还要绕个圈子,不按原路返回来。我已经派了四拨斥候出去寻你,如果再得不到音讯,为兄只好带着剩下的弟兄出塞与骨托鲁那厮拼命了!”
李旭猜不出自己这位大舅哥的关切有几分是真,但从对方鬓角间,却清晰地看到了数缕灰白。他心中一暖,笑着抱起对方的肩膀晃了晃,大声回答道:“小路太消耗体力,去时急着与人拼命,大伙还都能咬牙坚持。如果再按原路往回返,非有弟兄掉队不可。况且还有四千多部族骑兵落在后边,不亲自送送他们,我也实在难以放心!”
以李建成的身子骨,怎受得了李旭热情。一边从他的大手下挣脱,一边笑着抱怨:“你这家伙就是‘古道热肠’!怎么样,见到当你那些老朋友了?他们没跟你当场拔刀子?”
“没有,喝了几碗送行酒。高高兴兴地散了!”李旭从建成肩头收回蒲扇般的大巴掌,笑着寒暄。然后握掌为拳,轻轻砸向崔潜的胸口,“这些天劳烦建成兄、陈叔和诸位将军了!弟兄们的士气如何,军需还供应得上么?”
“弟兄们听说了大将军已经砍断骨托鲁一臂的消息,士气正高。都嚷嚷着下次轮他们出塞转转,赶在狼骑聚集之前,再拆几根骨头棒子呢!”崔潜笑着斜退开半步,将身侧的王伏宝让到李旭的视野中央,“军需补给暂时也无需担忧,窦王爷又遣人送了一批粮秣过来,说是十天之内便到涿郡!”
“多谢窦王爷!”李旭闻言,赶紧向王伏宝等窦家军的将领拱手。以如果三路兵马的粮秣都由他治下的博陵六郡来承担,即便打退了突厥,六郡也要元气大伤。窦建德能在自身物资供应也不宽裕的情况下,还设身处地地替博陵考虑,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也不完全是我家王爷出资。大部分都是从运河上过来的。”王伏宝憨厚地咧了咧嘴巴,主动解释“我家王爷不过又添了些,给你凑了个整数而已!”
“运河?”李旭的眉头轻轻一跳,惊问。北运河为大隋远征高丽的运粮通道,从黄河岸边汲郡一直延伸到蓟县。这条水道南端连着洛阳、瓦岗还有几个零星的地方“诸侯”,除了窦建德外,没一个与博陵六郡有过交往。其中谁能如此慷慨地帮助自己,就实在令人难猜了。
他这厢眉头紧皱,李建成那边却不愿意耽搁太长时间。快速凑过来低声建议,“大将军,野外风劲,弟兄们也累了,依我之见,具体军务,咱们是不是先返回长城内再说?”
“愿奉世子之命!”李旭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赶紧顺着李建成的口风将话头打住。转过身,向肃立在长城脚下的弟兄们用力挥手,“从黄花豁子那段被冲毁的长城入塞!回营后先休息用饭。都尉以下将士放假一天,都尉以上将照常应卯!”
“诺!”将士们齐声答应,转身沿山坡下谷地绕向最近一段被洪水冲出长城缺口。那缺口处于一道天然形成的泄洪谷之上,所以破损严重。突厥人大举入侵的消息传来前,本为商队和马贼们过往的捷径。去年秋天和今年开春,涿郡太守崔潜派得力手下修整了它,并在沟谷上方用巨木和石块搭建了一座简易敌楼,数个箭塔。
将士们迤逦从沟谷下通过,却不因为道路的突然变窄而混乱了军容。每每走到狭窄处,总有低级将校主动站出来,将本部队伍变细,待通过后,又快速恢复原样。
望着弟兄们的背影,李旭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欲与前来接迎自己的将领们一并入塞,却又被李建成轻轻扯住了绊甲丝绦。他狐疑地转身,看见后者满脸微笑。
“弟兄们立下如此大功,若是无赏,岂不有损士气?”李建成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绵纸折成了方块,用力按在李旭掌心,“武士矱将军从长安城里的大户那边讹诈来的,你不花白不花。这次的数额我已经命人替你准备好了,稍后便可以从我那边的辎重营搬出来。下次需要多少,你自己派人报个数儿,我一定想办法替你筹措!”
李旭带着几分愕然打开纸片,看到上面用熟悉的蝇头小楷写着:牛肉若干、铜钱若干、精米若干。并随后列出了合适的按人头分配方案。看字迹,显然是李建成亲手所写!他心中又是一阵恍惚,笑了笑,将纸片交给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周大牛,“追上去,按上面说的跟大伙宣布。告诉大伙这是唐王给的筹措的,让大伙放心享用!”
“诺!”周大牛接过纸片,拔腿跑到队伍正前方,跳上一块凸起的巨石,扯着嗓子高呼,“大将军有令,此番出战者,每人赏钱五百,精米两斗,肉干儿半斤。今晚即可领取,可自行托人送回家,不必充公!”
“大将军有令”跟着周大牛跑过来的亲卫们齐声高呼,将嘉奖令重复送进每名弟兄的耳朵。
博陵六郡虽然尚武,但弟兄们打了胜仗的赏赐却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有功者吃肉、升官,没功劳者捞不到喝汤的勺子也毫无怨言。似这般以人头为单位,不问功劳大小的成规模发奖赏的行为极其罕见。所以弟兄们乍一听周大牛的话,都楞了一下,然后便大声欢呼起来。
“是唐王给筹措的”待欢呼声起了,周大牛才如梦方醒般喊出了第二句。他一个人声音哪里压得过上万人所发出的喧闹,非但弟兄们听不见,连李旭这边也只能听个影影绰绰。几个负责传递命令亲卫扯了嗓子将周大牛后半句话重复了数遍,听到的人依旧聊聊无几。
“呵呵呵呵呵”王伏宝在旁边看得有趣,捋着胡须傻笑。
“怎么样,大将军麾下的弟兄们士气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吧!”李建成笑着向李旭追问。
“多谢唐王安排!多谢建成兄统筹!”李旭笑着回应。
“谢大将军!”将士们的致谢声如山崩海啸,震得长城瑟瑟落土。
“有劳唐王殿下!”不待李旭派人提醒,猜到赏赐来源的张江带领一干高级将领围拢过来,齐齐向李建成致意。
见众将如此给面子,李建成脸上的笑意更浓,长揖还礼,“诸君何须谢我?我不能亲自持槊出塞,与你等并肩作战,已是孱弱。如果这些小事也做不了,岂不是尸位素餐么?!”
“世子乃一军之帅,怎可轻动?这等阵前厮杀的粗活,还是交给我等来干。世子能在城头为我等击鼓,足以壮三军之威!”时德方善祷善颂,笑嘻嘻地代替大伙回应。
“有世子在,三军后顾无忧!”方延年等人跟着嚷嚷。
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六郡将士做得如此体贴,即便心里憋着一股子无名火的陈演寿老前辈也不好再挑剔什么了。“只是那八千多吊钱,居然连个水漂都没打起来!”他肉疼地咬了咬腮帮子,强迫自己笑得更开心。目光流转过处,看见李旭身上穿得只是件牛皮甲,心头一震,忍不住又暗自叹气。
河东兵马中的其他将领心里可没有陈演寿那么多花样想法,作为武将,他们最热衷的是杀敌建功。因此,当大队人马刚一去远,立刻三三两两拉住博陵军中与自己相熟的将领,向对方打听此番出塞袭击敌军详情。当听说博陵军用两夜两天赶了近二百里山路,并且抵达目的地后还立刻能投入作战时,大伙都张开了嘴巴,低声吸了口凉气。
二百里路放在平原上不算长,普通农夫带足干粮,日夜不停地走,也能在两夜两天的时间内赶完。但放在燕山之间,则足以让野驴吐血。而博陵军赶完路后,立刻冲进了人数数倍于己的敌营当中,一战而溃之,这是怎样的一种强悍?!麾下能有如此一支强军,沙场争雄,还用愁对方兵强马壮么?
想到这些,一个军中流传已久了说法再次涌上众人的心头,“若于李将军起了冲突,大伙最好别跟他正面交手!”
“好在河东与河北向来同气连枝!”有人偷眼观望士卒们走过后的谷地,暗自庆幸。从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和目前情形来看,李大将军已经稳稳成为唐王家族中的一员。大伙不用担心与他为敌,也不愿惹上这样的对手。虽然对于很多武者而言,这未免是一种遗憾。但与这样的人做朋友,远比做他的敌人安全得多。
况且,他脸上还洋溢着足以让冰雪融化的笑容。磊落,坦诚,让你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无论再危险关头,不必担心来自背后的冷箭!
酒徒注:呜呜,我多少年没病过了,居然又堕落到了挂水的地步,呜呜
第六章 持槊 (五 下)
李旭出身寒微,所以为人极其谦和,即便刚刚凯旋归来,对前来迎接自己的将领们都如平常相待,言谈之间没有半点轻慢意味。所以无论是李建成的麾下还是王伏宝的部属,都愿意上前跟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借机表达自己心中的仰慕。
但大伙想从李旭的话中听到有关战场的精彩描述,却是万万不能。提起数日前的奇袭战,非但旭子的反映平平淡淡,就连周大牛这种往日喜欢将一说成二的人,翻来复去不过也是“弟兄们赶了两日夜路,累得要死。”“对方防备疏忽,为我军所趁之类!”具体定谋、破营以及浴血奋战经过,一概从简概括。
河东与窦家军将领先是心痒难搔,转而一想,类似这种以少破多,一举擒之的大捷,李将军从出道至现在,已经不知道创造过多少回了,也难怪博陵军将领们提不起精神头来吹嘘。这就好比一个人整天对着燕窝鱼翅胡吃海塞,偶尔吃回咸菜豆腐也许觉得新鲜,你拎着几只猪蹄髈当美味在其眼前晃,人家自然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念到此节,众人对博陵军的敬意未免又加深了几分。有的心中便想着,‘下次与敌人交手,一定要跟在李大将军身后见识见识。即便不能与其并肩冲杀,在其背后摇摇旗子,敲敲战鼓,日后于同僚面前提起来脸上也有光彩。’有的则心中暗道,‘不知道咱家世子此番有没有福缘将李大将军收于麾下。有此人在,日后左军弟兄再见到刘弘基、侯君集等人,胸口也能拔得高些?”
当天下午,李建成在中军摆下庆功宴,自己掏钱给出征将领们涤荡征尘。作为盟友,王伏宝和他麾下的主要将领也在被邀请之列。酒过三巡,陈演寿再度询问起战场经过,这回博陵军的几个核心人物做了些准备,由方延年出马代表大伙做了详细综述。经过读书人加工整理过的战况,听起来就比上午仓促问答时条理清楚多了,精彩之处也足以让人目凝神张。只是比起从武将口中平平淡淡的那几句概述来,多了几分花哨,少了几分与霸气与从容。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大伙都非常坚信,那就是有李将军在,骨托鲁未必能翻得起什么大浪。如果骨托鲁还打着驱赶爪牙前来拼消耗的主意,大伙出塞一次便砍掉其一支臂膀,数次之后,不用最后决战,胜负便已经揭晓。
如果长城之战打完,李大将军肯定不可能再与河东翻脸。那样,凭此人手中所拥有的实力、战功以及他跟李渊家族的姻亲关系,日后其在官场上的成就将不可限量。所以出于单纯的仰慕也好,出于为日后前程铺路的打算也罢,河东众将待李旭都如众星捧月,相比之下,世子建成身边倒显得冷清了。好在李建成本来就是个非常大度的人,即便感受到了冷暖差异,也仅仅是一笑而过。
庆功宴罢,一些中级将领陆续散去。李旭、李建成、陈演寿、王伏宝等核心人物又抓紧时间整理目前敌我双方的具体情况,以免因为李旭离开这几天,造成主要将领掌握消息片面的困境。几方面搜集到的情报综合起来,大伙发现最后决战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十三家霫族部落主动北撤,另推可汗的消息传开后,无论跟突厥王庭的关系是亲是疏,那些盲目追随骨托鲁前来打秋风的部落都要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为了稳定军心,骨托鲁汗必须尽快取得一个辉煌的胜利,用实际行动告诉东部草原群雄,突厥这次南下成功的把握还是十拿九稳。此外,突厥人在河东境内试探性进攻的连续失利,也是导致始必可汗与骨托鲁等人改变先前驱虎吞狼战略的主要原因之一。刘武周麾下行军长史宋金刚所率领的马邑军先后三次在李婉儿面前大败亏输,如果阿史那兄弟再无建树,恐怕那些边塞上的大小汉人可汗们也不得不考虑考虑突厥这棵大树是否牢靠的问题。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