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来。”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热水,拿条新手中来,最好是新的绒布。”
这是为了替罗四姐热敷消肿。七姑奶奶一面动手,一面说话,说胡雪岩要回杭州去过节,就在这两三天要为他饯行,约罗四姐一起来吃饭。
“哪一天?”
“总要等你眼睛消了肿,能够出门的时候。”
“这也不过一两天事。”
“那么,就定在大后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说:“你早点来!早点吃完了,我请你会看戏。”
“我晓得了。”刚说得这一句,自鸣钟响了,罗四姐默数着是十二下,“我的钟慢,中午已经过了。”接着便叫小大姐:“你到馆子里去催一催,菜应该送来了。”
“已经送来了。”
“那你怎么不开口,菜冷了,还好吃?”
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说生了气虚火上升,对眼睛不好。罗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饭开到楼上来。”七姑奶奶关照,“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
等把饭开了上来,罗四姐也起来了,不过仍旧背光而坐,始终不让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
“你到底是为啥伤心?”七姑奶奶说:“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想不到也会这样想不开。”
“不是想不开,是怨自己命苦。”
“你这样的八字,还说命苦?”
“怎么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气!
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
“你的气好象还没有消,算了,算了。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
“戏我倒不想看,不过,我一定会早去。”
“只要你早来就好。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
“方便不方便?”
“当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说:“船是他们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轮拖的,又快,又稳当。”
罗四姐点点头,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却问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为她细谈“西征”的“上海转运局”。
“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你总晓得罗?”
“晓得。”
“左大人现在陕西、甘肃当总督,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后路粮台接济,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就是‘上海转运局’。”
“运点啥呢?”
“啥都运。顶要紧的是枪炮,左大人打胜仗,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西洋的枪炮。”
“还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军装、粮食、药……”
“药也要运了去?”罗四姐打岔问说。
“怎么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气丸、辟瘟丹,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
“怪不得。”罗四姐恍然有悟。
“怎么?”
“那天他同我谈,说要开药店。原来‘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不过,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为啥?”罗四姐问。
“要帮手。没有帮手怎么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
“那是外头的。内里还要个好帮手。”七姑奶奶举例以明,“譬如说,端午节到了,光是送节礼,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棺,下到穷亲戚,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漏了一个得罪人,送得轻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罗四姐说,“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
“一点不错。”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罗四姐就到了。一到便问:“七姐,你有没有工夫?”
“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还有,我想请人替我写封家信。”
七站奶奶心想,现成有老马在,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显见得其中另有道理。当时便不提购物,只淡写信。
“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
“顶好是……”罗四姐说:“象七姐你这样的人。”
“我肚子里这点墨水,不见得比你多,你写不来信,我也写不来。”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买东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写信,应春就要回来了,我来抓他的差。”
“这样也好。”
于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来,由罗四姐关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广杂货,在内地都算难得的珍贵之物,以至于阿福不能不找纸笔来开单子。
“多谢管家。”罗四姐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刚要递过去,便让七姑奶奶拦住了。“不必,我有折子。”罗四姐说。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妇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说的那个取货的折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愿要别人送,那就不必勉强了。
“好了,随你。”
有她这句话,阿福才接了银票去采办。
恰好古应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让七姑奶奶“抓差”,为罗四姐写家信。
“这桩差使不大好办。”古应春笑道:“是象测字先生替人写家信,你说一句我写一句呢?还是你把大意告诉我,我写好了给你看,不对再改。”
“哪种方便?”
“当然是说一句写一句来得方便。”
“那么,我们照方便的做。”
“好!你请过来。”
到得书房里,古应春铺纸吮笔,先写下一句:“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然后抬眼看着坐在书桌对面的罗四姐。
“七姐夫,请你告诉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请她不要记挂。她的肝气病好一点没有?药不可以断。我寄五十两银子给她,吃药的钱不可以省。”
“嗯,嗯。”古应春写完了问:“还有。”
“还有,托人带去洋广杂物一网篮,亲戚家要分送的,请老人家斟酌。
糖食等等,千万不可让阿巧多吃……“
“阿巧是什么人?”古应春问。
“是我女儿。”
“托什么人带去要不要写?”
“不要。”
“好。还有呢?”
“还有。”罗四姐想了一下说,“八月节,我回杭州去看她。”
“还有?”
“接到信马上给我回信。”罗四姐又说:“这封信要请乌先生写。”
“古月胡,还是口天吴?”
“不是。是乌鸦的乌。”
“喔。还有呢?”
“没有了。”
古应春写完念了一遍,罗四姐表示满意,接下来开信封,他问:“怎么写法?”
“请问七姐夫,照规矩应该怎么写?”
“照规矩,应该写‘敬烦某某人吉便带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托’。”
“光写‘敬烦吉便’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古应春是因为她说不必写明托何人带送,特意再问一遍,以便印证。现在可以断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颇耐人寻味了。
罗四姐一直到临走时,才说:“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只网篮,费你的心带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里。”她将信递了过去。
“好!东西呢?”
“在我这里。”七姑奶奶代为答说。
“胡大先生哪天走?”
“后天。”
“那就不送你了。”罗四姐说。
“不客气,不客气。”胡雪岩问:“要带啥回来?”
“一时也想不起。”
“想起来写信给我。或者告诉七姐。”
等送罗四姐上了车,七姑奶奶一走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丈夫:“罗四姐信上写点啥?”
“原来是应春的大笔!”胡雪岩略显惊异他说:“怪不得看起来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测字先生。”古应春说:“不过,我也很奇怪,这样一封信,平淡无奇,她为什么要托我来写。平常替她写家信的人到哪里去了?”
“当然有道理在内。”七姑奶奶追问着,“你快把信里的话告诉我。”
那封信,古应春能背得出来,背完了说:“有一点,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愿意明说,信和网篮是托小爷叔带去的。”
“她有没有说,为啥指明回信要托乌先生写?”
“没有。”
胡雪岩要问的话,另是一种,“她还有个女儿?”他说:“她没有告诉过我。”
“今天就是告诉你了。不过是借应春的嘴。”
“啊,啊!”古应春省悟了,“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来写信的道理。”
“道理还多呢!”七姑奶奶接口,“第一,要看小爷叔念不念旧?她娘,小爷叔从前总见过的,如果念旧,就会去看她。”
“当然!”胡雪岩说:“我早就想好了,信跟东西亲自送去。过节了,总还要送份礼。”
“这样做就对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她还要试试你,见了她女儿怎么样?”
“嗯!”胡雪岩点点头,不置可否。
“还有呢?”古应春这天将这三个字说惯,不自觉地滑了出来。
“指明信要托乌先生写,是怕测字先生说不清楚,写不出来,马马虎虎漏掉了,只有乌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觉得她的推断,非常正确,体味了好一会,感叹他说:“这罗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还有灵。我说送礼送得轻了得罪入,他说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个。”七姑奶奶接下来说:“小爷叔,你要不要这个帮手,成功不成功,就看乌先生写信来了。”
胡雪岩心领神会,回到杭州先派人去办罗四姐所托之事,同时送了一份丰厚的节礼。然后挑了个空闲的日子,轻装简从,满荷洒洒地去看罗四姐的母亲。胡雪岩仍旧照从前的称呼,称她“罗大娘”,但罗大娘却不大认得出他了,陌生加上受宠若惊,惶恐不安。胡雪岩了解她的心情,跟她先谈罗四姐的近况,慢慢地追叙旧事,这才使得罗大娘的心定了下来。这心一定下来,自然就高兴了,也感动了,不断地表示,以胡雪岩现在的身分,居然降尊纤贵,会去看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六曲折情关十天以后,罗四姐接到了家信,罗大娘照她的话,是请乌先生代写的。
这乌先生是关帝庙的庙祝,为人热心,洞明世事,先看了罗四姐的来信,心头有个疑问,何以回信要指写他来写。再听罗大娘眉飞色舞地谈胡雪岩来看她的情形,恍然大悟,罗四姐大约不能确定,胡雪岩会不会亲自来看罗大娘,所以信中不说信件等物托何人所带。不过胡雪岩的动静,在她是很关心的,既然如此,就要详详细细告诉她。她之指明要自己替罗大娘写回信,也正是这个道理。
这完全猜对了罗四姐的心思,因此,她的信也就深副她的期待了。乌先生的代笔,浅显明白,罗四姐先找者马来念给她听过,自己也好好下了一番工夫,等大致可以看得懂了,才揣着信去看七姑奶奶。
“七姐,”她说。“我有封信,请你给我看看。”
“哪个的信?”
“我娘的信,我一看信很长,当中好象提到胡大先生,我怕有要紧话在里头,不方便叫老马给我看。”
“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见得看得懂。不过,不要紧,一客不烦二主,当初你是托应春替你写的现在仍旧叫他来看好了。”
“七姐夫在家?”
“在家。”七姑奶奶答说: “有个洋人要来看他,他在等。”
于是将古应春找了来,拿信交了给他。他一面看,一面讲:“东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还送了一份很厚的礼,一共八样,火腿、茶叶、花雕……”
“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问道:“他信里称小爷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爷叔的,都是这样叫他的。”
“好!你再讲下去。”
“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亲,非常客气,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谈起在上海的近况……”讲到这里,古应春笑笑硕住了。
“咦!”七姑奶奶诧异地问:“啥好笑?”
“信上说。你母亲知道你认识了我们两个,说是‘欣遇贵人’。”古应春谦虚着,“实在不敢当。”
“我娘的话不错。你们两位当然是我的贵人。”罗四姐问道:“七姐夫,信上好象还提到我女儿。”
“是的。你母亲说,胡大先生很喜欢你女儿,问长问短,说了好些话。
还送了一份见面礼,是一双绞丝的金镯子。“
“你看!”罗四姐对七姑奶奶说,“大先生对伢儿们,给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过,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么会将这双镯子带在身边?莫非他去之前,就晓得我有个女儿?”
“不见得。”七姑奶奶答说,“我们小爷叔应酬多,金表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遇到要送见面礼,拿出来就是。”
“原来这样子的。”罗四姐的疑团一释,“七姐夫,请你再讲。”
“你娘说,你说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来看你。”
罗四姐还未开口,七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来嘛!”她说,“把你娘
接了来歇夏,住两三个月再回去。“
“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罗四姐点点头:“等我来想想。”
“后面还有段话,是乌先生‘附笔’,很有意思!”古应春微笑着,“他说,自从胡大先生亲临府上以后,连日‘庙中茶客议论纷纷’,都说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贵人’,亦未可知。”
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再沉着也不同得脸一红,七姑奶奶非常识趣,故意把话扯了开去,“什么‘庙中茶客’?”她问:“什么庙?”
“关帝庙,就在我家邻近。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是那里的庙祝,靠平常摆桌子卖茶、说大书,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
正谈到此处,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在他会客时,罗四姐与七姑奶奶的话题未断,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往,苦无便人可以护送。七姑奶奶认为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写信给胡雪岩就是。
“不好!”罗四姐只是摇头,却不说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她才答说:“我欠他的情大多了。”
“已经多了,何妨再欠一回。”
“我怕还不清。”
“那也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还是不必说褥大露骨。罗四姐也没有再问,这件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谈了些闲话,到了上灯时分,七姑奶奶提议,早点吃晚饭,饭后去看西洋来的马戏。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但不想去看马戏,因为散戏已晚,劳她远送回家,于心不安。
“那还不好办?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还可以谈谈。”
罗四姐想了一下,终于接受邀约。饭后看马戏回来,古应春也刚刚到家。
“阿七,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说:“今天来的洋人。是德国洋行新来的总管。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顺便逛逛西湖,我只好陪他走一趟。”
“怎么?”七姑奶奶高兴他说:“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罗四姐的老太太带了来。”
古应春愣了一下,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方始会意,欣然答说:“好,好!我一走办到。”
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罗四姐除了道谢,别无话说。接着便谈行程,古应春计算,来去约需半个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来往,我们来去也方便。”她说:“寻房带搬家,有半个月尽够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
“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买,一切方便,思索了一会,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
她问,“完工了没有?”
“老早完工了。”
“他那条弄堂,一共二十四家,算是条很长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老宓是阜康的二伙,现在也发财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搬进去住。”
“看看,看看!”罗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寻,比较好。”
“为啥呢?”
罗四姐不答,只是摇头,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系,正当微妙的时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着痕迹。
七姑奶奶觉得罗四姐人虽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到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
“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九弯十转在想点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搬家是搬定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买下来,我来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罗四姐反到服帖了,“七姐,”她说:“我就听你的话,一切不管,请你费心。”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户,望衡对宇,两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户,坐北朝南,楼下东西厢房,大客厅,后面是“灶披间”、下房、储藏室。扶梯设在中间,楼上大小五个房间,最大的一个,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个套房,足供藏娇。另外四间,一间起坐、一间饭厅、两间客房,家具摆饰,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布饰得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喜爱。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告诉她说:“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现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罗四姐又惊又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断他说:“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没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马上可以改正。
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还应该加上窗帘。
“窗帘已经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着又问:“你哪天搬?”
“慢点!”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踌躇了一下说道:“七姐,说实话,房子我是真欢喜。不过,我怕力量办不到,房子连家具,一起在内,总要四千银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细帐在那里。”七姑奶奶说:“你现在不必担心买不起。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给你住,到你买得起了,我照原价让给你。”
“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不相信,我自己郡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来,吴铁口的话要应验了。”
罗四姐记得很清楚,吴铁口断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会“嫁一个克一个”。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会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财”、“官”、“印”,自然都谈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会有福气。这样一想,七姑奶奶话中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话虽如此,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可也不愿表示否认。这一来,唯一的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蛮麻烦的事,恐怕……”
“你用不着顾前想后。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没人可送,叫个收旧货的来,一脚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动用器
具,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烦?“
“我那班客户呢?”
“这倒比较麻烦。”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罗四姐抢着说道:“不光是为我自己。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行当,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个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说不走,还可以要一笔‘顶费’。”七姑奶奶又说:“新旧交替,难免接不上头,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
或者老马投了新东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罗四姐实在无话可说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说,“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对。”七姑奶奶说,“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为息一息,七姑奶奶叫人取了皇历来挑日子。很不巧,一连八、九天都不宜迁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
“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七姑奶奶说:“我的想法是:顶好这三、四天以内就搬停当,老大太一来就住新房子,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说呢?”
“话自然不错。不过,日子不好,没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有办法。俗语道得好:拣日不如撞日。撞到哪天是哪天,你说好不好?”
“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这里歇一歇脚,马上进屋,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晚上摆两桌酒,叫一班髦儿戏,热闹热闹,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不是一举两得。”
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便即问道:“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四、五天工夫。”
古应春回来了。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来,倒是乌先生来了。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身材矮胖,满头白发,长一个酒糟鼻子,形容古怪,但那双眼睛极好,看人时,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因此,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
“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大热,又是吃‘观音素’,到上海来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来。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要我私下限她说,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