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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传

_87 (现代)
各省协饷,哪一省亏欠哪一省,是笔永远算不清的帐,反正能打仗就有理,打胜仗更有理。左宗棠对这一层了解得最透彻,所以能够侃侃而言,气壮更显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报,常在最后发议论,此折亦不例外,因为打击郭嵩焘的缘故,殃及广东,亦被恶声:“伏思海疆之患,起于广东,中原盗贼之患,亦起于广东,当此军务甫竣之时,有筹兵筹饷之者,应如何惩前毖后,以图自强?若仍以庸暗为宽厚,以倭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恐未足纤朝廷南顾之忧也。合无请旨敕下广东督抚熟思审处,仍檄高连升带所部赴任之处,出自圣裁。”
这个奏折,象以前所保蒋益澧的奏折一样。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红包的人,密抄折底,寄达浙江,蒋益澧虽是粗材,但毕竟也还有高人,告诉他说:高升之期已不在远,蒋益澧喜不可言,随即刻印了广东巡抚的封条,准备打点上任了。
这个奏折最厉害之处,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焘,事由瑞麟一咨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笔锋,在前面亦都指向瑞麟,这是暗示,如果攻郭无效,便要转而攻瑞了。瑞麟在广东的政绩如何?朝中大臣,尽人皆知,而恭王与文祥,较之道光、咸丰两朝若干用事的满洲权贵,虽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认为瑞麟必须保全,因为第一,军兴以来,督抚十分之九为汉人,此是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之事。眼前亦仅只湖广、两厂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对瑞麟参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调不可,一时却没有适当的旗下大员,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兹禧太后的奥援,动他不得。第三,瑞麟虽是庸材,但很听话,尤其内务府的经费,跟粤海关有很大的关联,能有个听话的粤督在广州,诸事方便。
因此,朝廷就必须安抚左宗棠,不但为了保全瑞麟,亦因为由“恐未足纾朗廷南顾之忧”这句话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谕中责备瑞麟,措词相当严厉:“左宗棠凯旋后,粤省安插降卒,搜诛土匪,善后之事方多,正当留扎劲兵,以资镇压。瑞麟既咨催高连升赴广东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将其部曲檄
饬回闽?倘闽军凯撤,而降卒土匪又复滋生事端,重烦兵力,该署督其能当此重咎那?“
接下来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谓:“高连升所部五千余人,计每月饷需不过三万余两。即着左宗棠檄饬该提督带所部赴任,月饷由瑞麟、郭嵩焘按月筹给,不准丝毫短少蒂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受了这顿申斥,当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未受申斥的郭嵩焘。
朝廷的意思是决意保全瑞麟,牺牲郭嵩焘来换取左宗棠的“忠诚”,不过上谕于“用人行政”,动辄申明,“一秉大公”,而广东军务的贻误,督抚同罪,不该一个被黜,一个无事。所以运用“打而不罚”,“罚而不打”
这个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对瑞麟严加申饬是已打不罚,而对郭嵩焘之下“打”,正是将“罚”的先声。
不过七、八夭的工夫,有关广东的政局,一日连发两谕,一道是由内阁“明发”,“着郭嵩焘来京,以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另一道是仅次于“六百里加紧”的紧急军报的“廷寄”,分饬浙江、广东及福建,写的是:马新贻奏:巡视海口情形,酌议改造战船,粤省军事已定,藩司蒋益澧应否前往各一折。官军搜捕洋盗,全赖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马新贻见拟改造红单广艇三十号,合之张其光原带广艇十只,共计四十号,分派温州等处各要口,并购买外国轮船一两只,以为游击搜剿之用,所筹尚属周妥,均着照所请行,仍着马新贻督饬沿海各将并,就见有师船,认真巡缉,搜捕余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谕旨,授蒋益澧为广东巡抚。即着蒋益澧赶紧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蒋益澧经朝廷耀膺疆寄,责任非轻,到任后务将军务吏治及筹饷各事宜,力加整顿,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积习,致负委任。
将此由五百里各谕令知之。
* * *左宗棠驱逐郭嵩焘是为了想占得广东这个地盘。这个目的在表面看,算是达到了,其实不然。
朝廷接纳左宗棠对蒋益澧的力保,虽说是要挟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众人之力对付独断独行的左宗棠,毕竟有其深谋远虑的过人之处。没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到头来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还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蒋益澧这件事上,特加词色,以为笼络。第二,广东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内务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年多来的战乱,广东受损极轻。不过早年为了筹饷,广东督抚不得不迁就膺专阃之奇的曾国藩的保荐。事平以后,情况不同,收权之时已到,但一则碍着曾国藩,再则以郭嵩焘的出身与居官的绩效,如无重大过失,不能随便调动,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对比,如说要整饬广东吏治,首先该调的应该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焘。即令退一步来看,至少亦该瑞、郭同调,否则谕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话,就变成欺人之谈了。
难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焘,恰好可用来作为收权的途径。黜郭不易,要黜蒋益澧容易得很,因为论他的出身资望与才具,都不适方面之任,将来一纸上谕。轻易调动,决不会有人说闲话。
再有层好处,便是有蒋益澧的比照,瑞麟当两广总督,便显很够格了。
所以八月间降旨,瑞麟的两广总督真除,由署理变为实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六,另有两道上谕,一道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奏:“才力不及,病势日增,恳请开缺”,调左宗棠为陕甘总督。
另一道说:“杨岳斌于人地不甚相宜,办理未能有效,眷顾西陲,实深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谙韬略,于军务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为陕甘总督,以期迅扫回氛,绥靖边陲。”是特为表明,赋左宗棠以稳定西北的重任。
照历来的规制,封疆大臣的调动,往往先将预定的人选召赴到京,陛见称旨,方始明发上谕,然后“请训”出京。如果不经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调补,那么新任就该自请陛见请训,意思是此一调动,必含有除旧布新的整顿之意在内。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询明白,所以应该请训。当然,亦有例外,例如军情紧急,不容耽误,便可在上谕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来京请训。”对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过,这是表面的看法,实际上另有文章。因为左宗棠由东南旧任赴西北新任,绕道京师,由山西入秦陇,并不算太费事,而况回民起义势缓,已经历相当时日,与防患将然,深恐一发不可收拾,愈早平息愈好的情况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请训,只为左宗棠的手段,军机处及各部院都领教过了,要饷要人,需索不己,一旦到京,非满足他的要求不到任,岂不麻烦?所以索性不要他上京。
* * *调任的上谕到达福州时,已在二十天之后。其时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
肃清福建广东太平军余部,出了力的人,固然个个有份,不普出力的,亦千方百计,夤缘请托,希冀在保案上加个名字。一时福州城内“冠盖云集”,热闹非凡,及至传出左宗棠调督陕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补,已搭上了线,可以借军功升官补缺的人,无不大为失望,因为靠山虽然未倒,却已移了地方,无可倚恃了。
胡雪岩这时也在福州。左宗棠为了酬谢他在上海接济军火粮饷的功劳,特地备好一个“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随折拜发。这个“附片”是专保胡雪岩加官,不列入名单而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效用与开单“明保”,不大相同,措词当然极有分量,说是:“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巨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力得力,其急公好义,实心实力,迥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绩可比。迨臣自浙而闽而粤,叠次委办军人军糈,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是故恳请“破格优奖,以昭激励,可否赏加布政使衔”。
加官自是胡雪岩所希望的,不过,使他特别兴奋的,还不在布政使这个衔头,而是加了布政使衔,便可改换顶戴。原衔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蓝顶子,布政使,藩司是从二品,便可以戴红顶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儿,戴到红顶子,极不容易,买卖人戴红顶子,更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象乾隆年间的盐商那样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两个人。是故饮水思源,想起将有得戴的红顶子,虽出自左宗棠的保荐,但没有王有龄,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龄的老家去了一趟。赡恤王氏遗属,是胡雪岩逢年过节的第一件大事,这次登门,完全是感念旧情,哭奠一番。
本来还想亲谒墓门,无奈有件大事在办,忙得不可开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说。
* * *
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轮船。左宗棠的意志强毅,蓄志之事,非见诸实行,不能甘心。当时奉命人闽督师,不能躬亲料理,却并未搁下,委托了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岩。
有关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岩必求教千古应春,他的路子很广,认为造轮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国,讲到轮船、铁路、火器的精良,美国有后来居上之势。同时美国人不似英国人的狡猾、法国人的蛮模、德国人的顽固、日本人的阴险,比较易于相处。
可是胡雪岩另有看法,外国在华势力,英国最大、法国其次。要抑制英国的势力,只有利用法国,美国与英国同种,所以与美国合作,等于帮助英国扩张势力。同时,日意格与德克碑是原始创议之人,无故背弃,道义有亏。
其实胡雪岩还有一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古应春与他多年相处,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与李鸿章争权夺利,几已成不两立之势,李鸿章办洋务,倚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为重,然则左宗棠如果再请教英国人,将会逃不了仍由赫德经手。而赫德与李鸿章互为表里,说不定会向总洋务的恭王与文祥建议,制造轮船事务以由两江经办为宜。那一来岂不是给李鸿章开了路?
因此,古应春不再有何主张,只实心实力地作胡雪岩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实际上只踉日意格一个人接头,因为德克碑已经退伍回国了。
一切建船厂的计划、图样及预算,都由德克碑在法国托人办理,寄给日意格,再找胡雪岩、古应春洽谈。一年多下来,已经策划得很周详了。
到得左宗棠由广东班师,胡雪岩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图说详明,非常高兴,亲自去视察日意格所建议的设厂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马尾罗星塔一带,水清土实,宜于开槽建坞,兼以密迩省城,稽察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来的事,就是筹划经费。造厂买机器、雇募师匠,预算开办费要三十多万银子,厂成开工,材料薪水,每月需银五、六万两,一年就是六七十万,预计两年以后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万银子。不过以后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计,不过三百多万。
这三百多万银子,从何筹集?当然煞费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办起来再说,只要有一百万银子,能应付得了头一年,此后欲罢不能,不悉朝廷不想办法。如果朝廷拿不出办法,好在有胡雪岩,一定可以想出一条维持得下的路子来。
因而粗粗计算,福建海关及本省厘税,提用之权在自己手里,浙江分属自己管辖,不会袖手,广东蒋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当效劳。有此三处财源,尽可放手办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陈“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大概情形”。同时应诏陈言,以为镇压捻军宜用车战,镇压回民起义则千里馈粮,转运艰难,应该采用屯田之策。
夏旨对车战、屯田之议,不见得欣赏,试造轮船则以为“实系当今应办急务”,所需经费,准予在闽海关关税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够,准再提用福建厘金。同时指示:“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一切未尽事宜,仍着详悉议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锣紧鼓地干了起来,一面关照胡雪岩通知已调汉口江汉关税务司的日意洛,与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细节。
日意洛是七月初冒暑到达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厂地址,择定马尾
山下,潮平之时水深亦达十二丈的地方设厂,然后议土木、议工匠、议经费,大致妥协,订立草约,担保人照胡雪岩的建议,由法国驻上海的总领事白来尼担保。当然,这个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岩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达福州,与左宗棠晤见之下,对于所订草约,并无异同,但对所选定的建厂地点,却有意见,认为马尾山下是淤沙积成为一块陆地,基址不够坚固。因而左宗棠决定邀请白来尼、日意洛列福州作客,作一个最后的,也是全面的商议,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写信找胡雪岩到福州来谈。正在起劲的时候,忽然奉到调督陕甘的上谕,在左宗棠虽觉突兀,但稍一细想,便知事所必然,势所必至,并非全出意外。同时想起历史上许多平定西域的史实,雄心陡起,跃跃欲试,相当兴奋。
在胡雪岩却是件非常扫兴的事,而且忧心忡仲,颇有手足无措之感。因此,到总督衙门向左宗棠道贺时,虽然表面从容,一切如常,但逃不过相知较深的人的眼光。
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小同乡吴观礼。此人字子俊,号圭庵,本来是一名举人,才气纵横,做得极好的诗。由于胡雪岩的推荐,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担任总理营务处的职司,是闽浙总督衙门唯一参赞军务,可说是运筹帷幄的一位幕友。
吴观礼对左宗棠所了解的,是胡雪岩所不能了解的,这就因为是读书多少的缘故。看到胡雪岩的眉宇之间有落寞之色,当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内心的想法。
“雪岩,”吴观礼问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话问得很率直,胡雪岩也就老实答道:“是的!以后无论公私,我都难了!”
“不然!不然!”吴观礼大为摇头。
照吴观礼的看法,出关西征,总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功,这当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势与镇压捻军不同。捻军出击中原,威胁京幾,在朝廷看,纵非心腹之患,但患在时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克日收功。
事势急迫,不容延误。
西征则在边陲用兵,夭高皇帝远,不至于朝夕关怀,其势较缓,公事自然比较好办。至于私事,无非胡雪岩个人的事业,有近在东南的左宗棠,可资荫庇,处处圆通。一旦靠山领兵出关,远在西陲,鞭长莫及,缓急之际呼应为难。吴观礼认为亦是过虑。
“你要晓得,从来经营西北,全靠东南支持,此后你在上海的差使,会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为。”吴观礼拍拍胡雪岩的肩说,“你没有读过《圣武记》,不知道乾隆年间的‘十大武功’。经营边疆,从前都是派亲贵或者满洲重臣挂帅,如今派了我们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杨以来的元戎勋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两位其次,从此以后,只怕曾、左要并称了。”
最后一句话,点醒了胡雪岩,满腔忧烦,顿时一扫而空。靠山虽远,却更高大稳固,了解到这一层。就不必发什么愁了。
“多承指点。”胡雪岩很高兴地说:“索性还要费你的心,西北是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谈一谈。
* * *
“我们先谈造轮船。”左宗棠极紧决断地说:“不管朝廷催得怎么紧,要我赶快出关,这件事非在我手里先定了局。我不会离开福建。”
“是的。”胡雪岩问道:“定局以后,交给哪位?”
“着!你问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数月,才能有此结果,倘或付托非人,半途而废,我是不甘心的。这一层。我还在考虑,眼前还要请你多偏劳。”
“那何消说得。不过,我亦只能管到大人离福建为止。”
“不然。我离开福建,你还是要管。”左宗棠说。 “管的是船厂。这件事我决不能半途而废,为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盘算过多少次,这件事办成,比李少荃所办的洋务,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
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于争胜之心。他的好胜心是决不因任何人的规劝而稍减的。胡雪岩知道自己难卸仔肩,非“顶石臼做戏”不可了。不过,刚才那句“问在要害”上的话,并无答复,还得追问。
“大人这么说,我当然只有遵命。”胡雪岩说,“就不知道将来在福建还要伺候哪位?”
“不要说什么伺候的话。雪岩,你最聪明不过,没有什么人不能相处的。
唯其我付托了这个人,更得借重你……“
左宗棠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却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托的,是个很难“伺候”的人。这就更急着要问:“是哪位?”
“沈幼丹。”
原来是丁忧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抚沈葆祯。这在胡雪岩却真有意外之感。细细一想,付托倒也得人,不过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宫,为法例所不许。兼以丁忧,更成窒碍。不知左宗棠是怎么想来的?他只有付之默然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给你看个奏稿。”
奏稿洋洋千言,畅论造船之利,最后谈到主题: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咨防,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能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祯,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斡亦以为然。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祯始终逊谢不遑。
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祯,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手经理。缘胡光墉才长心细,熟诸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好!我就交给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书案,一面说道:“现在要跟你谈第一件大事了!”
十一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西征。而凡有大征伐,首先要筹划的是兵、饷二事。左宗棠连日深宵不寐,灯下沉思,已写成了一个筹划的概略,此时从书案抽斗中取了出来,要胡雪岩细看。
这个节略先谈兵,次筹饷。而谈兵又必因地制宜,西北与东南的地势,完全不同,南方的军队,到了西北,第一不惯食麦,第二不耐寒冷。因此,左宗棠在东南转战得力的将领部队,特别是籍贯属于福建、广东两省的,都不能带到西北。
带到西北的,只有三千多人,另外他预备派遣原来帮办福建军务,现已出奏保荐帮办陕甘军务的刘典回湖南,招募三千子弟兵,带到西北。这六千多人,左宗棠用来当作亲兵,至于用来作战的大批部队,他打算在本地招募,要与“关中豪杰”共事业。
看到这里,胡雪岩不由得失声说道:“大人,照你老人家的办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得了回乱?”
“你这话,我不大懂。”
“大人请想,招募成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练成精锐,更是谈何容易?
这一来,要花一两年的工夫。“
“岂止一两年?左宗棠说道:”经营西域,非十年不足以收功。“
“十年?”胡雪岩吓一跳,“那得……”
他虽住口不语,左宗棠也知道,说的是要费多少饷?笑笑说道:“你不要急!我要在西北办屯垦,这是长治久安之计。就象办船厂一样,不能急功图利,可是一旦见效,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错了。”
“是!”胡雪岩将那份节略搁下,低着头沉思。
“你在想什么?”
“我想得很远。”胡雪岩答说:“我也是想到十年八年以后。”
“看!”左宗棠拊掌欣然,“你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我们要好好打算,筹出十年八年的饷来。”
胡雪岩暂且不答,检起节略再看,大致了解了左宗棠在西北用乒的计划。
他要练马队,又要造“两轮炮车”,开设“屯田总局”。办屯垦要农具、要种了、要车马、要垫发未收成以前的一切粮食杂物,算起来这笔款子,真正不在少数。
“大人。”胡雪岩问道:“练马队、造炮车,是致胜所必需,朝廷一定会准。办屯垦,朝廷恐怕会看作不急之务吧?”
“这,你就不懂了。”左宗棠说,“朝中到底不少读书入,他们会懂的。”
胡雪岩脸一红,却很诚恳地说:“是!我确是不大懂,请大人教导。”
于是左宗棠为胡雪岩约略讲述用兵西域的限制,自秦汉以来,西征皆在春初,及秋而还。因为,第一,秋高马肥,敌人先占了优势,其次就是严寒的天气,非关内的士兵所能适应。
“就是为了这些不便,汉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几乎年年打胜仗,而年年要出师,斩草不能除根,成了个无穷之累。”左宗棠一番引经据典以后,转入正题,“如今平回乱,亦仿佛是这个道理,选拔两三万能打的队伍,春天出关,尽一夏天追奔逐北,交秋班师,如当年卫、霍之所为,我亦办得到。
可是,回乱就此算平了吗?“
“自然没有平,”胡雪岩了然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块地彻底翻一翻,野草自然长不出来了。“
“一点不错!你这个譬喻很恰当。”左宗棠欣慰地说,“只要你憧我的意思,我就放心了。你一定会把我所要的东西办妥当。”
这项“高帽子”出于左宗棠之口,弥觉珍贵,然而也极沉重。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负筹饷的主要责任。凝神细想了一会,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情况复杂,非先问个明白不可。
“大人,将来要练多少营的队伍。”
“这很难说,要到了关外看情形再说。”
第一个疑问,便成了难题,人数未定,月饷的数目就算不出来。胡雪岩只能约略估计,以五万人算,每人粮饷、被服、武器,以及营帐锅碗等等杂支,在五两银子以内开支,每月就要二十五万两。
于是他再问第二问:“是带六千人出关?”
“是的。大概六千五百人。”左宗棠答说,“三千五百人由闽浙两省动身,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军以后,直接出关。”
“行资呢?每人十两够不够?”
“我想,应该够了。”
“那就是六万五千两,而且眼前就要。”胡雪岩又问第三问:“大人预备练多少马队?”
“马队我还没有带过,营制也不甚了然。只有初步打算,要练三千马队。
“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马。”胡雪岩说,“买马要到张家口,这笔钱倒是现成的,我可以垫出来。”
“怎么?你在张家口有钱?”
“是的。”胡雪岩说,“我有十五万银子在张家口,原来打算留着办皮货、办药材的,现在只好先挪来买马。”
“这倒好。”左宗棠很高兴地说,“既然如此,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员去采办了。”
“是!大人派定了通知我,我再派人陪着一起去。”胡雪岩又问,“两轮炮车呢?要多少?”
“ ‘韩信将兵,多多益盖’。塞外辽阔,除精骑驰骋以外,炮车轰击,一举而廓清之,最是扫穴犁庭的利器!”
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心头沉重。因为他也常听说,有那不恤民命的清军,常常拿炮口对准村落,乱轰一气。藏在其中的敌手,固然非死即伤或逃,而遭殃的百姓,亦复不少。
左宗棠所部的洋枪洋炮,多由胡雪岩在上海采办,推原论始,便是自己在无形中造了孽,为了胡雪岩的购办杀人利器,胡老太太不知道劝过他多少次,胡雪岩十分孝顺,家务巨细,母命是从,唯独谈到公事上头,不能不违慈命。好在胡老太大心地亦很明白,知道不是儿子不听话,实在是无可奈何,因此,只有尽力为他弥补“罪过”,平时烧香拜佛,不在话下,夏天施医施药施凉茶,冬天舍棉衣、散米票,其他修桥铺路,恤者怜贫的善举,只要求到她,无不慷慨应诺。
但是,尽管好事做了无其数,买鸟雀放生,总抵偿不了人命,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买军火,便会郁郁不乐。胡雪岩此时听左宗棠说得那么起劲,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颜,因而默不作声。
“怎么?”左宗棠当然不解,“你是不是觉得我要造两轮炮车,有困难?”
“不是。我是在想,炮车要多少,每辆要多少银子?这笔预算打不出来。”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只好算一个约数,我想最好能抽个二十万银子造炮车。”
“那么办屯田呢?请问大人,要筹多少银子?”
“这更难言了。”左宗棠说:“好在办屯田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且负担总是越来越轻。我想有个五十万银子,前后周转着用,一定够了。
“是的。”胡雪岩心里默算了一会,失声说道:“这样就不得了!不得了!”
“怎么?”
“我算给大人听!”胡雪岩屈指数着:“行资六万,买马连鞍辔之类,算它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匹,三千匹就是三十六万。造炮车二十万。办屯田先筹一半,二十五万。粮饷以五万人计,每人每月五两,总共就是二十五万,一年三百万。合计三百八十七万,这是头一年要筹的饷。”
这一算,左宗棠也愣住了。要筹三百八十六万两的饷,谈何容易?就算先筹一半,也得一百九十多万,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而且我想,西北运输不便,凡事都要往宽处去算。这笔饷非先筹好带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工夫就可以到,遇有缓急之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处,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
“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才好。”
“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的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
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我可腾挪,邻省则只有山西可作缓急之恃,但莎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需个把月的工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
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思熟虑的预见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 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饷”。
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这三省算起。
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左宗棠带来的浙军军饷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入闽作战收功以来,协浙的四万两,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至于海关的一万两,已改为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
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计五万银子。
“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
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
“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
“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造船。全由福建关税、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
“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
“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
“是呀!算起米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
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两银子, 惹得曾国落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贸也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福建一样,每月四万。
“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
“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内。”
“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是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
“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子,无论如何是有的。”
“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
“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
“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却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
“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至于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
也得在明年春天。“
“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工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以筹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
“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攻败垂成,如何交代?
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
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因为日意格、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大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多半,而有些话怕一讲出来,洋人戆直,当场驳回,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
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愣。这是左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对,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
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司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
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 “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工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有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
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
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 *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场,小至雇用劳工,无不唯买办是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有干而勤炔,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
“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二十万银了,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这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十、丽如银行这一看,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勾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么,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勾。这也是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刨改总行于香巷,资本定为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入,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地士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投东,因而延览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
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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