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景,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
浮现脑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
“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道,有些忧虎,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
“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
“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她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个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都归他出。”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棺人’一句话,叫做不甘寂寞!
平日穿得好,吃得好,且不去说它,光是夜夜笙歌的热闹,已经养成习惯,你想想,跟了张郎中,怎么会称心如意?“
“照你说,那里头就没有一个能从良的?”
“十室之内,必有芳草。要说出淤泥而不染的,自然也有,不过可遇而不可求,一下子哪里打了灯笼去找?就算找到了,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缘分,光是一头热,有啥用处?”古应春又说,“看在银子分上,勉强跟回家也会过日子,也会生儿子,就是没有笑脸,要笑也是装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情形,哪怕她天仙化人,我也敬谢不敏。”
话是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不这么做,“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她怔怔地问她丈夫。
“最好罢手,花了钱挨骂,岂不冤枉?”
这句话,七姑奶奶大为不服,“奇了!”她说,“这种事也多得是。你不是自己说过,上个月,什么办厘金的朱老爷,就花三千银子弄了个‘活宝,送上司。”
“献活宝巴结上司,又当别论……”
古应春另有一番议论,官场中巴结上司,物色美人进献,原是自古已然
的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而且名妓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爱慕虚荣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姐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的那一刻,也还是很“过瘾”的。
“张郎中能够有什么给艳春老四?”古应春说,“就算他殷实,做生意人家总是生意人家的规矩,讲究实惠,不见得经常替她做衣服,打首饰。日常饮食,更不会象做大官的人家,天天鸡鸭鱼肉,内地又不比上海,过惯了繁华日子的,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少不得三天两头生闲气,这就叫不安于室。张郎中哪里还有艳福好享?”
七姑奶奶想起了一句话:“爱之适足以害之”,也觉得不妥,然而又何至于挨骂?
她心里这样在想,还未问出口,古应春却已有了解释:“做人情也是一门学问。象这样的情形,懂道理的人,一定批评小爷叔,简直就是以怨报德,这倒还在其次,张郎中家里的人,一定骂死了小爷叔。你想是不是呢?”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会如此,不但要骂出钱的人,还会骂出主意的人。七姑奶奶这样想着,深为不安。可是,阿巧姐又如何?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七姑奶奶说,“当然,这件事要两厢情愿,这面不肯,那面也没有话说。不过当初那样做法,显得有点有意用‘美人计,骗人上当,倘或就此记恨,说出去的话一定难听,不要说阿巧姐,就是小爷叔也一定不开心。”
古应春沉吟了一会,从从容容地答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多送银子,作为补偿。”
“也只好如此。”七姑奶奶说,“到时候再说,此刻不必去伤脑筋了!”
五住在洋场的人,特别是经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迟睡迟起的习惯,古应春因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还算早的,但也要九点钟才下床。这天八点钟就有娘姨来敲房门,说号子里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什么话?”古应春隔着窗子问。
“杭州有位刘三爷来。人在号子里。”
“哪个刘三爷?”睡眼惺松的古应春,一时想不起是谁。
六姑奶奶在后房却想到了,掀开帐子说道:“不是刘不才刘三爷吗?”
“是他?不会是他!”古应春说,“刘三爷也是自己人,一来,当然会到这里来,跑到号子里去干什么?”
“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
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
“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
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说,“都好吧?”
“出逃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
“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台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
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台是不是真的自尽了?”
“是呀,是呀!”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认真的刘不才,这时却认真了起来,“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则好了。”
刘不才接着说,杭州城破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自尽,想拦阻他,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
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将尸首停放在东辕门鼓亭左侧,觅来棺木入殓,而王家上下老幼,并未曾受此株连。
“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七姑奶奶问道。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自尽了?”
“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丁自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丁的诏旨送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置,难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抚恤,甚至还褫夺了旗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都将约定,死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丁,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杀伤了太平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后破城。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纵火自梦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现出惊魂未定的颜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情况。
“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到留下。”
“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出逃的好去处。
出逃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木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缺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
“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
“慢点。”六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蓬,卖些常用的什物,没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了,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推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
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名太平军穷迫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太平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岂不是“引鬼进门”?
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他边跑边将五、六串铜钱扔掉,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太平军发现住处。
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路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极复杂,余悸余哀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觉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象胡家这样“跳出劫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危急中了。荒山茅篷,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萨保佑,大小庙字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字,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先军粮,后平粜,已是极吃紧的情势。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面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
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太平军那里去打野食。”
六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问,“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忘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
刘不才口中的“忘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口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太平军攻江西省城,袁忠清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于宁国之战获胜,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得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名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地。”
“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头:“官司吃定了!袒宗积德也没用。”
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禁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
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密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然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
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吏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倒,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符,缴验“买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
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传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禀到”候补,那时浙江省城正当初战以后,王有龄全力缮修战备,构筑长壕,增设炮台,城上鳞次栉比的营房,架起极坚固的吊车,安上辘轳,整天不停地储备枪械子药。放眼一望,旗帜鲜明,刀枪雪亮,看
样子是一定守得住了。
于是袁忠清精神复振,走了藩司麟趾的门路,竟得“挂牌”署理钱塘县。
杭州城内,钱塘仁和两县,而钱塘是首县。县官身分更自不同。袁忠清工于心计,只具“内才”,首县却是要“外才”的,讲究仪表出众、谈吐有趣、服饰华丽、手段圆滑,最要紧的是出手大方、善于应酬,袁忠清本非其选。
但此时军情紧急,大员过境的绝少,送往迎来的差使不繁,正可发挥他的所长。
袁忠清的长处就在搞钱,搞钱要有名目,而在这个万事莫如守城急的时候,又何愁找不到名目?为了军需,摊派捐献,抓差征料,完全是一笔烂帐,只要上面能够交差,下面不激出民变,从中捞多少都没有人会问的。
到了九月里杭州被围,家家绝粮,人人瘦瘠,只有袁忠清似乎精神还很饱满,多疑心他私下藏着米粮,背人“吃独食”,然而事无佐证,莫可究洁。
这样的人,一旦破城,自然不会“殉节”。有人说他还是开城门引太平军进城的人,这一点也无实据,不过李秀成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转为投效太平军,任了“钱塘监军”职,而于的差使却是“老本行”,替太平军备办军需。
太平军此时最追切需要的是船,要从外埠赶运粮食到杭州,所以袁忠清摔掉翎领,脱去补挂,换上红绸棉袄,用一块黄绸子裹头,打扮得跟太平军一样,每天在江于封船。
“这个忘八蛋!”刘不才愤愤他说,“居然亲自到胡家,跟留守在那里的人说:胡某人领了几万银子的公款,到上海去买米,怎么不回来?你们带信给他,应该有多少米,赶快运到杭州来。
不然,有他的罪受!你们想想看,这不是有意找麻烦?“
这确是个麻烦。照袁忠清这样卑污的人品,毒辣的手段,如果不早作铺排,说不定他就会打听到胡家眷属存身之处,凌辱老少妇孺,岂不可忧?
“顶叫人担心的是,这个忘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说他拿胡家大小弄了进去,托到人情,照数释放,倒也还不要紧,就怕人是抓进去了,要放,他可作不了主。这一来,要想走条路子,只怕比登天还难。”
刘不才这番话,加上难得出现的沉重的脸色,使得七姑奶奶忧心忡忡,也失去了平时惯有爽朗明快的词色,古应春当然也相当担心,但他一向深沉冷静,一半也是受了胡雪岩的濡染,总觉得凡事只要不怕难,自然就不难。
眼前的难题,不止这一端,要说分出缓急,远在杭州的事,如果已生不测,急也无用。倘或根本不会有何危险,则病不急而乱投医,反倒是自速其祸。
然而这番道理说给刘不才听,或许他能接受,在七姑奶奶却是怎么样也听不进去的。因而他只有大包大揽地先一肩担承了下来,作为安慰妻子的手段。
“不要紧!不要紧!”他拍一拍胸说,“我有办法,我有路子,我今天就去办。眼前有件事,先要定个主意。”
这件事就是要将杭州的消息,告诉胡雪岩。家中不安,至交殒命,是他不堪承受的两大伤心之事,可是老母健在,阁家无恙,这个喜讯,也足以抵消得过,所以古应春赞成由刘不才去跟他面谈。
七姑奶奶表示同意,刘不才当然依从,不过,他要求先去洗个澡,这是他多少天来,梦寐以恩的一种欲望。
“那容易。”七姑奶奶对古应春说:“你先陪刘三叔到澡塘子去,我回家去收拾间屋子出来。”
“不必,不必!六姐,”刘不才说,“我还是住客栈,比较自由些。”
刘三叔喜欢自由自在,你就让他去。“古应春附和着,他是另有用意,想到或许有什么不便当着胡雪岩说的话,跟刘不才在客栈里接头,比较方便些。
* * *在新辟的“石路”上,买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的全套衣衫鞋帽,照道理说,刘不才脱下来的那身既破且脏的旧衣服,可以丢进垃圾箱里去了,但是,他却要留着。
“从前,我真正是不知稼穑之艰难,虽然也有落魄,混到吃了中饭,不知夜饭在哪里的日子也有过,可是我从来不愁,从没有想过有了钱要省俭些用。经过这一场灾难,我变过了。”刘不才说,“这身衣服我要留起来,当作‘传家之宝’。这不是说笑话,我要子孙晓得,他们的祖宗吃过这样子的苦头!”
古应春相当惊异,“刘三叔,”他说,“你有这样子的想法,我倒没有想到。”
“我也是受了点刺激,想想一个人真要争气。”刘不才说,“从天竺进城,伤心惨目,自不必说,不过什么东西可怕,都不知人心可怕。雪岩在地方上,总算也很出过一番力的,哪知道现在说他好的,十个之中没有一个。
我实在不大服气。如果雪岩真的垮了下来,或者杭州也真的回不去了,那就冤屈一辈子,坏名誉也不能洗刷。到有一天光复,雪岩依旧象从前那样神气,回到杭州,我倒要看看那班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是一番牢骚,古应春颇有异样的感觉。从他认识刘不才以来,就难得听他发牢骚,偶尔那么一两次,也总是出以冷隽嘲弄的口吻,象这样很认真的愤激之词,还是第一次听到。再将他话中的意思,好好咀嚼了一会,终于辨出一点味道来了,“刘三叔,”他试探着问,“你好象还有什么话,藏在肚子里似地。”
刘不才倏然抬眼,怔怔地望着古应春,好半晌才深深点头,“应春兄,你猜对了。我是还有几句话,倒真应该跟你谈才是。雪岩的处境很不利……”
听他谈了下去,才知道胡雪岩竟成众矢之的。有人说他借购米为名,骗走了藩库的一笔公款,为数可观,有人说王有龄的宦囊所积,都由胡雪岩替他营运,如今死无对证,已遭吞没。此外还有人说他如何假公济私,如何虚有善名,将他形容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奸恶小人。
“这都是平时妒嫉雪岩的人,或者在王雪公手里吃过亏迁怒到他头上。
疯狗乱咬,避开就是,本来可以不必理他们,哪知长毛也在找雪岩,这就麻烦了。“
越说越奇,如何太平军又看中胡雪岩?古应春大感不解,不过一说破也就无足为奇了,“雪岩向来喜欢出头做好事,我们凭良习说,一半他热心好热闹,一半也是沽名钓誉。李秀成打听到了,想找雪岩出来替他办善后。这一来就越发遭忌。原来有批人在搞,如果雪岩一出面,就没有得那批人好搞的,所以第一步由袁忠清那样的王八蛋来恐吓,这也还罢了,第二步手段真毒辣了,据说,那批人在筹划鼓动京官要告雪岩,说他骗走浙江购米的公款,贻误军需国食,请朝廷降旨查办。”
听到这里,古应春大惊夫色,“这,从何说起?不是要害他家破人亡吗?”
他大摇其头,“不过我又不懂,果然隆旨查办,逼得小爷叔在上海存身不住,只好投到长毛那里,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不要忙,还有话。”刘不才说,“他们又放出风声来了,说是胡雪岩不回杭州便罢,一回杭州,要鸣锣聚众,跟他好好算帐。”
“算什么帐?”
“哪晓得他们算什么帐?这句话毒在‘鸣锣聚众’四个字上头,真的搞成那样的局面,雪岩就变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古应春敲敲额角,“刘三叔,”他紧皱着眉说:“你的话拿我搞糊涂了,一方面不准他回去,一方面又逼得他在上海不能住,非投长毛不可,那么他们到底要怎么办呢?莫非真要逼人上吊,只怕没有那样容易吧?”
“当然,雪岩要让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能成为胡雪岩?他们也知道这是办下到的,目的是想逼出雪岩一句话:你们饶了我,我决不会来坏你们的事。应春兄,你想雪岩肯不肯说这句话?”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理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叫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
“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向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 *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自缢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嘱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叫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同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
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德,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
“不要紧,‘尽慢不动气’!”
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的有什么神机妙算?”
“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用我,就会信我的话,他们自己要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
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踉他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飞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
“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
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辛苦你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他们不大容易相信。”
“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
“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
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钟,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便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回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叫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头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名义,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失守,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救济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
“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救济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
“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
“呖,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
“这你还不懂?”胡雪岩提醒他说:“你先从相机策应官军这句话上去想,就懂了。”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古应春恍然大悟,如果那批人不青就范,甚至真个不利于胡家誊属,胡雪岩就可用这件公事作为报复,向太平军说这班人勾结清军,江苏巡抚衙门的回文,便是铁证。那一来,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这一着实在狠。但原是为了报复,甚至可以作为防卫,如果那批人了解到这道公事是一根一点便可轰发火药、炸得粉身碎骨的药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小爷叔!”古应春赞叹着说:“真正‘死棋肚子里出仙着’,这一着,亏你怎么想来出的?”
“也不是我发明的。我不过拿人家用过的办法,变通一下子。
说起来,还要谢谢王雪公,他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出在他们家乡,康熙年间有位李中堂,据说在福建名气大得很,他的同年陈翰林跟他有段生死不解的仇……“
王有龄告诉胡雪岩的故事如此:这位李中堂是福建安溪人,他的同年陈翰林是福州人。这年翰林散馆,两个人请假结伴回乡,不久就有三藩之乱,耿精忠响应吴三桂,在福州也叛变了,开府设官,陈翰林被迫受了伪职。
李中堂见猎心喜,也想到福州讨个一官半职。而陈翰林却看出耿精忠恐怕不成气候,便劝李中堂不必如此。而且两个人闭门密谈,定下一计,由李中堂写下一道密疏,指陈方略,请朝廷速派大兵入闽。这道蜜疏封在蜡丸之中,由李家派人取道江西入京,请同乡代为奏达御前。
“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打算。”胡雪岩说:“李中堂与陈翰林约定,如果朝廷大兵到福建,耿精忠垮台,李中堂当然就是大大的功臣,那时候他就可以替陈翰林洗刷,说他投贼完全是为了要打探机密,策应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