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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传

_72 (现代)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年,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
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了!逃不掉的,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地,萧家骥便消除了恐惧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
“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
“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
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
叫我到城里给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毙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地。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
“是的。是口信。”萧家骥,“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
“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
“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
“那么,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
“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
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太平军的营地。
果然,太平军已经收队,满街都是,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佯子。幸好太平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有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
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抹。
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份罪,所以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的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
“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
“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宫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遇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出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漏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时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家骥,避开太平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构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
什么?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嗅!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辘轳,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地,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这里清军的纪律,还没到那样糟不可言的地步,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城,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
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气。“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在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
萧家骥懂他的意见,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因为穿越阵地,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 *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鼓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取愈多,迭次
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台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
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浮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阳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不守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守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道台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谦议格不行,又夏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时。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宗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却受此直古所无的围困,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谊。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输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惊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矞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矞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忠苦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道,只有由矞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
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智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
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地。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件,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
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
“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
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
“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玉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定,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埂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接,有饭吃不到口,真叫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例,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汩汩而下,也夹在一起号淘。
“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生存,明知可望而不可接,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许能激励军心,发生奇迹。王有龄见过这佯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睦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恩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太平军必起夺粮之心,就算他们自己未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功,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鸣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
叹:“何若‘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反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太平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黯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坛,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防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大家啊!”说到这里,又是一场号陶大哭。
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清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
“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相维,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军队,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
“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
“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谓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
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
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萧家骥便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三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得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接,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子心死”,王有龄的心化成为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太平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
“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
“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至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
“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下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军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地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
病中神智不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
“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地。”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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