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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传

_38 (现代)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
并坐似地,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尤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抉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下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艳艳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象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
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署,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夭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慧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翦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作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的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育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
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人“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
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什么?”
“伯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根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
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
“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
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
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什么?”
“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上床去!”
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
侍!“他不由得自语,” ‘侍,是这么个解释!“
“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
“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
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佰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
“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货,因而有些一问。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涨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
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小跟班?”当时自己气得要掉眼泪,但也无法去争,原来打算慢慢再想办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不便什么?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
那好办!他说:“你们刘家的骨血,自然让他姓刘。我现在算是姐夫资格,难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听错了,回想一遍,是听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惊喜感激之余,却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啥难处?你说出来商量。”
这还有什么难处?就怕他的话靠不住!芙蓉在要紧关头上不放松,特意问一句,“你说小兔儿叫你‘姐夫’?”
“不叫我姐夫叫啥?难道也象你一样,叫我老爷?”
芙蓉叫“老爷”是宫称,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分的差别不显,小兔儿就不能这么叫。 难得胡雪岩这等宽宏大量,体贴入微,芙蓉真个心满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翻衷情,让胡雪岩发觉,自己的猜测,完全对了,“这一来,你叔叔该没话说了吧!”他问。
“当然!”芙蓉的声音很响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这话,只说:“我想跟你叔叔见个面。你看是我去拜会他,还是请他到我们这里来?”
“他怕不肯来,你暂时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说实在的,能避他还是避开他的好。”
“我倒问你,他对本行生意,到底怎么样?”
没有料到他会提起这句话,而且意义也不明显,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细细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给她三叔荐到什么药材行去做事。
论本事倒还不差,就是银钱上头,不能叫人放心,将来一走连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这番好意,自己这面又是嫡亲的叔叔,也不能说有机会不要,左恩右想,十分为难,就越发无话可答了。
“我是说他的本事。对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么不在行?祖传的行当,从小看也看会了。”芙蓉说到这里,突生灵感,“老爷,”她说,“我倒有个主意,不晓得办不办得到?”
这个主意是这样,刘不才千里有几张家传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据明朝大内的“宫方”,加以斟酌损益而成,“刘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这几张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帐目时,还差七千银子,有人提议拿这几张秘方作价了清。刘不才却是宁愿不要店面和生财,要留着那几张方子,当时他倒是“人穷志不穷”,对债主表示:“刘敬德堂从我手里败掉的,自然还要从我手里恢复。将来‘老店新开’,这几张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开,看来是痴心妄想!”芙蓉说道,“小兔儿倚靠得着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样吃鸦片,没出息的事,都做绝了。
我做侄女儿的,不管他怎么对不起我,总没有眼看他没饭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过,我也不敢请你替他想办法,害你受累,岂不是变成我自讨苦吃?
所以我这样在想,要劝他把那几张秘方卖掉。从前有人出过七千银子,现在不晓得能不能卖到一万银子?有一万银子,随他去狂嫖烂赌,总也还有几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这一万银子做做生意,真个安分守己,省吃俭用,变得可以靠得住,那时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这才真正是我们刘家祖上的阴功积德!“
听她长篇大论说这一套,胡雪岩对芙蓉越发爱中生敬,因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从她的话中,对刘不才又多了一番认识,此人不但有本事,也还有志气,人虽烂污,只要不抽鸦片,就不是无药可救。这样转着念头,心中立刻作了个决定,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很兴奋,但一切都要等与刘不才见了面,才能定局,此时还不宜对芙蓉细谈实话。
“你的打算真不错。那几张秘方值不值一万银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来,我一定可以替他卖到这个价钱。这样子,”胡雪岩说,“今天下午我们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红裙子去好了!”
向来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红裙的资格,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一说,芙蓉既感激又高兴。虽然只有胡太太不在这里,权且僭越,但总是有面子的事。
不过从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
这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还得要请教算命先生才能决定。因此,她便不谢,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就在这时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约同至,而且还有不约而同的一件事,都叫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点心来。相见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还比较客气,阿七则是肆无忌惮,连房筛燕好的活都问得出来,把芙蓉搞得其窘无比。
幸好又来了两个男客,一个是郁四,一个是陈世龙,这才打断了阿七的恶谑。
一桌吃过了午饭,男客和女客分做两起,芙蓉拉着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请教,那条红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郁四在外面厅上坐,有话要谈。
谈的是刘不才。郁四也正感到这是桩未了之事;游说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过,愿意放她自主,自然不会留难。刘不才那里,郁四原预备让他“开价”,只要不是太离谱,一定照办,不想刘不才的话说得很硬气:“穷虽穷,还下到卖侄女儿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愿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没话说。不过我也不想认胡家这门亲戚。”
“这不象他平日的行为。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郁四又说,“事情总要料理清楚,留下个尾巴也讨厌,我正要跟你商量,还是得想个办法,送他一笔钱!”
“四哥,你费心得多了,这件事不必再劳你的神。芙蓉已经阳我仔细谈过,”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认我这门亲,我却非认他不可!”
“怎么个认法?”陈世龙颇有童心,“刘不才难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么跟他打交道?”
“我要请你先替我去做个开路先锋!”
于是他把芙蓉所谈的情形,扼要谈了些,又嘱咐了陈世龙几句话,让他先去探路。
陈世龙打听到了刘不才的住处,一径就寻上门去,他跟嵇鹤龄一样,也是祖了一家式微世家的余屋住,不过另外开了个门,敲了两下,有个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来开门,转着乌黑的一双眼珠问道:“你找谁?”
陈世龙听胡雪岩谈过,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随即说道:“小兔儿,你三叔呢?”
“在里头。”等陈世龙要踏进去,他却堵着门不放,“你不要进来,先告诉我,你姓啥?”
“怎么?”陈世龙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来讨债的?不是,不是!
我姓陈,送钱来给你三叔的。“
小兔儿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还是让步了。陈世龙一进门就觉得香味扑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细辨一辨味道,是炖火腿的香味。
“这家伙,真会享福!”
一句话未完,看见刘不才的影子,哼着戏踱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旧湖绪棉袄。下面是黑洋绉扎脚裤,两只裤脚扎得极其挺括,显得极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刘三爷!待为来跟你老人家请安。”
过于谦恭,反成戏谑,刘不才便骂:“去你的,寻什么穷开心!”
“不是这话。”陈世龙答道,“从前叫你刘不才,如今不同了,你变成我的长辈,规矩不能不讲。”
“咦!”刘不才眨着眼说,“我倒没有想到,忽然爆出来的这么个晚辈!
是怎么来的,你说来听听!“
“你跟我先生结成亲戚,不就是我的长辈?”
刘不才愣了一下,换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晓得你的先生是哪个?反正我最近没有跟什么人结亲,谦称奉壁,蜗居也不足以容大驾,请!”说着将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陈世龙有些发窘,但当然不能翻脸,在平时,翻脸就翻脸,也无所谓,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时还得想办法让刘三才取消逐客令。
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
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
“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
“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子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插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地。这就象下馆子抢着惠帐,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帐。从这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得意的笑道:“ ‘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
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来邀我台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侗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
“且慢!”刘不才的态度变得受商量了,“我先问一声,想跟我合伙的是哪一个?是不是姓胡的?”
陈世龙很机警,趁机反问一句:“你见过我那位胡先生没有?”
“从来不曾见过。”
“那我告诉你,”陈世龙既不说破,也不否认,“此人是个候补知县,在官场中很红,本人虽不出面,却有好些差使跟他有关系。他要开药店也不光是为了做生意,是存心济世……”
“好了,好了!”刘不才不屑地,“ ‘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药店里挂的这副对子,是啥花样,难道我还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来卖这种膏药?”
“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膏药,人家这么告诉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闲话少说,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济世也好,与我无关。如说要邀我合伙,看中我那几张祖传秘方,请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为来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里,你要晓得,人家并不要你的什么宝贝方子!”
“那……”刘不才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
于是陈世龙转述了合伙的办法,刘不才的祖传秘方,当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开,将来开了药店,清他以股东的身分在店里坐镇,这几张方子上的药,请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几味药?分量多少?如何炮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何虑秘方泄漏?
原来人家不是来图谋自己的秘方,刘不才倒觉得刚才的态度,未免鲁莽,因而歉意地点点头:“这倒还可以谈谈!”
“我再告诉你,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合情合理,药归你去台,价钱由人家来定,你抽成头。你的药灵,销得好,你的成头就多,你的药不灵,没人要,那就对不起,请你带了你的宝贝方子卷铺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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