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胡雪岩说:“我只要有张‘部照’就可以了。难道真的去做官?”
“你要做官也不难,而且必是一等一的红员。不过人各有志。你明天就送银子来,我替你‘上兑’,尽快把捐照领下来。”
“拜托,拜找!”
胡雪岩道过谢,就不再提这事了,殷殷劝酒,一面拉拢杨用之,一面向他讨教州县钱谷出入之际,有些什么“花样”?杨用之人虽老实,而且也觉得他极够朋友,但遇到这些地方,他也不肯多说。好在胡雪岩机警,举一反三,依旧“偷”到不少“决窍”。
第二天他从准备开钱庄的五千两银子中,提出一笔捐官的钱来,“正项”
打成票子,“杂费”是现银,一起送到杨用之那里。杨用之果然不肯受好处。
把杂费中他应得的一份退了回来。
这时已是四月底,王有龄要打点上任,忙得不可开交。胡雪岩当然更忙,既要为王有龄参赞,又要忙自己的钱庄。亏得刘庆生十分得力,在运司河下典了一幢极体面的房子,油漆粉恻,自己督工,此外做招牌、买家具、请伙计,里里外外,一手包办,每天起早落夜,累得人又黑又瘦,但人逢喜事精神爽,丝毫不以为苦。
上任的黄道吉日挑定了,选定五月初九。这一下设宴饯行的帖子,纷纷飞到。做事容易做官难,应酬不能不到,王有龄时间不够,大感苦恼,等看到张胖子也来了一张请帖,就想躲懒了。
“你看,”他对胡雪岩苦笑, “张胖子也来凑热闹!算了吧,托你替我去打个招呼,留着他那顿酒,等我上省再叩扰。”
胡雪岩心想,张胖子的情分不同,利害关系,格外密切,王有龄实在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不过排排他的帖子,一天总有两三处应酬,也实在为难。
想了一下,他有了个主意:“本来我也要意思意思……”
“自己弟兄,”王有龄抢着说道,“大可免了。”
“雪公,你听我说完。”胡雪岩又说,“本着我想把我的‘档子’让给张胖了,张胖子人不错,应该要买买他的帐。现在既抽不出工夫,就这样办,
让张胖子那桌酒摆在船上,雪公,你看好不好?“
“我,我还不大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我和张胖子随你一起上船,送你一程,在船上吃了张胖子的饯行酒,我们第二天再回来。”
“这倒不错!雪岩,”王有龄笑道,“其实你也不要回来了,索性一路送到湖州,那又多好呢?”
“雪公,请你体谅我,我等把阜康的事弄舒齐了,马上赶了来。来在你也还没有到任,湖州怎么个情形,两眼漆黑,我想帮忙也帮不上。再说,海运局这面也是要紧的。”
“对了!”王有龄矍然问道,“你的部照什么时候可以拿下来?”
“大概快了。”
“得要催一催杨用之,赶快办妥。我已经跟麟藩台说过了,等你部照下来,立刻委你为海运局的押运委员。这样,你才好替我照料一切。”
“这不好!”胡雪岩说,“名义上应该让周委员代理坐办。反正他凡事会跟我商量,误不了事。占了他的面子,暗中生出许多意见,反为不妙。”
想想他的话不错,王有龄也同意了。不过他又说:“不管怎么样,此事总以早办妥为宜。”
“是的。也不尽是这一桩。等把你送上了任,我这里另外有个场面,搬个家,略略摆些排场,从头做起。”
“这也好!”王有龄笑道:“到那时候,你是阜康钱庄的胡大老爷。”
这话虽带着调侃的意味,其实是说中了胡雪岩的心意。他现在对外不大作活动,就是要等官捐到了,钱庄开张了,场面摆出来了,示人以簇新的面目,出现了不凡的声势,做起事来才有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之乐。
* * *出了海运局到信和。张胖子正要出门,看见胡雪岩便即改变了原意,他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却不容易找得着他,难得见他自己上门,不肯轻易放过这个可以长谈的机会。
“雪岩,你是越来越忙,越来越阔了,要寻你说两句话,比见什么大官儿都难。”
“张先生!”胡雪岩听出他的口风不大对劲,赶紧辩白:“我是穷忙,哪里敢摆架子?有事你叫‘学生子’到我家里通知一声,我敢不来?”
“言重,言重!”张胖子知道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些,也忙着自我转圜,“自己弟兄,说句把笑话,你不能当真。”
“哪里会当真?不过,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接着,他肥张胖子为王有龄饯行,希望改换一个方式的话一说,张胖子欣然表示同意。
“雪岩,”他又说,“听说你捐了个州县班子?”
“是的。”胡雪岩不等他再问,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源源本本告诉了他。
如果说张胖子对他还有些芥蒂,看他这样无话不谈的态度,心里也释然了,“雪岩”,他是真的觉得高兴,“将来你得发了。说起来是我们信和出身,我也有面子。”
胡雪岩笑笑不答,站起身说:“刚才看你要出门,我不耽搁你的工夫了,改天再谈。”
“喔!”张胖子突然说道:“老张来过了!”
“哪个老张?”
“你看你!只记得他女儿,不记得她老子。”
“噢……”胡雪岩笑了,“是阿珠的爹!”
“对了,也不知道老张怎么打听到我这个地方?他说他刚从上海回来,听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上任要船,无论如何要挑挑他。我说我不清楚这事,要问你。我把你府上的地址告诉他了。”
我也帮不得他的忙。人家新官上任,自有人替他办差。象这种小事情我也要插手,那不给人骂死?“
“我不管了。”张胖子笑道:“反正老张会去看你,只要你不怕阿珠‘骂死’,你尽管回他好了。”
“要么这样。”胡雪岩灵机一动,“我们不是要送雪公一程,第二天回来不也要船吧?那就用老张的船。”
“对,对!这样子在阿珠面上也可以交代。”
张胖子开口阿珠,闭口阿珠,倒勾起了胡雪岩的旧情。想想那轻颦浅笑,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的神态,着实有些回味。因而第二天上午特意不出门,在家里开阜康开张以后,预备要去兜揽的客户名单,借此等老张上门,好订他的船。
谁知老张没有来,他老婆来了,新用的一个小丫头阿香来报,说有位“张太太”要见他。骤听之下,莫名其妙,随后才想到可能是阿珠的娘,从玻璃窗望出去,果然!
张太太就张太太吧!胡雪岩心想,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再则看阿珠的分上,就抬抬她的身分,于是迎出来招呼一声:“张太太!”
“不敢当,不敢当,胡老爷!”说着,她把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在一旁,裣衽为礼,“老早想来给胡太太请安,一直穷忙。胡太太呢!”
女眷应该情请后厅相会,但胡雪岩顾虑他妻子还不明究竟,先要向她说清楚,所以故意把话扯了开去,“在里头。”他指着礼物又说,“何必还要带东西来?太客气了!”
“自己做的粗东西,不中吃,不过一点心意。”
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包和篾篓打了开来,顿时香味扑鼻,那是她的拿手菜,无锡肉骨头,再有就是薰青豆、方糕和粽子,那是湖州出名的小吃。
“这倒要叨扰你,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你等等!”他很高兴地说,“我去叫内人出来。”
胡雪岩到了后厅,把这位“张太太”的真正身分,向妻子说明白,当然不会提到阿珠,只说她也是书香人家的小姐,又说这天的来意是兜生意。但既然登门拜访,总是客人,要他妻子出去敷衍一下。
于是胡太太跟张太太见了礼。主人看客人觉得很对劲,客人看主人格外仔细,彼此紧蹬着,从头看到脚,让旁观的胡雪岩觉得很刺目。
女眷总有女眷的一套家常,一谈就把他搁在一边了。胡雪岩没有多少工夫,只好硬打断她他的话,“张太太!”他说,“他来晚了一步,王大老爷到湖州一上的船早就雇好了。”
听他们谈到正事,胡太太不必再陪客,站起身,说两句“宽坐”、“在
这里吃便饭“之类的客套话,退了进去。
“胡老爷,你好福气!胡太太贤惠,看来脾气也好。”阿珠的娘又钉着问:“胡太太脾气很好,是不是?”
不谈正事谈这些不相干的话,胡雪岩不免诧异,“还好!”他点点头说,“张太太,你的船,短程去不去?”
“怎么不去?到哪里?”
“只到临平。”胡雪岩将何以有此一行的原因告诉了她。
“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莱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
“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
“是的。我有数。”
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仿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地。
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什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什么事?”
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
“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
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楞。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组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象少了样把什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他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分,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习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工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了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
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七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
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
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紧盯着她看。阿珠大概心里还在百宝箱里,以致视而不见。
她不作声,他也不开口,好久,她方省悟,张皇而抱歉地问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咦!”胡雪岩故意装作十分诧异地,“我说了半天,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阿珠为他一诈,歉意越发浓了,陪着笑说:“对不起!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
原是托词,让他钉紧了一问。得要想几句话来圆自己的谎,偏偏脑筋越紧越笨,越笨越急,涨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好了!”胡雪岩大为不忍,“不便说就不说。”
“是啊,这桩事情不便说。”阿珠如释重负似地笑道:“现在,你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话,我一定留心听。”
“我劝你,不要把你娘的话太当真!”他放低了声音说,“身外之物要看得开些……”
他讲了一套“身外之物”的道理,人以役物,不可为物所役,心受之物固然要当心被窃,但为了怕被窃,不敢拿出来用,甚至时进忧虑,处处分心,这就是为物所役,倒不如无此一物。
“所以,”他说,“你的脑筋一定要转过来。丢掉就丢掉,没有什么了不得!不然,我送你这几样东西,倒变成害了你了。”
他把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无奈阿珠大不以为然,“你倒说得大方,‘丢掉就丢掉’!你不心疼我心疼。”她忽有怨怼,“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丢掉就丢掉,一点情分都没有。对人对东西都一样!”
“你说‘对人对东西部一样’,这个‘人’是哪个?”
“你还问得出口?”阿珠冷笑,“可见得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了!”
“亏你怎么想出来了?”胡雪岩有些懊恼,“我们在讲那几样东西,你无缘无故会扯到人上面?我劝你不必太看重身外之物,正是为了看重你,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再说,我那么忙,你娘来一叫我就来,还要怎么样
呢?至于王大老爷上任要雇船,你也得替我想想,照我在王大老爷面前的身分,好不好去管这种小事情?“
“我晓得,都归庶务老爷管,不过你提一声也不要紧啊!”
“这不就是插手去管吗?你总晓得,这都有回扣的,我一管,庶务就不敢拿回扣了。别人不知道用你家的船,另有道理,只说我想要回扣。我怎么能背这种名声?”
阿珠听了这一番话,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把眼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好久不作声。
那是石火电光般的一瞥,但包含着自悔、致歉、佩服、感激,以及求取谅解的许多意思在内,好象在说:你不说明白,我哪里知道?多因为我的见识不如你,想不到其中有这么多道理。我只当你有意不用我家的船,是特意要避开我,其实你是爱莫能助。一请就来,你也不是有意避我。看来是我错怪了人!也难为你,一直逼到最后你才说破!我不对,你也不对,你应该晓得我心里着急,何不一来先就解释这件事?倘或你早说明白,我怎么说那许多叫人刺心的话,也许你倒不在乎,但是你可知道我说这些话心里是如何懊悔?
女儿家的曲曲心事,胡雪岩再机警也难猜透,不过她有愧歉之意,却是看得出来的。他的性情是最不愿意做煞风景的事,所以自己先就一下撇开,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话说过就算数了,不要去东想西想。喂,我问你。”
最后一句声音大了些,仿佛突如其来似地,阿珠微吃一惊,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娘今天弄了些什么菜给我吃?”
“我还不晓得。”
“咦!”胡雪岩说,“这就怪了,你怎么会不晓得。莫非……”
他本来想取笑她,说是“莫非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话到口旁,警觉到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缩住了口。
话是没有说出口,脸上那诡秘的笑容却依然在。阿珠也是极精灵的人,顿时就逼着问:“莫非什么?”
“莫非,”胡雪岩随口答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懒得去问?”
“你说这话没有良心!”她说,但也并不见得生气,却转身走了出去。
很快地,她又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一只盖碗,揭开碗盖来看,是冰糖煮的新鲜莲子、湖菱和芡实,正是最时新、最珍贵的点心。另外有两只小碟子,一黄一红,黄的是桂花酱,红的是玫瑰卤,不但香味浓郁,而且鲜艳夺目。
“一天就替你弄这一碗点心,你还说我懒得管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胡雪岩看碗中的莲子等物,剥得极其干净,粒粒完整,这才知道她花的功夫惊人,心里倒觉得老大不过意。
“吃啊!”阿珠说,“两样卤子随你自己调,我看玫瑰卤子好。”
“我实在舍不得吃,留着闻闻看看。”
“咄!”阿珠笑了,“跟伢儿一样。”说着用小银匙挑了一匙玫瑰卤调在碗里,然后往他面前一推,“冷了不好吃了。”
“你自己呢?”
“我啊!找自己才懒得弄呢。倒是我爹叨你的光,难得吃这么一碗细巧点心。”
“真正是细巧点心!皇帝在宫里,也不过如此。对不!”胡雪岩又说,“宫里虽然四时八节,有各地进贡的时鲜货,到底路远迢迢,哪里一上市就有得吃?”
阿珠听了他的话,十分高兴,“这样说起来,你的福气比皇帝还要好?”
她拿手指刮着脸羞他:“说大话不要本钱,世界上再没有比你脸皮厚的人!”
说完,自己倒又笑了,接着扭身往后,到后梢去帮忙开饭。
胡雪岩倒不是说大活,真的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一人坐在爽气扑人的船窗边,吃着那碗点心,眼望着平畴绿野,心境是说不出的那种开阔轻松。
当然,阿珠仿佛仍旧在他眼前,只要想到便看得见,听得到,一颦一笑,无不可人。他开始认真考虑他与她之间的将来了。
想不多久,思路便被打断,阿珠来开饭了,抹桌子,摆碗筷,一面告诉他说:“四菜一汤,两个碟子,够你吃的了。今天有黄花鱼,有莼菜。”话没有说完,阿珠的娘已端了菜来,密炙文火,新鲜荷叶粉蒸肉,卤备瓜蒸黄花鱼,炸响铃,另外两个下酒的冷碟,虾米拌黄瓜,卤什件。然后自己替胡雪岩斟了杯“竹叶青”,嘴里说着客气话。
“多谢,多谢!”胡雪岩指着桌面说:“这么许多菜,我无论如何吃不下。大家一起来!”
“从没有这个规矩!”阿珠的娘也知道他的弦外之意,所以接着又自己把话拉回来,“不过一个人吃闷酒也无趣,让阿珠敬胡老爷一杯。”
阿珠是巴不得她娘有这一句,立刻掉转身子,去拿了一小酒杯,同时把她的那双银筷子也捏了在手里。
“胡老爷,到底哪天要用船?”
“五月切七一早动身。”他说,“来去总得两天。”
“宁愿打宽些。”阿珠在旁接口,“两天不够的。”
“也对。”胡雪岩说,“这样,加一倍算四天好了。”
“菜呢?”
“随你配,随你配!”胡雪岩是准备好了,从小褂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先收了,不够我再补。”
阿珠的娘是识得字的,看那银票是二十两,连忙答道:“有得多!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端午要到了。多了你自己买点东西吃,节礼我就‘折干’了。”
阿珠的娘想了想说:“好,多的银子就算存在我这里。好在胡老爷以后总还有坐我们船的时候。”说完,她就退了出去。
胡雪岩顾不得说话!一半也是有意如此,不喝酒先吃菜,百实在也是真正的享用,连着吃了好几筷鱼,才抬头笑道:“阿珠,我有个办法,最好有这样一位丈母娘,那我的口福就好了!”
表面上是笑话,暗地里是试探,遇着情分还不够的女孩子,这就是唐突,会惹得对方生气,非挨骂不可。但在阿珠听来,又不以为是试探,竟是他吐露真意,作了承诺,顿时脸也红了,心也跳了,忸怩万分,恨不得就从窗口,“扑通”一声跳到河里去泅水,躲开他那双眼睛。
幸好,胡雪岩只说话时看了她一眼,说完依旧埋头大嚼。不过阿珠眼前的羞窘虽无人得见,心里的波澜却连自己都觉得难以应付,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