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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岛

_3 史蒂文森(英)
“你用得着本?葛恩的时候,你知道上哪儿找他,就在今天你发现他的地方。来人手里要拿上一件白色的东西,而且必须一个人来。噢,你得这么说:‘本?葛恩这样要求自有道理。’”
“我明白了,”我说,“你有些主意,想单独跟乡绅或医生说;要找你就到我发现你的地方,没别的了吧?”
“时间还没约定呢,”他又加上一句,“就从正午时分到钟敲六下,好吧?”
“好的,”我说,“那我走了。”
“你不会忘了吧?”他似乎仍有些不放心,“‘绝对信任’、‘自有道理’,特别是‘自有道理’,这是最主要的。”他仍拉住我,“你可以走了,吉姆。等等,要是你见到西尔弗,该不会出卖本?葛恩吧?就算野马拖着你跑也不会,对吗?你说‘决不’呀!要是他们在岸上宿营,我保管叫他们的老婆第二天早晨就守寡,你信不信?”
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他没完没了的啰嗦,随后一颗炮弹穿过树林落到沙地上,离我们谈话的地方不到一百码远,我们俩立刻朝着不同的方向拔脚就跑。
整整一个钟头,炮弹接二连三地穿过丛林上空,飞弹像长了眼睛似地总是不离左右,逼得我东躲西藏,整座荒岛被频频撼动,似乎要连根拔起。等到炮声临近尾声,我才从东边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悄悄向岸边的树林摸去。
太阳刚刚落下去,习习海风轻柔地掠过树林,将叶子拂起一片簌簌之声;灰色的海面上泛起粼粼波纹;潮水已经退远了,一大片沙滩露出海面;白天的炎热已完全消退,渐渐冷却下来的空气透过外衣侵袭着我的肌肤。
伊斯班袅拉号仍然泊在原处,不过桅顶上多了一面黑底白色骷髅的海盗旗。我正紧张地张望着,忽见红光一闪,紧接着一声巨响,又一颗炮弹呼啸着飞过天空,四面激起久久的回音,这是最后的一次炮响了。
我趴在地上偷看,在离寨子不远的岸上,海盗们打完炮后,又忙着用斧子砍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那只可怜的划子。靠近河口的树林里,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一只划子来回往返,忙忙碌碌于岸上的小拐角与大海之间。那些人上午还是满面阴沉,这会儿却互相打闹着,高兴得像个孩子。从那醉醺醺的声音可以听出,大概是朗姆酒的作用。
我想我该返回寨子了。目前我所处的地方是一个伸入海中相当远的沙尖嘴,它半没入水中,从东面围住锚地,低潮时与骷髅岛相连。沙尖嘴下面更远的地方,一堵孤零零的岸壁矗立于低矮的灌木丛中,岩壁相当高,颜色特别白,极易引起人的注意。我马上想到这可能就是本?葛恩所指的那块白色岩石,说不定哪天真用得上那条小船,就知道上哪儿找了。
我讲完自己的经历,便打量起四周来。这木屋全是由未经锯方的松树树干钉成的,包括屋顶、四壁和地板,有几处地板高出沙地表面一英尺或一英尺半。门口有个门廊,门廊下有个外形很古怪的人工蓄水池,原来是只底儿被敲掉了的船用大铁锅,一股细细的泉水源源不断地往上涌。
这屋子的架子搭得倒很牢靠,角落里有一块石板摆放成炉床的样子,还有只生锈的旧铁篓子,用来装柴禾,此外屋子里空空如也。
小丘斜坡上和寨子里的树全部被砍光,用于修建这间木屋了,从残留下来的树桩可以看出,这里曾是一片相当繁茂的林子。树被砍掉后,大部分土壤已被雨水冲走,只是在那缓缓流出的泉水旁边,长着厚厚一层苔藓、几簇羊齿植物和一丛小灌木丛,这沙地上仍然显出一派生机。高大茂盛的树林紧紧围着栅栏,靠陆地这边全都是枞树,靠海滩那边则夹杂着一些常青栎。
而我刚才提到的清凉晚风,正透过这草草钉成的房子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来,持续不断地将沙雨喷洒在地板上。沙子飞进我们的眼睛里、牙齿里、晚饭里,在锅底的泉水中欢快地跳着舞,就像即将烧开的麦片粥。
我们的烟囱是屋顶上的一个方洞,只有一小部分烟从那儿散发出去,其余大部分烟还憋在屋子里打旋,呛得我们不断地咳嗽和淌眼泪。
我们的新伙计葛雷脸上还缠着绷带,因为他在同叛贼决裂时挨了一刀;而那个可怜的老汤姆?雷德拉斯还直挺挺地躺在墙边,身上覆盖着那面国旗。
要是听任我们这样闲坐下去,也许个个都唉声叹气了,但是斯莫列特船长决不容许这种状况出现。他把我们召集起来,分成两组轮流值班守卫。医生、葛雷和我编成A组;乡绅、亨特和乔伊斯编成B组。虽然我们都很疲倦,还是有两个被派出去砍柴,两个掘坟安葬雷德拉斯;医生充任厨子,我在门口放哨,船长则四处转悠,不停地给我们打气,哪儿缺人手就帮一把。
医生被烟熏得昏头昏脑的,不时地走到门口来换一口气,揉揉眼睛。每次出来,总是跟我聊上几句。
“斯莫列特这个人,”有一次他说,“比我强,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本?葛恩算到底靠不靠得住?”又一次,他过来后沉默半晌,然后侧过头来问我。
“我不知道,先生,”我说,“我不敢肯定他脑子有没有毛病。”
“我也拿不准,”医生答道,“一个人在荒岛上苦熬了三年,要是还像咱们一样清醒,那反而不正常了。你说他爱吃干酪?”
“是的,先生,他喜欢干酪。”我答道。
“好的,吉姆,”他说,“这下你可看到贪嘴带来的好处了,你见过我的那只鼻烟盒吧,可你从未见过我闻鼻烟,因为我放进去了一块巴马干酪——意大利产的,营养丰富。好啦,本?葛恩如愿以偿啦!”
老汤姆被安葬在沙地里,我们脱帽围着坟墓在微风中肃立了片刻。已经砍了很多柴禾,可船长还是摇了摇头说:“明天得再加把劲,多砍些回来。”然后,当我们吃了点腌肉,每个人还分到一杯掺过水的上好白兰地,三个头头便聚在角落里商议对策起来。
我们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储备的食品太少,等不及接应船的到来,我们一个个就会饿得乖乖投降。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得救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将海盗彻底歼灭,直到他们降下骷髅旗,驾着伊斯班袅拉号逃走。他们十九人已被干掉了四个,其中有两个受伤,还有一个被枪打中,不死也是重伤。每次跟他们交锋,我们都得小心翼翼,尽量保存自己的实力。
我们有两个得力的盟友——朗姆酒和气候。朗姆酒的力量真的很强大,虽然与他们远隔半英里之遥,我们依然能清晰地听见他们喝酒猜拳,一直闹到深夜。至于气候,医生敢拿他的脑袋打赌,在这种恶劣的沼泽地里宿营,又缺医少药,不出一星期,他们至少有一半人病倒。
“所以,”他补充说,“只要我们不先被干掉,他们必定乐意驾起帆船滚蛋。那终究是条船,我猜想他们还会回到海上重操旧业做海盗的。”
“那是我丢的第一艘船。”斯莫列特船长沮丧地说。
这一天我被折腾得够呛的,累得一动不想动,一倒下便睡得像根木头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声枪响和说话声吵醒了。他们早就起来了,连早饭都吃过了,还砍回将近昨天一半的柴禾回来。
“白旗!”有人喊道,接着又一声惊叫,“西尔弗亲自来了!”
我一跃而起,使劲揉了揉眼睛,跳到墙上的一个射击孔前。
第二十章 与西尔弗谈判
果然,有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来,在离寨不远处站定。其中一个挥舞着一块白布;而另外一个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他正是西尔弗本人。
时间还早,那是我出海以来遇到的最冷的一个早晨,寒气直透骨髓。天空万里无云,树梢在晨光下泛起一抹鲜亮的粉红色。西尔弗跟他的狗腿子正站在背阴处,他们膝部以下浸在贴地的白色雾霭中。寒气和水汽合在一起,使得这片海岛潮湿而又闷热,极易染上热病,大约这就是它如此荒凉的原因吧!
“别出去,弟兄们,这很可能是个圈套!”接着他向海盗喊话,“什么人?站住!不然就开枪了!”
“打着白旗呢。”西尔弗高声叫道。
船长十分谨慎地选择了门廊下一处冷枪打不到的地方,然后转身对我们说:“A组负责守住各处枪眼:利弗西医生,请你守住北面;吉姆东面;葛雷西面。B组专门给枪支安装弹药。动作要快,还要当心。”
然后他转向反叛分子:“你们打着白旗来干什么?”
这回是另一个人回答:“先生,西尔弗船长想跟你们好好交谈一次。”他喊道。
“西尔弗船长?我可不认识。他是谁?”船长轻轻地挖苦道,“当船长啦?嗬,高升啦!”
高个儿约翰发话了:“是我,先生。这些可怜的伙计选我当船长,因为你扔下我们走了。”他加重语气强调“扔下”一词,“只要谈妥条件,我们愿意归顺,决不动摇。我只要求你一句话,斯莫列特船长,就是保证我安全离开这个寨子,不要在射程以内开枪。”
“老实告诉你,”斯莫列特船长说,“我对谈判没有任何兴趣,要是你想跟我谈,你可以过来;但你要耍什么花招,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有你一句话就够了,船长,”高个儿约翰高兴地喊道,“我了解一个正人君子的作风,这一点你可以相信。”
我看到那个打白旗的家伙正把西尔弗往后拽。这并不奇怪,因为船长的答话很不客气。西尔弗大度地冲他笑了笑,并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他的戒备完全多余似地。然后他走到寨子前,先把拐杖扔过来,再伸过一条腿,像玩杂技一般以高超的技巧漂亮地翻越栅栏,安然无恙地着地。
我简直看呆了,不由自主地离开东边的射击孔,溜到船长的后面。他坐在门槛上,胳膊肘抵住膝盖,手托着腮帮,注视着那口不断从旧铁锅底涌出的泉水,一边故作轻松地吹着口哨,是支《来吧,姑娘和小伙子们》的曲儿。
西尔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登上小丘。面对陡峭的斜坡、密集的树桩和松软的沙土,他和他的拐就像搁浅的船一样无能为力。但这汉子硬着头皮默默地撑了下来,终于来到船长面前,以优美的姿势向他敬了个礼。他显然着意装扮了一番:一件宽松的蓝色外套,下摆一直垂到膝部,上面钉着一排密密的铜扣子,后脑勺上还扣着一顶镶着花边的漂亮帽子。
“你来了,老兄,”船长抬起头说,“坐下来吧。”
“不让我进去看看吗,船长?”高个儿约翰抱怨道,“大清早的,还这么冷,坐在外面的沙地上可够呛的。”
“听着,西尔弗,”船长说,“你要真是安分守己的话,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厨房里。你要么当我船上的厨子,我肯定不会亏待你;要么去当你的西尔弗船长,无非是个叛贼和海盗,你就等着荡秋千吧!”
“好啦,好啦,”厨子就势在沙地上坐下来,“那你待会儿拉我起来,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啊,吉姆也在!早上好,吉姆;医生,向你致敬。啊,你们全都聚到一块儿来了,真正是大团圆啊!”
“少啰嗦,有话快说。”船长打断道。
“好极了,斯莫列特船长,”西尔弗表示同意,“好吧,公事公办。昨晚你的人干得漂亮,有几个棍棒舞得很不错。我也不否认,我的手下,甚至是全体,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我上这儿来谈判啦。不过,这种事决不会有第二次了,我敢拿剩下的这条腿赌咒!你大概以为我们全都灌醉了吧,但我没喝酒,只不过累得像条死狗。而且此后我们会加强警戒,少喝些朗姆酒。”
“是吗?”斯莫列特船长说,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
船长根本不明白西尔弗在说些什么,但是你从他的语气和神态中根本察觉不到。我想起与本?葛恩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他一定是趁海盗们在篝火旁烂醉如泥时光顾了那里。我敢肯定,我们只剩下十四个敌人了。
“就这样,”西尔弗说,“我们的根本目的就是得到那笔宝藏,我们一定能得到它!而你们只须保住性命就行,这就是你们的根本目的。你手里有一张藏宝图,是吗?”
“可能吧。”船长答道。
“哦,我知道你有,”高个儿约翰答道,“我就直说了吧,我们要藏宝图。其实我本人跟你们没什么过不去的,只要你爽快地交出那张图,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少跟我来这套,老兄,”船长打断了他的话,“你的如意算盘我清楚得很,我们不在乎。你想要那张图?门儿都没有!”船长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悠闲地装着一斗烟。
“如果亚伯拉罕?葛雷——”西尔弗冲口而出。
“住口!”斯莫列特船长厉声吼道,“葛雷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问他什么。说实话,我巴不得你们连同这个岛统统沉到海里喂鲨鱼,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看法。”
西尔弗被船长的一番抢白给怔住了,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又恢复了常态。
“可能吧,”他说,“先生们都是聪明绝顶的,能够根据利弊来决定事情的取舍,这我不会限制。看你要抽烟,我的烟瘾也犯了。”他也装了烟斗,并点燃了它。两人默默地抽着烟,时而互望对方一眼,时而把烟斗里的烟丝压一下,时而伸出舌头吐出烟末子,那样子真比演一场双簧戏还滑稽。
“听我说,”西尔弗重新挑起了话头,“你把藏宝图交给我们,不要再开枪打可怜的水手了,也别趁他们睡熟敲碎他们的脑袋。你们如果答应,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么等财宝装上船后,你们跟我们一块上船,我以这条独腿打赌,将送你们到某个地方安全上岸;如果这种方式不合你们的意,并考虑到我的手下有些粗暴,你们也可以留在这儿。我会把物资按人数跟你们对半平分,并通知我所遇见的第一条船,请他们来把你们接回去。——你们不可能得到比这更优厚的待遇了,而且我希望——”他提高嗓门,“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好好考虑我的话,因为我对船长说的也就是对大家说的。”
斯莫列特船长从门槛上站了起来,把烟斗里的灰磕进左掌心,边磕边问,“就这些?”
“该说的话我都兜了底,你看着办!”约翰带着几分威胁道,“要是你敢拒绝,下次跟你谈判的就不是我,而是枪子儿了!”
“很好,”船长说道,“现在听我说说。要是你们一个个放下武器,自己绑着双手前来请罪,我就把你们全部绑起来,送到英格兰依法进行公正审判。否则,我要让你们统统去喂鲨鱼,我凭着英王头上的国旗起誓,要不我就不叫亚历山大?斯莫列特。你们谁也驾驶不了伊斯班袅拉号;你们的船在下风岸口,现在进退两难,西尔弗船长,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以上帝的名义,下次再见到你,我一颗子弹就结果你这条狗命。滚开!手脚并用地爬回去,越快越好!”
西尔弗甩了甩烟斗里的灰,眼睛因暴怒而突出老高,整个面部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
“拉我一把!”他叫道。
“我才不拉呢!”船长把头扭过一边。
“谁来拉我一把?”他吼道。
我们都装作没听到。他咆哮着发出最恶毒的咒骂,一直爬过门廊前,抓住门梃子,才用拐杖重新撑了起来。接着他便向泉水啐了一口:“呸!”他叫道,“在我眼里,你们比这口唾沫还不如!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不出一个钟头,我管叫你们哭都哭不出来!”他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通,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踩着沙地向下坡走去。
第二十一章 敌人进攻木寨
西尔弗一消失,一直密切注视他的船长便回到屋里,发现除了葛雷外,谁都没在自己的岗位上,顿时勃然大怒。
“各就各位!”他大吼一声。当我们全部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之后,他又说:“葛雷,我要把你的名字记进航海日志里,你不愧为一个忠于职守的真正海员!特里罗尼先生,你的行为令我感到吃惊;医生,亏你还穿过军装!要是你在方特诺依也是这样服役,那你干脆躺到铺位上去算了!”
我们都被骂得面红耳赤。船长默默地察看了一会儿,又开口训话了:“弟兄们,我刚才故意激怒他,不出一个钟头,我们就将遭到袭击。毫无疑问,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我们有木寨作掩护;而且片刻之前,我还说过我们的队伍纪律严明。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我们将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
他又仔细地巡视了一番,直到如他所说的万事俱备为止。
在屋子较窄的两面,即东面和西面,只有两个枪眼;有门廊的一面即南面也有两个;北面却有五个,我们七人共有整整二十支枪。我们把柴禾堆成四个小台子,每面靠墙中央各一堆,上面各放四支手枪和一些弹药,以备守卫者不时之需。屋子当中则放着一排弯刀。
“熄掉炉火!”船长果断地命令道,“寒气已经消退,我们不能再让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特里罗尼先生将铁篓子整个儿拎出去,余烬在沙地里灭掉了。
“霍金斯还没吃早饭。霍金斯,你自己把早饭拿到岗位上去吃,”斯莫列特船长接着说,“抓紧时间吃,孩子。亨特,给每个人来一杯白兰地提提神。”
在这段时间里,船长脑子里迅速构想出防守方案。
“医生,你负责守门,”他说,“注意隐藏自己,尽量待在里面,从门廊往外开枪;亨特负责东面;乔伊斯在西面;特里罗尼先生,你是神枪手,你和葛雷得负责最长的北面,那儿最危险,有五个射击孔。万一他们攻上来,从我们自己的枪眼里向我们开火,那就完蛋了。霍金斯,你和我枪法都不高明,我们就站在一边装弹药打下手吧。”
太阳刚爬到树梢上,寒气便被驱尽了,沙子很快开始发烫,屋架上木头里的树脂慢慢融化了。我们将外套和上衣远远扔到一边,衬衫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翻到了肩上;每个人都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忍受着酷暑和焦灼的内外夹攻。
一个钟头终于过去了!
“这帮狗东西!”船长骂道,“简直要把人憋死!葛雷,打个唿哨招招风吧。”
正在此刻,传来了敌方即将强攻的第一声消息。
“请问,先生,”乔伊斯说,“要是我看见什么人,我能开枪吗?”
“当然可以!”船长大声喊道。
接下来又是好半天不见动静,但那句话已使所有人紧张地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枪手们端平了枪,船长伫立在木屋中央,双唇紧闭,眉头深锁。
“砰!”乔伊斯首先开了火。这声枪响余音未落,回敬的枪声便四面响起,如同连绵的密雨似地,一枪紧连一枪。有几发子弹打中木屋,但一颗都没穿透进来。
“你击中那个人了吗?”船长问道。
“我想可能没有,先生。”乔伊斯答道。
“讲实话总是件好事,”斯莫列特船长咕哝道,“霍金斯,给他的枪装上弹药。你那边打了几枪,医生?”
“这边是三枪,”利弗西医生说道,“我看到火花闪了三次,两次挨得近,另一次向西边,离得远些。”
“三个!”船长思索着,“你那边总共有多少,特里罗尼先生?”
这可不那么好回答。北面打了好几枪,乡绅说是七枪,而葛雷估计则有八九枪。东西面总共只打了一枪。可以据此推断,敌人的主攻是北面,其余三面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但斯莫列特船长并不改变部署,他指出,如果让叛贼成功地翻越栅栏,他们就会占领任何一个无人把守的枪眼,把我们像打耗子似地一只一只打死在我们自己的堡垒里。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我们多想了!随着一声炸雷似地呐喊,一小撮海盗跳出北面的树林,直奔木寨!同时其余三面又一次向我们开火,一颗子弹嗖地飞来,将医生的枪击成碎片。
海盗们像猿猴一般翻过了栅栏。乡绅和葛雷一次又一次地回击,对方倒下三个,其中两个当场毙命,另一个跑掉了。有四个成功地越过栅栏;还有七八个显然都配备了好几支枪,正在树林的隐蔽下向木屋进行猛烈的、然而是无效的射击。
越过栅栏的四人直奔木屋,一眨眼便冲上小丘,向我们扑来,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着,树林中的同伙也应和着呐喊助威。
水手长乔布?安德森的脑袋出现在中间的一个射击孔里。“统统打死,一个不留!”他厉声咆哮着。
与此同时,另一个海盗猛地抓住亨特的枪管,拖出射击孔,然后用枪托狠狠一击,将可怜的享特打昏在地。第三个海盗毫毛未损地绕过屋角,突然出现在门口,举起弯刀恶狠狠地向医生劈去。
我们的处境转眼间危急万分!多亏木屋里弥漫着硝烟,否则我们的处境更糟糕。呐喊和骚乱、火光和枪声,还有呻吟声混成一片,充斥着我的耳朵。
“冲出去,弟兄们,在开阔地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船长叫道。
我从柴禾堆上抓起一把弯刀,不知是谁同时也抓起了一把,一刀砍在我的手指上,我几乎没有感觉到。我夺门而出,冲到了明朗的阳光下。后面有个人紧跟着我,我不知是谁。在前方的小丘上,医生打掉对手的武器,一刀正砍在那人脸上,眼见是不能活了。
“绕到屋后去,弟兄们!”在混乱中,我听到船长的声音有些异样。
我机械地服从命令,跑步绕过屋角,不料正碰上安德森。他大吼一声,将弯刀高高举过头顶,似要将我劈为两半。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纵身往旁一跳,脚没站稳,跌下山坡去。
当我刚从门口冲出来时,其他的叛贼正一窝蜂地往栅栏里爬,一个戴着红色睡帽的家伙口中衔着弯刀,一条腿已经伸过来了,而当我重新站起来时,那家伙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看样子他永远也不会跳了;另一个海盗只露出一个脑瓜子在栅栏顶上。在这短短的刹那间,我们已经打了个漂亮仗!
紧跟在我后面的葛雷,趁那个大个子水手长一刀劈空发愣时砍翻了他;另一个正想开枪朝屋里扫射的当儿被击中了,正痛苦地在地上挣扎着,握着的手枪还冒着烟;第三个,是我亲眼看到的,被医生一刀结果了。越过寨子的四人中,只有一个还在残喘,他扔下弯刀,正盘算着重新爬过栅栏逃命。
“开枪,从屋里开枪!”医生叫道,“快回屋去隐蔽!”
可惜他的话没有引起注意,因此谁也没有开枪,那个海盗便逃之夭夭了,跟其余的人一起消失在林子里。地上只留下五具尸体,四个在栅栏里面,一个在外面。
我们飞快地跑回木屋,其余的海盗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战斗随时都可能再次打响。
屋内的硝烟已渐渐消散,我们一眼便看出这次胜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亨特昏倒在他守卫的枪眼旁;乔伊斯被射穿了脑袋,紧挨着他一动不动;木屋子的正中,乡绅正扶着受伤的船长,两人都面无血色。
“他们逃掉了吗?”斯莫列特先生问道。
“能跑的都跑了,”医生答道,“但是有五个永远也跑不了啦。”
“五个!”船长带着几分喜悦,“五个对三个,我们够本了!剩下我们四个对他们九个。先前是七个对十九个,这个差距已经大大缩小啦!”
第二十二章 海上奇遇的开始
反叛者们没有卷土重来,树林中没有人再开枪。船长戏称他们已经“领到了当日的口粮”,我们可以从容察看伤员,准备午饭。我和乡绅到门外去做饭,即便如此,还是不时听到伤员痛苦的惨叫声,让人不忍听闻。
在倒下的八人中,还有三人奄奄一息——一个在枪眼旁中弹的海盗、亨特和斯莫列特船长。其中前两人已不可能活下来了,那个海盗最终死在医生的刀下;亨特始终没能苏醒过来,由于他的肋骨被打断了,跌倒时颅骨又被撞碎,所以夜里悄悄地见上帝去了。
至于船长,伤口虽然很痛,但并未击中要害部位,他先是中了乔布?安德森一枪,子弹穿透肩胛骨,触及肺部,但并不严重;第二颗子弹只击伤了小腿上的部分肌肉。医生说他肯定可以复原,但在几个星期之内不能走路,而且尽量少说话。
我的指关节受了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利弗西医生为我贴上膏药,还扯了一下我的耳朵来安慰我。
刚过正午,医生抓起帽子和手枪,腰里别上弯刀,把地图放在口袋里,肩上扛着一支滑膛枪,从北边翻过栅栏,很快消失在丛林中。我和葛雷一同坐在木屋的一头,利弗西的举动使葛雷大吃一惊,他把衔着的烟斗拿下来后,竟忘了再放回嘴里。
“我的龙王爷,”他说,“利弗西莫非发了疯?”
“不可能,即使我们都疯了,也要最后一个才轮到他。”我说,“医生一定另有打算,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是去跟本?葛恩接头。”事实证明,我当时的预料是很有道理的。
木屋里闷得要命,栅栏里的一小块沙地被正午的烈日晒得滚烫。我一直在洗刷屋里的血迹和午饭的餐具,越洗越感到厌恶,也就更加羡慕医生。他现在想必正走在阴凉的树林里,周围鸟声啁啾,松树散发着清香;而我简直坐在火炉上,身上的衣服黏糊糊的,周围横着充满血腥的尸体。
我趁人不注意,往上衣口袋里塞满了干面包,它至少使我在两天内不至于挨饿;我又拿了两支手枪,我已经有一筒火药和一些子弹,武装得应该很不错了。
我脑子里迅速形成一个绝妙的计划:我打算走到把东面的锚地和海隔开的沙尖嘴上去,找到昨天傍晚发现的那面白色岩壁,看看本?葛恩的小艇是不是藏在那里。我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离开木屋的,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偷偷溜走。也许我这样做有些欠妥,但我只不过是个毛孩子,下定了决心就不再犹豫了。
天赐良机,乡绅和葛雷正忙于为船长吊绷带,我一个箭步窜出去,越过栅栏,钻进茂密的丛林中。在他们发觉之前,我已远离他们的呼声所达到的范围之外了。
这是我第二次擅自行动,比前一次更鲁莽,因为我仅撇下两个未受伤的人守卫木屋。然而同第一次一样,这次行动又救了大家。
我径直向海岛东岸奔去,决定沿着沙尖嘴靠海的一边下去,以避免被锚地里人的察觉。此时日已偏西,不过天气还暖和。来到林边的开阔地,蓝色的大海在阳光下伸展到水天相接之处,岸边浊浪滚滚,翻腾起泡沫无数。我怀着愉快的心情沿岸走去,直到我估计已远离南岸,才借几簇茂密的灌木作隐蔽,小心翼翼地攀上沙尖嘴的脊梁。
我背朝大海,前面是锚地。海风已渐渐平静,忽而从东南面飘来一股轻柔的气流,挟带着大团大团的浓雾。在骷髅岛的下风处,伊斯班袅拉号泊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从桅顶到吃水线乃至悬挂的海盗旗,都倒映得清清楚楚。
大船边停靠着一只划子,西尔弗在划子尾座上,他就是烧成灰我都能一眼认出,另外两人斜靠在船墙上,其中一个戴着红色睡帽,正是几个小时前那个跨栏逃走的坏蛋。他们显然在谈笑,可惜隔得太远,我一句都听不清。突然,一声极其恐怖的怪叫把我吓一大跳,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种声音,很快我记起是那只名叫“弗林特船长”的鹦鹉的杰作。它正悠闲地蹲在主人的手腕上,那鲜亮的羽毛使我老远就能辨认出它。
不久,划子撑离大船划向岸边,那两个狗腿子便从船舱升降口走了下去。太阳已落到望远镜山后面,由于雾聚得很快,天一下子黑下来;如果我想在今晚找到小艇,必须抓紧时间。
我手脚并用地在树丛中潜行,花了好些时间才爬到那儿。当我的手触到粗糙的岩壁时,夜幕几乎降下来。岩壁的正下方有一小块绿色草皮的洼地,被沙汀和高及膝部的茂密矮树所掩盖。洼地中间果然有一顶用山羊皮缀成的小帐篷,有点像吉卜赛人到英国流浪时携带的帐篷。掀开帐篷的一角,里面藏着一只再简陋不过的小艇,粗糙的斜底船架用毛朝里的山羊皮包起来,船身小得可怜,我坐在里边都感到很紧,很难想像它怎能载得起一个大人。一块坐板装得极低,船头装着简易脚踏板,还有一支双叶划桨。这条船很难形容,就像我平生看到的最原始、最拙劣的一只,然而它无疑具备古代柳条兽皮船的最大优点,那就是轻巧灵便。
我的预期目标已经达到了,擅离职守的时间也已经够长了,应该返回了。这时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一个主意: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地把小艇靠近伊斯班袅拉号,割断锚索,任其随波逐流。想到海盗们第二天醒来,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更加得意,一定要实现不可。看到大船旁边一只划子都没留下,我估计这件事做起来风险不大。
我坐下来等待天黑,啃了一些面包充饥。这个夜晚对于实施我的计划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浓雾吞没了整个世界,当天空中最后一丝余光隐没之后,我扛起那只小艇,跌跌撞撞地走出洼地,整个锚地只能看见两点亮光。一处是岸上的篝火堆,被击退的海盗们在这儿醺酒取乐;另一处是暗夜中隐约可见的微光,指示着大船停泊的位置。
已经落潮一段时间了,我跋涉过一条长长的沙滩,好几次深陷进泥沙中,才走到正在退下去的水边。在水中蹚了几步后,我略一使劲就麻利地把小艇平放在水面上。
第二十三章 潮水急退
那只小艇对于像我这样的体重和身高来说,还是很安全的。小艇既轻便又灵巧,但划起来很别扭,总喜欢偏向一边。无论你怎样划,它总是偏向下风方向,而且来回打转。本?葛恩自己也承认,这小船“很不好对付,除非你摸熟它的脾气”。
我当然不知道它的脾气。任何一个方向它都旋转自如,就是不肯朝我要去的方向,我大部分时间坐在船内侧,要不是潮水的帮助,也许我这辈子也无法靠近大船。算我走运,无论我怎样划,潮水始终把小艇往下冲,伊斯班袅拉号正巧在航道上,错过它也不太可能。
在我面前,大船最初是黑糊糊的一团,渐渐地显现出桅杆、帆桁和船体的轮廓。紧接着小船接近锚索,我立刻把它抓住。
锚索绷得像弓弦一样紧,可见船在用多大的力量想把它拔起来。只要我挥刀砍断锚索,船就会被潮水冲走。我忽然意识到,要是我冒冒失失地向绳索一刀砍去,小艇势必会像被马蹄踢倒一般翻个底朝天。
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不是幸运之神再次垂青于我,我也许会彻底放弃原来的打算。最初从东南面吹来一阵微风,潮水将伊斯班袅拉号高高托起。我感觉被我抓紧的锚索松了一下,有一瞬间那只抓住锚索的手浸入了水中。
我当机立断,掏出折刀,用牙齿把它拉开,开始一股股地割断绳索,直到剩下最后两股绳拉紧船身。于是我停下来,静候下一阵风再次使锚索稍稍松弛,然后割断最后两股。
在这段时间内,房舱里一直传出高声的谈话。我听出其中一个是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的声音,他曾经充当弗林特的炮手;另一个自然是出自那个戴红帽子的家伙。两个人都已喝得烂醉,还往口里灌朗姆酒。我正侧耳倾听,其中一个推开尾窗,大喝一声扔出一件东西,倒吓了我一跳。看起来他们脾气不小,吵骂声像雹子一样散落,而且高潮迭起。我总以为他们会厮打起来,但是每次对骂都会平息下去,声音逐渐压低,转为嘟囔。
终于又吹来一阵海风,大船在黑暗中侧着船身向我靠近了些,我感觉到锚索又松了一些,就使劲割断最后两股纤维。
风只将小艇稍稍推了一下,我就差点对准伊斯班袅拉号的船头撞去。与此同时,大帆船开始慢慢掉转船身,头尾跟刚才正好相反。
我拼命地划桨,时刻担心被大船带翻。可是我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把小艇从大船身边划开,就索性向大船尾部划去,这才摆脱了那个庞然大物。就在我撑罢最后一桨时,手忽然碰到一条从后舷樯上垂挂下来的绳子,就下意识地把它抓在手里,发觉绳子的另一端栓得很牢,好奇心开始占了上风,我决心向船舱里面张望一下。
我两手交替地抓住绳子往大船上攀爬,当我估计已靠得足够近时,就冒着生命危险升高大约半个身体,见到了船舱顶板和舱内的一角。
此时,大船和小艇正迅速地顺着潮水往下滑,最终跟岸边的篝火相齐。大船溅起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非常引人注目,我始终不明白守卫的人为什么不发警报信号。当我的眼睛高过窗棂之后,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原来汉兹和他的伙伴正扭作一团,互相用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在作殊死的搏斗。
我及时跳回到座板上,差一点儿栽进水里。刹那间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两张穷凶极恶的脸在熏黑的灯光下晃荡。我闭上眼睛,让它们重新适应黑暗。
岸上没完没了的歌谣终于停止,篝火旁剩下的几个海盗又唱起那支听得发腻的老调子:
十五个汉子扒着死人胸,
哟呵呵,再来一瓶朗姆酒!
其余的人都成了恶魔的下酒菜,
哟呵呵,再来一瓶朗姆酒!
我正思量着,酒和魔鬼想必在这船舱里忙得不可开交,不曾想小艇突然来了个急转弯,好像要改变航向,潮水的流速也奇怪地加速了。
我立刻睁开双眼,周围伴随着刺耳的流水声和波光粼粼的细浪。我始终没有挣脱伊斯班袅拉号后面几码的漩涡,而大船本身好像也在摇摇晃晃地改变方向,它的桅杆在漆黑的夜幕中颠簸了一下,于是断定大船也正朝南转弯。
我回头一望,吓得心差点从嗓子里蹦出来,火红的篝火就在我背后!潮水向右转去,将高高的大船和我那跳跃不停的小艇一起带走。水流越来越急,浪花越溅越高,潮声越来越响。通过那个狭小的港口,潮水一路旋转着向宽阔的海洋迅速退去。
忽地,大船猛然一歪,转了一个将近二十度的弯。几乎就在同时,从船上传来两声叫喊,接着听到一阵匆匆登上升降口梯子的脚步声。两个醉鬼终于停止了那场斗殴,即将到来的灾难彻底将他们惊醒了。
我趴在可怜的小艇里,把我的灵魂虔诚地交给上帝安排。到了海峡的尽头,我相信我们必定会被汹涌的波涛所吞没,那时一切恩怨都将一笔勾销。我并不害怕死亡,可是眼睁睁地等待厄运来临却让人无法忍受。
我在小艇里躺了几个小时,任它不断地被滔天巨浪抛上抛下。我的衣衫被飞溅的海沫打得透湿,每次都担心会被下一个大浪抛入海中。我躺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里,我渐渐感到疲倦,后来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并梦见了家乡和我的本葆海军旅店。
第二十四章 小艇巡洋
我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发现自己被冲到藏宝岛西南端。太阳已升起,但还藏在望远镜山这个庞然大物的后面。帆索海角和后桅山就在眼前,我距离海岸至多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所以我立即想到划过去靠岸登陆。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迫放弃。巨浪一刻不停地撞向岩石,又被反弹了回来,咆哮着形成一股股水柱四处飞射。如果我贸然靠岸,要么被活活摔死在嶙峋的岩石上,要么在攀登绝壁时耗尽力气。
更可怕的是,我看到一大群黏乎乎的怪物,有的在陡峭的岩壁上爬行,有的则扑通扑通跳进海里,像是奇大无比的软体蜗牛,足有五六十只,在悬崖之间狂叫着,激荡起阵阵回响。那恐怖的样子,加上陡峭的海岸,使我宁愿在海上饿死也不愿冒此风险。后来我才知道那怪物是海狮,根本不会伤人。
帆索海角北面的陆地在退潮时露出一条长长的黄沙滩,在沙滩以北是另一个岬角——正是地图上标注的森林岬角,长满了郁郁苍苍的松树。记得西尔弗曾提到过,藏宝岛的西海岸有一股自南向北的湍流。从我所处的位置看来,我已进入这股势力范围,于是我决定抛下帆索海角,向看起来温顺得多的森林岬角靠近。
南风柔和而有力,它与湍流的方向一致,因此海浪起伏平稳,富有节奏。要不是这样,我早就完蛋了。
我坐起来试着划桨,但只要重心稍有变动,小艇就一反先前轻柔的舞姿,顺着海浪的坡面陡然坠落,接着船头猛地扎入浪花深处,溅起无数飞沫。我吓得浑身发颤,急忙跟先前一样躺下,小艇便又恢复常态。
“很显然,”我考虑着,“我必须老老实实地躺着,不能破坏船的平衡。不过,也可以试着把桨伸出艇边,在平浪处向岸边划一两下。”主意已定,立刻行动。我用胳膊肘支撑住身体,极其别扭地斜躺下来,不时轻轻地划上一两桨,渐渐使船头转向陆地。
这项工作又累又慢,然而效果显著。当我靠近森林岬角时,虽然已经错过了靠岸的机会,我还是向东划了几百码。其实陆地就在眼前,连被风吹得偏向一边的绿色树梢都看得一清二楚。心想,下一个岬角决不能错过!
我口渴得厉害,火辣辣的太阳光经波浪反射出一千倍的光和热;溅到脸上的海水蒸发成一层盐霜,更使我喉干如焚,近在咫尺的树林却又可望而不可即!
潮流很快把我冲过了岬角。当我来到下一片海面时,眼前的景观立即使我改变了原来的想法。距我正前方不到半英里处,我看见伊斯班袅拉号三张风帆都张得满满的,正朝西北方航行,美丽的白帆在阳光下银光闪闪,洁白如雪。接着,它的方向渐渐偏西,我以为他们发现了小船,要来抓我,可是后来船头竟完全逆对着风,无助地停泊在那儿。
“一群废物!”我自言自语,“他们一定醉得像死猪。”我心想,要是斯莫列特船长知道,非好好教训一顿这群混蛋不可。
伊斯班袅拉号向东西南北乱撞一气,每次大转弯过后都恢复原状,只是船帆劈里啪啦地空飘一阵,我渐渐明白,原来船上根本没人掌舵。那么,人都到哪儿去了呢?他们或者醉得跟死猪一般,或者已离开大船。如果我能登上大船,很可能会使它重新回到船长手中。
湍流以同样的速度带着大船和小艇向南滑行。但大船的航行怪怪的,每次在风口处都打一会儿转,总算没有倒退。我要是敢坐起来划船,一定能追得上它!这个惊险的想法刺激着我,再想想升降口旁边的淡水桶,更加增大了我的决心。
我刚坐起来,就被溅得一身水,吓了我一大跳!我竭尽全力,同时又极其谨慎地朝着无人驾驶的伊斯班袅拉号划去。有一次,一个浪头打来,小艇里积了很多水,我不得不停下来往外舀水,心里焦急得像揣着只小兔子。
我快速地靠近大船,可以看到舵柄的铜管被撞得左右晃荡,而甲板上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也许他们都弃船跑光了,要不然就是醉倒在船舱里,我可以把他们锁起来,然后将船开到一个理想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大船糟糕透了——它不再打转了,尽管看起来寸步难行,船帆劈噼啪啪地像放炮,滑车在甲板上咕噜噜地滚来滚去;但它不光是以潮流的速度继续向北漂,还加上很大的风压差,因此漂得极快,我怎么也追不上。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短暂的间歇,风几乎完全停息。伊斯班袅拉号又开始打转,我加倍努力,再次向它猛追过去。到距离它不足一百码时,风又猛地刮起来。船向左舷一转又滑行起来,像燕子般掠过水面。
我先是感到一阵失望,继而转忧为喜。伊斯班袅拉号掉转船头,一面船舷靠近我,渐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为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不妙!当大船越过一个浪头时,小艇正处在另一个浪尖上。船头的斜桅正好在我的头顶上方。我不假思索,纵身一跃,将小艇踏入水中,一只手攀住三角帆桁,一只脚嵌在支索和转帆索之间。正当我在那儿提心吊胆的时候,一下不易觉察的撞击提醒我:小艇被撞沉了。我的退路已断,只能留在伊斯班袅拉号上了。
第二十五章 我降下了骷髅旗
我刚攀上船头的斜桅,三角帆就像放炮似地啪地一声张开了,转向另一个方向。大船转弯时全身无处不震动,险些把我抛下海去,我急忙顺着斜桅爬过去,终于一头跌倒在甲板上。
我处在水手舱背风的一侧,张满的主帆挡住了后甲板的一部分视线。船上一个人都没有,从叛乱之初从未洗刷过的甲板上留有许多脚印,一只空酒瓶的颈子被摔断,在排水孔之间活蹦乱跳。
突然,伊斯班袅拉号又将船头对准风口,三角帆在我身后啪地一响,接着船舵砰然一声巨响,整个船身剧烈地一震,我的五脏六腑都差点翻出来了。主帆桁晃到舷内一边,帆脚索的滑车呻吟了一下,下风面的后甲板一下子暴露在我面前。
两个海盗赫然留守在那里。戴红帽的家伙四脚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龇牙咧嘴,两条胳膊摊成一个“一”字,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伊斯莱尔靠舷墙坐着,两腿伸得笔直,下巴垂到胸前,本来棕黑色的脸却苍白如蜡。
刹时间,大船如一匹烈马腾空跃起。帆张满了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帆桁来回晃荡,令帆墙几乎难以承受。片片浪花不时飞过舷墙,船头和波浪重重地撞击着。
船每震动一下,戴红帽的那个家伙就跟着左右滚动,更令人害怕的是:尽管船老是晃来晃去,他的姿势却丝毫不受干扰;同样,船每震动一下,汉兹的腿就往外伸得更远些,越来越靠近船尾。两人身边的甲板上血痕斑斑,他们定是在酒后的暴怒中自相残杀,同归于尽了。
我正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船很难得地停住了。在这片刻安宁中,伊斯莱尔?汉兹半侧过身子,低声地呻吟了一声,他似乎很痛苦,身体极度虚弱。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股怜悯之情不觉由然而生。但一想到曾在苹果桶里偷听到的话,心肠又硬起来。
我来到主桅前,嘲讽地说:“向你报到,汉兹先生。”我嘲笑着说。
他勉强转动眼珠,但已衰竭到无法作出惊讶的表情,只嘟哝了一句:“白兰地!”
我明白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在帆桁再次晃过甲板时,我溜到船尾,顺升降口的梯子爬进船舱。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副遭到大劫难的场景。所有上锁的地方都被撬开了,显然是为了那张藏宝图;地板上沾着一层厚厚的泥浆,大概那帮恶棍从沼泽地里蹚回后,就坐在这儿喝酒或商量;漆成纯白、嵌着金色珠粒的舱壁上留着污七八糟的爪印。好几打空酒瓶随船身的颠簸互相碰撞;一本医书摊放在桌上,一半书页已被撕毁,大概拿去卷烟抽了;在这一切的上方,一盏被熏成咖啡色的灯还散发出昏暗的光。
窖舱里所有的酒桶都空了。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数目之多令人感到吃惊。毫无疑问,海盗们自从内乱以来没一个是清醒的。
我搜索了半天,发现一点残剩的白兰地,打算拿给汉兹喝;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些面包干、一些水果干、一大把葡萄干和一块乳酪。我把这些全带到甲板上,放在舵柄后面副水手长够不着的地方;然后来到淡水桶旁喝了个够,才把那点白兰地递给汉兹。
他一口气至少喝了四分之一品脱,才不舍地放下酒瓶子。
“唉!”他叹了口气,“他娘的,我就缺几口这玩意儿!”
我已在角落里坐下来开始吃东西,边吃边问:“伤得重吗?”
他打了个响嗝,听起来更像狗叫了一声。
“要是医生在船上,”他说,“我过不多久就能好起来;可惜我不走运,才落得这步田地。那个狗杂种死了,”他指了指戴红帽的那个家伙说,“他一点也不像水手。你是打哪儿来的?”他的两颊恢复了些血色,不过还很弱。
“噢,”我说,“我是来接管这艘船的,汉兹先生,在没有接到进一步指示之前,请把我看作你的船长。”
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酸溜溜的,不过没说什么。
“对了,”我继续说,“我决不能要这面旗,汉兹先生,请允许我把它降下来。”
我再次躲过帆桁跑到旗索前,扯下那面该死的黑色海盗旗,扔出船外。
“上帝保佑吾王!”我挥动帽子喊道,“西尔弗船长,让你见鬼去吧!”
汉兹狡诈地窥探着我,过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我看,霍金斯船长,你好像打算到岸上去?咱俩先好好谈谈吧。”
“好极了,”我说,“我非常乐意,汉兹先生,说下去吧。”我回到角落里继续大嚼,胃口好极了。
“这家伙叫奥布赖恩,”他向死人那边微一点头说,“是个臭爱尔兰人。他想把船开回去。现在他死了,臭气冲天的。我不知道该由谁来掌舵。要是没有我的指点,你是应付不了的。只要你负责提供吃喝,再给我一条围巾或手绢帮我包扎伤口,我就告诉你怎么掌舵。这才叫公平买卖。”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说,“我不准备回到凯特船长锚地去,而是开到北汊,慢慢地靠向沙滩。”
“那太好了!”他叫了起来,“归根结底,我也不是个蠢猪。我碰了一次运气,结果输得精光,让你小子得了彩头。你说进北汊就进吧,哪怕开到正法码头我也照办,他妈的!”
我们的买卖就此成交。三分钟后,伊斯班袅拉号便沿着西海岸轻松地顺风行驶,中午以前就可绕过北角,然后折向东南,在涨潮时赶紧开进北汊,让高涨的潮水将船冲上浅滩,等退潮后上岸。
风真是个好帮手。船像鸟儿一般乘风飞翔,岸上的小岛飞快地掠过去。我对这项新职务感到十分得意,明朗的天空和变幻的风景使我心旷神怡。我现在有的是淡水和好吃的东西,最初因不辞而别产生的内疚感,也被这巨大的喜悦取代了。只是副水手长总是带着嘲讽的意味盯着我,我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盯到哪里,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总觉得这个糟老头子的微笑中带有几分讥诮的味道,蒙着一层险恶难测的阴影。我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始终以一种狡诈的目光盯着我……
第二十六章 与汉兹较量
风好像特意讨好我们,如愿地转成了西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东北角驶到北汊的入口处。只是由于没有锚索,我们不敢贸然让船冲上岸滩,必须等潮水还涨高些。副水手长教我怎样掉转船头向风停驶,多次试验后终于成功地停下了。
“船长,”他脸上还是那副令人隐隐感到厌恶的笑容,“地上躺着的是我的老伙计奥布赖恩,你还是把它扔出去喂鲨鱼吧,把他送上西天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觉得让他这么躺着有些碍眼,你说呢?”
“我没那么大的劲,也不喜欢干这事。依我看,就让他待在那儿好了。”我答道。
“这条船真晦气,这倒霉的伊斯班袅拉号!”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说,“这条船上已经死了不少人,自从你我离开布里斯托尔出海以来,多少可怜的水手在这条船上丧身!唉,我学问不深,你是个能读会算的孩子,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一个人是死了就完蛋了,还是重新投胎转世?”
“你可以杀死一个人的肉体,但杀不死他的灵魂。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答道,“奥布赖恩已经到了天国,他也许正盯着我们看呢。”
“噢,那可真倒霉!”他说,“看来杀人这行当完全是浪费时间。不管怎样,鬼魂没什么可怕的,我跟鬼魂较量过。吉姆,你已经讲明白了,现在你到船舱里给我拿……他妈的!那玩意叫什么来着……给我拿一瓶葡萄酒吧,这白兰地太烈,我的脑袋发涨。”
副水手长的健忘感觉很不自然,至于他说想喝葡萄酒而不是白兰地,不过是支开我随便编造的一个借口罢了,不过我还猜不透他此举的目的。他始终堆着一脸假笑,不时伸伸舌头做出抱歉或不好意思的样子,连三岁小孩都能看得出来这家伙心怀鬼胎。不过我爽快地答应下来,因为我有足够的把握对付这头蠢驴。
“葡萄酒?”我说,“要红的还是白的?”
“什么样的都无所谓,朋友,”他回答说,“只要烈一些、多一些就行。”
“给你拿红葡萄酒吧,”我答道,“汉兹先生。不过我还得找一阵儿。”
说完,我急忙跑下底舱,一边尽量制造很大的响声。然后,我脱下鞋,悄悄地穿过圆木走廊,登上水手舱的梯子,把头探出前升降口。他肯定料不到我会躲在那里,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小心谨慎。果然不出所料,我的怀疑完全得到了证实。
他已离开原来的地方,用两手和两膝爬行,尽管他爬行时一条腿疼得钻心(我听得出他想竭力抑制住呻吟声),他还是以很快的速度在甲板上匍匐前进。只过了半分钟,他已从盘成一堆的绳子底下摸出一把长长的小刀,可以说是一把短剑,连刀柄上都染着血。他端详了它一会,又用手试了试刀锋,急忙把它藏在上衣内侧,然后爬回墙边的老地方。
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伊斯莱尔能够爬行,手中又有了武器,既然他想尽办法支开我,很显然他是想干掉我。接下来他想干什么?是回到沼泽间的营地去呢,还是开炮通知他的同伙来救他呢?这我就很难说了。
不过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我们都希望伊斯班袅拉号搁浅在一个避风的港湾,到时候可以不费多大劲,不冒多大危险地把它带回去。在做到这一步之前,我应该不会有多大危险。
我脑海里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身子也没闲着。我悄悄溜回船舱,穿上鞋子,随手拿起一瓶酒敷衍他。汉兹仍像我离开时那样躺着,全身缩成一团,耷拉着眼皮,好像虚弱得连阳光都怕见似地。不过我走过来时,他还是抬头瞧了我一眼,麻利地砸断瓶口,照旧说一声“心想事成”,然后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痛快,接着掏出一条烟草递给我。
“给我切一块来,”他说,“我没刀子,就算有也使不上劲儿。唉,吉姆哇吉姆,我这回可算是完蛋了!给我切一块,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过烟瘾了。”
“好的,”我说,“我满足你的愿望。不过我要是像你现在这样,一定会跪下来做祷告,这才像个虔诚的基督徒。”
“为什么?”他问。“我凭什么要忏悔?”
“为什么?”我惊讶地反问道,“你刚才还问我人死后会怎样,你背叛了你的信仰,犯下许多罪恶,身上沾满血腥。眼前就躺着一个被你杀死的人,亏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乞求上帝饶恕你吧,汉兹先生,这才是你应该做的!”我说得有些过了头,因为我时刻想到他怀里那把血迹斑斑的短剑。
他也用异常严肃的口气回答我:“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海上混饭吃,好的、坏的、走运的、背时的、风平浪静和大风大浪、缺粮食、拼刀子,什么没见识过!我老实告诉你,我从来就没见过好人有好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死人不咬活人——这就是我的人生信条。好了,”他话锋陡转,“咱们扯淡得够了。潮水已经涨得很高,只要你听我的指挥,咱们肯定能把船开进北汊。”
我们的船只需再走两英里就行了,但航行起来却颇花费了一番功夫。船刚通过两个尖角,立即被陆地包围起来。北汊岸同南锚地的沿岸一样,被茂密的树林覆盖着。但这里水域狭长,更像一个河湾。
“你看,”汉兹说,“从那里冲船上岸正合适。沙地平滑无比,一丝风也没有,周围都是树林。”
“不过上岸之后,”我问道,“回头怎么才能再把船开出去呢?”
“简单得很,”他答道,“你在潮低时拉一条绳到那边岸上去,缠在一棵大树上,再拉回来绕在绞盘上,然后躺下来等着涨潮。等水涨船高,大伙一起拉缆绳,船就会慢慢挪动。注意,准备好。咱们现在已靠近沙滩,船走得太快。向右一点——对——稳住——向右——稳住——照直走!”
他在一边发号施令,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直到他突然大叫一声,“注意,我的心肝,转舵向风!”我使劲转舵,伊斯班袅拉号来了个急转弯,直冲向长有矮树的低岸。
在此之前,我对副水手长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警惕,但刚才那一连串的紧张动作使我忘记了生命危险。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抓住我的心,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赫然看到汉兹的那把短剑已快伸到我的眼前。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大喝一声,如果说我发出的是惊恐的尖叫,那么汉兹则是一头蛮牛进攻时的怒吼。刹那间,他已如饿虎扑食一般扑过来,我赶紧跳过船头,正躲过这致命的一刀。舵柄从我手中滑掉,立即反弹回来,恰巧击中汉兹的胸部,使他半晌动弹不得。
待在他定下心神之前,我已离开被他逼近的死角。我掏出一支手枪,尽管他已转过身来再次扑来,还是镇定地瞄准后扣动扳机。撞针已经落下,可是既没有火光,也没有响声,原来火药受潮了。我深悔自己事先没把仅有的武器重新装上弹药。倘若如此,就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了。
汉兹虽然受伤严重,但他的动作却快得惊人,他那斑白的头发披散在因气急败坏而涨得通红的脸上,显得更加狰狞可怖。我再也没时间尝试另一支手枪,而且内心也害怕再次放空。我马上明白一点:我决不能在他面前一味退缩,否则他很快就会把我逼到船头上去,重演刚才的一幕。一旦被他抓住,他那把血淋淋的短刀近十英寸的钢刃,就是我最后的晚餐了。我抱住相当粗的主桅等着,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汉兹跟我捉起迷藏来,我小时候在老家黑岗湾的岩石旁经常玩这种游戏,不过从来没有像现在心跳得这么厉害;话又说回来,这到底是小孩子玩的把戏,我还不至于输给一个腿上受了伤的老水手,也许我能够周旋一段时间,但最终逃生的希望却很渺茫。
我正紧张地盘算着事情的结局,伊斯班袅拉号突然一震,船底擦到了沙滩,船身迅速地向左舷倾斜。我们同时失去平衡,几乎扭在一起滚向排水孔,戴红帽的那个家伙依旧伸着两条胳膊,也直挺挺地滑了过去。我的头咚地一声撞在副水手长的脚上,差点把我的牙撞掉。尽管如此,我还是先站了起来,因为汉兹给尸体绊住了。由于船身倾斜,甲板上已无路可逃,我必须立即想出新的办法,一秒钟也不能耽搁,因为我的对手几乎就要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纵身一跃,攀上后桅支索的软梯上,两手交替着一节一节向上爬,直到桅顶横桁上坐下,才喘过一口气。
多亏我身手敏捷才捡回一条小命。我爬桅杆的时候,只见剑光在身后不足半英尺处刷地一闪,刺了个空。伊斯莱尔?汉兹张着嘴巴呆望着上面,如同一座惊愕沮丧的雕像。
我抓紧时机把手枪换上弹药。一支已准备好,为了更加保险起见,另一支手枪也重新装上弹药。
汉兹做梦也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他略一犹豫,竟然也吃力地抓住软梯,衔着短剑,拖着那条受伤的腿忍疼向上爬。他刚爬了三分之一,我就双手执枪,开始向他喊话。
“汉兹先生,”我说,“你再敢爬一步,我就叫你脑袋开花!你知道死人是不咬活人的。”我忍住笑添了一句。
他立即停了下来。从他面部肌肉的抽动,看得出他正在极力搜索枯肠。我倚仗身处在安全的地方,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他带着极度困惑的表情咽了几口唾液,为了说话,他取下口中的短剑,但仍保持原来的姿势。
“吉姆,”他说,“刚才咱们都耍了不少花招,干脆定个互不侵犯条约吧。要不是船突然倾斜,我早就宰了你。可惜我不走运,看来我不得不服了,一个老水手败在你这样一个刚上船的娃娃手下,让人心里不好受,吉姆。”
我正陶醉于他这番口服心服的吹捧中,得意的神情像一只飞上墙的公鸡。忽然,只见他的右手向背后一挥,一件闪着寒光的东西像箭一般嗖地飞过,我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一只肩膀竟被钉在桅杆上。就在这极度痛苦和惊愕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两支手枪一齐射响,接着从我手中滑落。随着一声从喉咙中卡出的嘶哑喊叫,副水手长松开了抓住软梯的手,一头栽进水里去了。
第二十七章 八个里亚尔
由于船身倾斜,桅杆都伸出水面上方老远。汉兹稍稍挣扎了一下,仿佛想站起来,不过他既吃了枪子儿,又淹了水,毕竟活不成了。
我坐在桅顶横桁上,刚肯定这一点,便感到头晕脑胀、恶心恐慌。血汩汩地从背上和胸前淌下来,那柄把我钉在桅杆上的短剑像烙铁一般难忍。让我惊恐的倒不是这点皮肉之苦,更让我害怕的是从桅顶横桁上掉下去,正砸在副水手长的尸体旁。
我闭上眼睛,用双手死死抓住横桁,一动也不敢动。猛地打了个寒战,发觉那把短刀只擦伤我一层皮,我刚才的一个哆嗦把这层皮撕断了,事实上差一点就伤不到我。血比先前淌得更厉害,不过我又自由了,只有上衣和衬衫还钉在桅杆上。
我把衣服也扯了下来,然后从右舷软梯回到甲板上,我已饱受惊吓,浑身颤抖,再也不敢从左舷软梯下去,汉兹就是从这儿掉下去的。
我来到船舱,想法子包扎伤口。肩膀疼得厉害,血还不停地淌,不过伤口不深,没什么危险,也不怎么妨碍胳膊的活动。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条船属于我了。我向四周望望,开始着手清除船上的最后一名乘客——奥布赖恩的尸体。
他已滑到舷墙边,躺在那里像个丑八怪,跟真人一样却没有一丝血色和活人的生气。我已经历了不少惊心动魄的事,见了死人不再害怕,他这副样子自然吓不倒我。我抓住他的腰,像提一袋麦子般使劲扔出了船外。他扑通一声栽进水里,红帽飘浮在水面,等水面刚刚澄清下来,我就看到他跟伊斯莱尔像亲密的战友一般紧靠着,他们生前是死对头,难得在死后成为相依相伴的同志。奥布赖恩年纪虽轻,头发却快掉光了,他那颗秃脑袋就枕在死对头的膝盖上,一群群鱼在他俩上方游来游去。
船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潮水慢慢往下退,太阳只差几度就要落山,西海岸的松影慢慢向锚地移过来,疏疏落落的花纹斜映在甲板上。晚风吹来,虽有东面的双峰山挡着,船上的索具还是开始嘤嘤轻唱,闲着的帆也来回晃悠着。
我开始觉察到船即将面临的危险。我迅速放下三角帆扔到甲板上,但主帆却很麻烦。主帆的下桁斜到船外,桅帽连同两英尺左右的帆平垂在水下,而且帆篷绷得极紧。我考虑了好一会,才决定割断升降索。 帆角立即落下来,松弛的帆无力地漂浮在水上。我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拉不动帆索,只好听天由命了,就像我一样。
整个锚地已被一片薄暮笼罩,我感到一丝寒意。潮水很快退回大海深处,大船倾斜得越来越厉害,眼看就要翻倒。我爬上船头向舷外看了一下,水已相当浅了,我双手抓住断锚索,小心翼翼地翻到船外。水深仅及腰部,沙地相当坚实,有涨潮时起伏的波痕。我轻快地登上岸,撇下歪倒在一旁的伊斯班袅拉号和飘在水面上的主帆。太阳完全落山了,暮霭沉沉,在摇曳的松林间可以听到风的微吟。
我总算从海上返回陆地,而且不是空手回来的。船上的叛贼已被肃清,它随时可以载着我们自己人回去。我恨不得插翅飞回到寨子里夸耀一番,也许我会因为擅离职守挨一顿臭骂,但夺回伊斯班袅拉号足以将功折罪了,甚至斯莫列特船长也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我得意地朝木屋的方向进发。我记得流入锚地的最东一条小河发源于双峰山,于是折回那座小山,打算在源头水浅的地方蹚过小河。
我已靠近放荒滩的本?葛恩的营地了。神经又绷得紧紧的,眼睛留意着两边。天黑沉沉的,当我通过双峰之间的裂谷时,发现天幕上有闪烁不定的反光;我猜测,一定是那个岛中人在烧得很旺的篝火前做饭。不过有些纳闷,这家伙太粗心了,我都能看到火光,住在沼泽间营地里的西尔弗难道就看不到吗?也可能是这个小岛长期无人,他疏于防守吧。
夜色越来越深,我只能大致向目的地前进。背后的双峰山和右侧的望远镜山轮廓越来越模糊,星星稀疏而又黯淡。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不时被灌木绊倒,摔倒在沙坑里。
忽然间,周围的景物清晰了些。我抬眼一看,苍白的月光照在望远镜山顶上。随后,只见一个玉盘从树丛深处徐徐升起,是月亮出来了。
我借着月光加紧赶路,连走带跑,巴不得马上靠近寨子。当我进入栅栏外围的树丛时,脚步慢下来,我多了个心眼儿,万一被自己人误伤的话,那我这次惊险历程的结局可就太惨了。
月亮渐渐升高,在林中较为稀疏的地方处处洒下清辉。正前方的树丛中,突然出现与此完全不同的炽热红光,过一会儿暗淡下来,像是篝火的余烬还在冒烟,令我百思不解。
我终于来到寨子旁边的空地上。它的西缘已沐浴在月光下,其它部分,包括木屋在内仍被黑影所笼罩,一道一道银色月光穿透其间,像是黑白相间的棋盘。木屋里,有一大堆烧剩的透明灰烬,反射出通红的光,与温柔恬静的月光形成鲜明对比。四周既看不到一个巡守的人影,也没有任何动静,除了风声。
我停下脚步,心中又疑惑又害怕,我们的人不可能烧这么大的一堆篝火,按船长的指示,我们不可能这么奢侈。我开始担心是否在我擅自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非常之事。
我尽可能躲在阴暗处,选择一块最黑暗的地方翻过栅栏。我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爬向屋子的一角,这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呼噜声,我的心一下子放下来。也许鼾声本身并不好听,我以前还抱怨过人家打鼾,可现在听起来简直像一支优美的乐曲,即使航行时值夜人那“平安无事”的报告也没有这样动听。
不过,他们的岗哨也实在太不尽职了!要是西尔弗一伙人现在发动偷袭,肯定没一个人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唉,这都是船长负了伤的结果!我又深深地自责起来,不该在几乎无人放哨的时候独自走开。
我爬到门口,站了起来。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持续不断的呼噜声外,还有一种怪异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扑扇着翅膀或啄食。
我摸索着走进木屋,打算悄悄躺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心中暗暗在笑,想像着他们明天早晨发现我时脸上惊讶的表情。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差点把我绊了一跤,像是一个人的腿,他翻身嘟囔了一句,但没醒。
这时,黑暗中陡然响起一个急促尖锐的声音:
“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
这声音一直持续下去,既不停息,也不变调,像一架极小的风车转个没完。
这是弗林特船长——西尔弗的绿鹦鹉!我刚才听到的原来是它啄树皮的声音。原来是它在放哨,而且比任何人都尽职尽责。它就用这样不厌其烦的喊叫报警,暗示我的到来。
我根本来不及恢复镇定。熟睡的人被鹦鹉刺耳的叫声惊醒后纷纷跃起,接着是西尔弗那可怕的咒骂声:
“什么人?”
我转身就跑,跟一个人猛地相撞;刚退回来,又正好撞进另一个人怀里,那人立即紧紧抱住我。
“狄克,快拿火把来。”西尔弗吩咐道。
有人从木屋走出去,很快就带着一支火把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 身陷敌营
通红的火把照亮了整座木屋,我所担心的最坏局面呈现在眼前。海盗们已将木屋和物资全部据为己有,一桶白兰地、腌肉和面包干都放在老地方,但没看到一名俘虏。我更加恐惧,或许他们已经全部遇害了!我为自己没能与他们一起赴难而深深自责。
屋里一共六个海盗,其中五个满脸通红,杀气腾腾。第六个用胳膊撑起半边身子,面如死灰,缠在头上的绷带还在渗血,说明他是新近受伤的。我还记得昨天枪战中被击中后逃进树林的那个海盗,肯定就是眼前这个人。
那只该死的绿鹦鹉此刻正蹲在高个儿约翰肩上,悠闲地用嘴整理着身上的羽毛。西尔弗面色苍白,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们谈判时穿的那身漂亮的行头他还没换下,只是上面蹭了不少泥点子,还被带刺的灌木扯破了好几处,远不如先前那般体面气派。
“哦,”他故作热情地说,“原来是吉姆?霍金斯呀,好哇!上这儿来做客啦?热烈欢迎!”
他一屁股坐在白兰地桶上,开始装一斗烟。
“狄克,让我点个火,”点着了烟斗后,他又说:“行了,伙计,把火把插到柴堆上。你们可以随便些,不必站在那儿,霍金斯先生不会介意的。吉姆,”他吸了一口烟,“你的到来真使可怜的老约翰高兴,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机灵的小家伙。可是这会儿你怎么会来,我就不明白了。”
我一声不吭。他们叫我背靠墙壁站着,我直直地盯着西尔弗,脸上毫不畏惧,其实心里已经绝望了。
西尔弗不动声色地吸了一两口烟,又侃了起来:“吉姆,既然你已来到这儿,我想跟你谈谈心里话。我一向很喜欢你,你是个聪明的小家伙,跟我年轻漂亮的时候一样。我一直希望你能加入我们这边,得了财宝分给你一份。斯莫列特船长是个好航海家,可是他太死板了。他常说‘尽职尽责’,可你竟撇下你们的船长私自跑了。医生非常痛恨你,骂你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总之你再也不能回到那边去了。除非你自立门户,做个光杆司令,否则你就不得不加入我西尔弗一伙。”
听了这番话,我暗暗松一口气,我的朋友们还好好活着。
“你落到我们手里,这是明摆着的,”西尔弗继续讲下去,“我主张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威胁逼迫是没有好处的。你要是想干就加入我们一伙;要是不想干,也尽管回答好了,我绝不强求。伙计,要是哪个水手能说出比这更公道的话,让我不得好死!”
“你要我回答吗?”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也许我的一番话说出来会激怒他们对我严刑拷打甚至杀死我,我的两颊发热,心砰砰直跳。
“好吧,”我胆子渐渐大起来,“如果要我选择,我首先应该有权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在这儿,我的朋友哪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低沉的声音嘟囔道,“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闭上你那张臭嘴!”西尔弗狠狠地喝住那人,接着用先前那种文雅的语气回答,“昨天早上,利弗西医生打着白旗来找我们。他说,西尔弗船长,你们被扔下了。船已经开走了。我们跑过去一看,果真连半个影儿都没有!我从来没见过这群笨蛋干瞪着眼的傻样儿,没有比这帮家伙更蠢的了。我跟医生谈妥了条件,我们到这里来,所有的补给品、白兰地、木屋,还有承蒙你们想得周到劈好的柴禾,统统归我们所有。他们反正离开这儿了,现在在哪儿我可不知道。”他又不紧不慢地吸了几口烟。
“免得你误会,条约中也把你包括在内,”他继续说,“我可以把当时最后几句话告诉你。我问:‘你们一共几个人离开?’他说:‘四个人,其中一个受了伤,那孩子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想起他我就一肚子火。’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就这些吗?”我问。
“可以说的就这些了,我的孩子。”西尔弗答道。
“现在我必须做出选择,是吗?”
“对,现在就决定。”西尔弗说。
“好吧,”我豁出去了,“我还没蠢到不知道该选择哪条路。自从认识你们以来,已经有不少人丧了命。不过我老实对你讲,”我越来越激动,将恐惧彻底抛在脑后,“你们船丢了,财宝丢了,人也丢了,你们的计划一塌糊涂,没什么可得意的。如果你们想知道是谁干的,告诉你们,是我!是我在发现陆地的那天夜里,躲在苹果桶里听到了你、狄克,还有已经沉到海里的汉兹的谈话,一小时不到就把你们的每一句话都告诉了船长。至于那条船,也是我割断绳索,杀死了看守的人,把船开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事实上,我们一开始就占了上风。你们在我眼里并不比一只苍蝇更可怕,要杀要放随你们的便!我只想提醒一句,如果你们放了我,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将来你们因当过海盗受到审判,我将尽我所能救你们的命。现在该轮到你们选择了。多杀一个对你们没什么好处,要是放了我,留下一个证人,你们就可以不用荡秋千了。”
我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因为我已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使我万分惊讶的是,他们一动不动,像一群绵羊般紧盯着我。
趁他们继续发呆的时候,我又开口了:“西尔弗先生,我相信你是这儿最聪明的人。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烦请你让医生知道我是怎么牺牲的。”
“我一定转告。”西尔弗的语调令人费解,我猜不透他究竟是在嘲笑我提出的请求,还是被我的勇气打动了。
“我还可以添一件事,”一个面似红木的老水手插嘴道。他姓摩根,曾在高个儿约翰的布里斯托尔酒店里出现过,“是他认出了黑狗。”
“还不止,”船上的厨子又添了一句,“比尔?彭斯的地图就是这小子弄走的。总之,我们的事全坏在吉姆?霍金斯的手里!”
“那就送他上西天!”摩根嗖地拔出刀子跳了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小伙子那样激动。
“滚开!”西尔弗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汤姆?摩根!你大概以为你是一船之长吧?你要是敢跟我作对,我有本事叫你不死也蜕层皮!三十年来,凡是跟我过不去的人,有的被吊上帆桁顶端,有的扔到海里喂了鱼,不信你就试试看。”
摩根住了嘴,但其他人还在那儿小声嘀咕着。
“汤姆说的没错。”一个说。
“我听别人摆布得够了,”另一个阴阳怪气地说,“要是再让你牵着鼻子走,约翰?西尔弗,我宁愿上绞刑架。”
“诸位还有什么话要讲吗?”西尔弗吼道,从酒桶上弯身向前,右手握着那杆还未灭的烟斗,“有话快讲,你们又不是哑巴。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到头来能听任一个饭桶在我面前指手划脚?你们都是凭运气混日子,应该懂得这行的规矩。有种的就拔刀子见个高低!虽然我只有一条腿,我也能在一袋烟的时间内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没有一个人动弹,没有一个人哼一声。
“你们可真有能耐!”他极其轻蔑地扫视了众海盗一眼,不紧不慢地将烟斗重新叼在嘴上,“瞧你们那副熊样!连站出来较量较量都不敢。我是大家推选出来的船长,我当船长是因为我比你们高明,足足高出一海里 。既然你们不想像一个真正的海盗那样跟我较量,那还是我说了算。我喜欢这孩子,我还没见哪个孩子比他更机灵,他比你们这群怕死鬼中任何两个加在一起都更有男子气概。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
接着是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我靠墙边站得笔直,心里还在咚咚地敲着鼓,但已闪现出一线希望。那群海盗逐渐退到木屋的另一边,脑袋凑在一块交头接耳,不时地抬头朝这边看一眼,视线主要针对西尔弗而不是我。每到这时,通红的火把就会把他们紧张的面孔照亮一两秒钟。
“你们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西尔弗冲老远的空中啐了一口,“说出来听听,要么就闭嘴。”
“请原谅,先生,”一个海盗谨慎地答道,“你经常违背这一行的规矩,大家都对你有意见。我们也不是省油灯,有同其他船上水手一样的权利,我承认你目前仍是我们的船长,根据你自己立下的规矩,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到外面去商量一下。”
这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翻着黄眼珠子,向西尔弗敬了个很雅致的水手礼,沉稳地向门外走去。其余的几个也跟在他身后,每个人经过西尔弗身边时都敬个礼,打声招呼。“按照老规矩,”摩根说,“开个水手会。”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都走了出去,把我和西尔弗撇在火把旁。
船上厨子立即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
“你瞧,”他尽量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他们妄图把我推翻,你的生命正处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更可怕的是一点一点折磨你,不让你痛快地死。不过,我一直在想尽办法保护你。起初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是你的一番话打动了我。我倒了那么多的霉,到头来还得上绞架,真让人泄气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约翰,你帮霍金斯一次吧,将来霍金斯也会替你求情的,他也是你最后一张王牌,以恩报恩嘛!你救了这个证人,他也一定能帮你甩掉脖子上的绞索!’”
我模模糊糊地开始领悟到他的意图了。
“你是说一切都完了吗?”我问。
“当然完了,老天作证!”他回答,“船丢了,这条老命也快保不住了!那天我向海湾一看,船没了,我就知道这盘棋输惨了,尽管我不会轻易服输。那帮饭桶们胆小如鼠,狗屁不如,我一定尽力把你从他们手中救下来。不过,吉姆,你要知恩图报,可不能对不起我老约翰啊!”
我惊讶万分,希望如此渺茫的一根稻草,这个不折不扣的老海盗都想捞一下。
“能做的我一定做到。”我满口应承。
“一言为定!”高个儿约翰高兴地喊道,“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妈的,我又有救啦!”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插在柴堆上的火炬旁边,重新点着烟斗。
“相信我,我可不是个糊涂蛋,”他走回来说,“现在我已站到乡绅这一边,我知道你把船开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了,汉兹和奥布赖恩的尸体肯定已经泡烂了,我一直信不过这两个家伙。啊,你这么年轻,要是咱们联手,一定可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
他从酒桶里倒了些白兰地,边喝边说:“我需要提提神儿,麻烦事儿还多着呢!说起麻烦,我倒要问你:医生为什么把那张地图给了我?”
我脸上现出绝非做作的惊讶神色,他明白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他真的把地图给我了,”他说,“不过这里头定有文章,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
他又喝了一口白兰地,摇了摇他那颗大脑袋,像是预感到前途的险恶难测。
第二十九章 黑券又至
那几个海盗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个才返回木屋,再次向西尔弗敬了个礼,不过似乎略带点讽刺意味,请求借用一下火把。西尔弗爽快地点了个头,这个使者便又出去,把我们留在黑暗之中。
“马上要刮风了,吉姆。”西尔弗说。这次他对我已变得非常友好和亲切。
我走到最近的一个枪眼旁边向外窥视。海盗们在木屋和栅栏之间的斜坡上聚成一堆:一个拿着火把,另一个跪在他们中间。我看见一柄利刃在月光和火把下反射出五光十色,其余的几个俯身看着,我只能看到那个跪着的海盗手里还有一本书。心里正纳闷他此刻怎么拿出这件不合时宜的东西来,跪着的海盗已从地上站起来,于是他们全体一起向木屋走来。
“他们来了。”我快速回到原来的位置,好像被他们发觉我在偷看,将有损我的尊严。
“让他们来吧,孩子,”西尔弗高兴地说,“我还留着一张王牌呢。”
门开了,五个人站在屋门口挤成一团,把其中一个往前推。被推的那个海盗慢慢地走过来,每跨一步都要犹豫一番,右手握成拳头向前伸,像瞎子探路一般小心谨慎;放在平时的任何场合,你都觉得可笑极了。
“过来,伙计,”西尔弗喊道,“我又不会吃掉你。把东西递给我,你这个大老粗。我懂得规矩,不会难为一个使者。”
听到这话,那个海盗胆子大了点,他快步走来,把一件东西放在西尔弗手中,然后更加麻利地回到同伴中间。
厨子瞥了一眼接到的东西,“黑券!果然不出所料。这纸是从哪儿弄来的?天哪,这下完了!居然敢把《圣经》裁下来的,是哪个混蛋干的?”
“糟了!糟了!”摩根说,“我早说过这事肯定没什么好结果,现在相信了吧?”
“哼,这就是你们商量了半天的结果!”西尔弗继续说,“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免不了荡秋千。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的?”
“是狄克。”一个海盗说。
“是吗?那就让狄克向上帝忏悔吧。”西尔弗说,“狄克的好运这回算是到头了。”
“见你的鬼去吧,约翰?西尔弗。” 那个黄眼珠的大个子插嘴道,“大伙一致决定按老规矩把黑券给你,你把它翻过来看看上面写些什么再说。”
“谢了,乔治,”厨子揶揄道,“你一向办事干净利落,把规矩记得很牢靠,是个难得的人才,我倒小瞧了你。”西尔弗翻过去一看,“噢,‘下台’,是这么回事吗?字写得很漂亮,比铅印的还好,乔治,这不是你的笔迹吗?你在这伙人中间的确是出类拔萃,会当选下一届船长的,我不觉得奇怪。再将火把借我用一用,好吗?这烟斗吸起来不大通畅。”
“得了吧,”乔治说,“你的花言巧语的确很中听,可我们不会再信你那一套了,你还是从酒桶上跳下来,让我们投票选举。”
“我还以为你真懂规矩呢,”西尔弗轻蔑地回道,“别忘了,眼下我还是你们的船长。你们必须提出对我不满意的理由来,我再给予答复。眼下的黑券不过是废纸一张。”
“我们自然会照章办事,只要你答得出来。”乔治针锋相对,“首先,这趟买卖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你害的;其次,你把敌人白白放走了;第三,你还不让我们跟踪追击。我们总算把你看穿了,约翰?西尔弗,你想脚踏两只船;最后一条,你还包庇这小子。”
“还有吗?”西尔弗阴沉着脸问道。
“这些已经足够了,”乔治反击道,“你这么不仁不义,我们早晚得为你荡秋千,一个个在太阳底下晒成鱼干。”
“好吧,现在我来答复这四条,让我一条一条地解释。你说这趟买卖都坏在我身上,是不是?你们都知道我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晚我们就该回到伊斯班袅拉号,一根毫毛都不会损失,而且我保证船舱里会装满了金银财宝!是谁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是谁逼我下台,是你们选出来的合法船长吗?是谁在我们上岸的头一天就把黑券塞到我手里?啊,这场魔鬼的舞蹈可真绝,还真像伦敦城外正法码头上脖子套着绳圈跳的水手舞。到底是谁带的头?嗯,是安德森、汉兹,还有你——乔治?墨利!在这帮兴风作浪的混蛋中,就剩下你还没有喂鱼。我们的事全坏在你手里,而你居然厚着脸皮想谋权篡位当船长。老天有眼!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离谱!”
从乔治及其同伙的表情上可以看出,西尔弗这番话没白说。
“这是第一条,”被指控的西尔弗略作停顿,抹去额头上的汗,鼓足气喊将起来,声音震得整座房子直响,“哼!我懒得跟你们讲。你们稀里糊涂,又没记性,我真弄不懂你们怎么会到海上来做水手、碰运气!我看你们只配去守厕所!”
“接着说,约翰,”摩根说,“另外几条呢?”
“啊,另外几条!”约翰夸张地叫道,“好像罪过大得不得了,是不是?你们恐怕还不知道事情已经糟到什么地步了,老天爷!咱们过不多久都会上绞架的,我一想起来脖子就会僵直。你们也许见识过这副惨相:戴着锁链的犯人在半空中晃荡,一群大鸟绕着尸体飞舞。有的水手趁着涨潮出海时指着问:‘那是谁?’其中一个回答:‘那个人跟我是老相识,是约翰?西尔弗。’一阵风刮来,尸体荡起秋千来,响起一串串锁链的锒铛声,直到船开到下一个浮标处还听得到。咱们都是爹娘生的,为什么要落到这样的下场呢?这都得感谢乔治?墨利,感谢汉兹,感谢安德森和另外一些干蠢事的混蛋们。如果你们要我答复有关这个孩子的第四条,那就听好了!这么好的一个人质,我们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呢?他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线希望!还有第三条,是不是?嗯,这一条确实可以谈谈。你们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的话,应该不会忘记一位真正大学毕业的医生每天来看你们这件事吧!你,杰克,脑袋开了花;乔治?墨利,你每隔六小时就拉一次肚子,直到现在两眼还黄得跟桔子皮似地。难道你们不需要他来了?过不多久,就会有一条船来接他们的,你们没想到吧?那时你们就明白人质的用处了。第二条更奇怪了,明明是你们跪在地上爬到我跟前求我答应的,当时你们穷得讨饭,要不是跟我做下这笔交易,怕不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不过这还是小事。你们往这儿看,我做这笔交易就是为了这个!”
他把一张纸扔在地板上,我立刻认出那是我在比尔?彭斯箱子底发现的藏宝图,上面有三个鲜红的叉叉!那帮叛徒简直不敢相信,一时愣住了。等他们回过神来,立即像一群猫儿发现一只耗子似地扑向那张纸,你抢我夺,互不相让。
“一点没错,这的确是弗林特的图。”其中一个说,“这‘杰?弗’两个字,还有下面的一道线和丁香结,正是他的独特标志。”
“可我们没有船,”乔治说,“怎么把财宝运走?”
西尔弗腾地跳起来,一只手撑在墙上,喝斥道:“我警告你,乔治!你要是再啰嗦一句,我就跟你决斗。怎么运走?应该是我问你们,不过问你们也没用,你和另外那些蠢材把我的船给丢掉了!你们比一只蟑螂还蠢。”
“这话不错。”老摩根说。
“当然不错,”厨子接过话茬,“你们丢了船,我找到了宝藏,究竟谁更有能耐?现在我宣布辞职不干了!你们愿选谁就选谁当船长,我再也不管了!”
“西尔弗!”那些海盗齐声叫道,“烤全牲永远当船长!我们永远跟烤全牲走!”
“嗯,这才像句人话!”厨子大声说,“乔治,我看你只好等下一届了。也算你的造化,我不是个记仇的人。那么,这黑券作废了吧?算狄克倒霉,白白糟蹋了他的《圣经》。”
“以后我还能不能吻着这本书宣誓?”狄克低声问道,他显然是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十分紧张。
“用撕掉了书页的《圣经》宣誓?”西尔弗回了一句,“那简直跟凭着歌本儿起誓一样不能算数。”
“不算数?”狄克忽然高兴起来了,“那我还是要留着它。”
“给你,吉姆,让你见识见识。”西尔弗说着,扔给我一张小纸片。
这是一张如一枚银币大小的圆纸片。有一面空白,因为是《圣经》的最后一页,上面用炭灰写着“下台”二字;另一面印着《启示录》的最后几节,我对其中一句记忆特别深刻:“城内无犬类和杀人犯。”上面也涂着些炭末,把我的手指头都染黑了。
那夜的风波到此暂时告一段落。他们喝了一通酒以后,便躺下继续睡觉。西尔弗派乔治?墨利去站岗放哨,并扬言:万一有什么反叛的行为,就结果了他。他这下总算出了口恶气。
我思潮翻滚,久久不能合眼。西尔弗玩起了极其狡诈的两面手:他一方面把那些叛逆者牢牢掌握,另一方面又不遗余力地抓住任何机会保住自己的狗命,不管行不行得通。他倒是睡得挺香的,呼噜打得很响。可是,想到他身处在这么险恶的包围中,等待他的又是上绞架这样可悲的下场,我还是为他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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