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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岛

_2 史蒂文森(英)
“哎呀,我真是一头老蠢驴!”他揩了一把腮上的眼泪,“准备出发吧,这事暂搁一边。我得戴上我的旧三角帽,跟着你去见特里罗尼船主,向他报告这件事。提个醒儿,这可不是件小事,小霍金斯,因为你我都无法拿出能使我大胆地要求被信赖的证据来。”
沿途中,他向我讲述一路上看到的各种不同船只,它们的装备、吨位和国别,解释正在进行的工作——有的正在卸货,有的正在装舱,有的即将出海。还不时地给我讲些关于船和水手的小趣闻,或重复一个海上的俚语,直到我充分理解它的意义。一路上有这么一个伙伴解闷,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我们来到旅店,乡绅和利弗西医生正坐在一起互相劝饮。高个儿约翰神情激动地将事情经过从头至尾地复述一遍:“事情就是这样,喂,霍金斯,你说对不对?”他不时地来这么一句,我每次都证实他的话完全属实。
两位绅士为没有抓住黑狗而深感遗憾,但是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没办法的事。高个儿约翰得到一番夸奖之后,架着拐杖走了。
“今天下午四点全体人员上船集合!”乡绅冲他背影喊道。
“是,先生。”厨子在走廊里应道。
“特里罗尼先生,”利弗西医生说,“我对你的那套水手班子并不太相信,但是约翰?西尔弗相当不错。”
“这是个少见的老实人。”乡绅说。
“现在,”医生补充说,“吉姆可以跟我们一起上船去了,是不是?”
“毫无疑问,”乡绅说道,“拿着帽子,霍金斯,我们去看船。”
第九章 火药和武器
我们最终来到伊斯班袅拉号大船上,遇到了大副埃罗先生,并且接受了他的敬礼,这是一位皮肤棕黑、戴着耳环的斜眼老水手。他和乡绅的交情相当深厚,但我很快察觉到,情况并非如此。
船长是个严峻刻薄的人,像跟船上的每个人都有仇似地,他很快向我们说明原因,因为我们刚踏进船舱,就有一个水手跟进来。
“先生,斯莫列特船长要求与您谈话。”他说道。
“我时刻听从船长的命令。请他进来。”乡绅说道。
船长其实就在听差背后,他立刻就走进来,并随手把门掩上。
“斯莫列特船长,有何见教?我希望一切顺利,是不是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出海了?”
“也许开门见山更好一些,”船长说,“哪怕可能得罪你。我不喜欢这次航行;我不喜欢这些水手;而且我也不喜欢我的同僚。就这些。”
“也许你还不喜欢这艘船?”乡绅追问道,看来他很生气。
“在它还没有试航之前,我无法判定。”船长说道,“它看上去灵巧便捷,多的我就不敢讲了。”
“可能你对你的雇主也不满意吧?”乡绅说。
“等一下,”利弗西医生插了进来,“这些问题除了伤害感情之外毫无益处。船长对刚才的话最好作出解释,你说你不喜欢这次航行,这是为什么?”
“先生,我奉命把船开往要去的地方,可目的地却瞒着我。”船长说,“本来我不怎么在乎,但我发现每个人知道的都比我多。我认为这不公平。”
“的确如此。利弗西医生说。”
“还有,”船长说道,“你们是去探宝的——请注意,这是从我的手下人那里得知的。探宝是件靠不住的工作,而且需要高度保密,可你们却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了西尔弗的鹦鹉。”
“西尔弗的鹦鹉?”乡绅问道。
“我不过打个比方,”船长说,“我指的是泄密。也许你们自己都不明白在干些什么,但我不得不警告你们我的看法:一场生死搏斗在所难免。”
“那是很显然的,”利弗西医生答道,“探宝就不免要冒风险,但我们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糊涂。还有,你说你不喜欢这些水手。难道他们不是很好吗?”
“我不喜欢他们,先生,”斯莫列特船长回答,“索性挑明了吧,我认为应该由我来挑选水手。”
“可能是吧,”医生答道,“也许我的朋友应当跟你商量,不过这个疏忽决不是故意的。你好像还不喜欢埃罗先生?”
“我相信他是个好水手,但是他对待手下过于放任,当不了个好长官。一个大副必须树立的威信——不该同手下一起酗酒!”
“你说他酗酒?”乡绅叫道。
“不,先生,”船长答道,“只是他太不注意小节了。”
“你还有什么要求,船长?”医生问道。
“既然你们已经如此耐心地听我说了这些无法证实的事,不妨再听几句。他们把火药和武器放到了前舱,而你们在房舱下面有个好地方,为什么不把放在那里?此其一。你们带了四个心腹,他们之中也有人被安置到前舱,为什么不把他们安置到房舱这边来?此其二。”
“还有吗?”特里罗尼问道。
“还有一点,”船长说道,“机密已经泄露得太多了。”
“的确如此!”医生附和道。
“我可以把听到的一些风闻告诉你们,”斯莫列特船长继续说道,“你们有一张小岛的地图,上面有几个鲜红的叉叉标明宝藏的位置,那个小岛就在——”接着,他准确地报出了经纬度。
“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乡绅急忙辩白道。
“是谁捅的关系不大。”医生答道。医生和船长似乎都不大在意特里罗尼先生的抗议,我也深有同感,他的口风的确太松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他确实没说,谁也没有讲过那个岛的位置。
“总之,”船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地图在谁手里,但我必须强调,即使对我和埃罗先生也要保密,否则我宁可辞职!”
“我明白,”医生说,“你希望我们暗中行事,在船尾部分建立一支我们自己的警备精良的赶死队,占据船上的武器和火药。换言之,你担心发生暴乱。”
“先生,”斯莫列特船长说,“我无意冒犯谁,因此拒绝你把这些话强加于我。我相信埃罗是绝对忠诚的,有几个也不错,也许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但是,我要对这艘船的安全和船上每个人的生命负责,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因此我要求你们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否则请允许我辞职。就这些。”
“斯莫列特船长,”医生含笑道,“你是否听过大山和小耗子的寓言 ?”
“医生,”船长说,“你很聪明。我到这里来时已作好辞职的打算,我早就料到特里罗尼先生将充耳不闻。”
“见你的鬼去吧!”乡绅嚷道,“要不是看利弗西医生的面子,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我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但我并不真正信服你。”
“悉听尊便,先生,”船长说,“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是恪尽职守。”
说完他就告辞了。
“特里罗尼,”医生说道,“与我的估计完全相反,我现在相信,你为这条船物色到两个正直的人,一个是约翰?西尔弗,另一个就是这位船长。”
“关于西尔弗我完全赞同,”乡绅说,“至于这个危言耸听的家伙,他的行为没有一点大丈夫的气魄,不像个水手,没有一点英国人的风度。”
“好啦,”医生说,“大家走着瞧。”
我们来到甲板上,水手们已经开始往外搬武器和火药了,一边高声唱着号子,而船长和埃罗先生则在一旁督工。
整艘船重新作了一次大调整,有六个铺位从主舱房移到船尾,这组房舱通过舷窗旁的一条圆木走廊与厨房和前甲板相连。这六张铺位起初安排的是船长、埃罗先生、亨特、乔伊斯、医生和乡绅。现在将其中的两张让给了我和雷德拉斯,埃罗先生和船长就睡在舱梯旁的甲板上。那两侧拓宽了些,虽然还是很低矮,不过挂两张吊床倒不成问题,大副对这种安排也表示满意,可能他对那班水手也有些怀疑。
当高个儿约翰和最后几个水手坐着小划子过来时,我们正忙于搬运火药和挪动铺位。厨子像只灵巧的猴子跳过船舷,看到这幅忙碌的场景,开口问道:“伙计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正在搬运火药,杰克。”一个回答。
“老天!”高个儿约翰嚷道,“这么干会错过早潮的!”
“这是我的命令!”船长简短地说道,“你可以到下面厨房里去了,待会儿水手们要吃晚饭呢。”
“唉,唉,阁下。”厨子应着,摸了摸脑门,很快消失在厨房那头。
“那是个老实人,船长。”医生说道。
“可能吧,”斯莫列特船长答道。“小心些,伙计们。”他不住地指挥正在抬火药的水手们,猛然注意到我在观看我们安放在甲板中央的一尊铜铸旋转炮。
“喂,侍应生,”他叫道,“别待在这儿!到厨子里去找些活干。”
当我跑开的时候,我听见他很大声地对医生说:“我的船上没有宠儿。”
我向你发誓,我和乡绅想法完全一致,恨透了那个船长。
第十章 航 行
我们忙了整整一晚上,才将所有物品安放妥当。到黎明时分,当水手长吹响嘹亮的号子,全体船员都站在绞盘扳手前整装待发时,我已精疲力尽了。即便如此,我仍舍不得离开甲板。对我来说,那简短的命令,尖利的笛声,以及在微弱灯光下各归岗位的人们,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
“喂,烤全牲,起个头儿!”一个声音喊道。
“来支老调。”另一个喊道。
“好嘞,伙计们。”拄着拐杖的高个儿约翰应道,随即唱起那支极其熟悉的歌来——
十五个汉子扒着死人胸,
接着,全体船员跟着合唱起来:
哟呵呵,再来一瓶朗姆酒!
在第三个字“呵”出口时,大伙一齐转动了面前的绞盘扳手。
伊斯班袅拉号开始了它驶向宝岛的航程。一路上十分顺利,船充分显示出它的优良性能,水手相当称职,船长也极其在行。值得一提的是,在我们到达宝岛之前,发生了两三件事。
首先,埃罗先生比船长早先担心的更糟糕,他在水手中间毫无威信可言,他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最令人忧虑的是,出海才一两天,他就醉眼朦胧、面色乌红地出现在船上,说话舌头打结,明显带着酒后失态的迹象。他几次丢人现眼地被喝令回舱。有几次跌倒,划伤了皮肤;有时整天躺在楼梯口狭小的铺位上;偶尔清醒一两天,他就勉强把自己的工作做得至少过得去。我们始终不明白那些酒是从哪儿来的,这是船上的一个谜,无论我们怎样监视他,都揭不开这个谜底。
作为一名大副,他已完全是废物一个,而且照此下去,他很快会把自己葬送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一头栽进海里,没有任何人感到太多的惊讶或是惋惜。
可我们毕竟少了一名大副,必须从下面的水手中提拔一个。水手长乔布?安德森是最有希望的人选,虽然他保持了原有的头衔,却履行了大副的职责。特里罗尼先生有着丰富的航海经验,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往往亲自值班。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是高个儿约翰?西尔弗的至交,他心思细密、足智多谋,在紧要关头,几乎任何事都可以放心地托付给他。
“烤全牲可不是个普通人,”副舵手对我说,“他年轻时受过很好的教育,讲得有时比书上的还好;要说到勇敢,一头狮子都比不上他!我曾看到他赤手空拳地跟四个人格斗,把他们的脑袋揪在一起撞。”水手们都尊敬他、信服他。他对人很有一套办法,跟每个人都谈得来。
“来跟约翰摆龙门阵,”他常这样说,“我的孩子,坐下听我说。弗林特船长——那个大名鼎鼎的海盗成了我鹦鹉的名字,弗林特船长预告这次远航一定成功!是不是,船长?”
那只鹦鹉快嘴快舌地叫起来:“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八个里亚尔!”叫得声嘶力竭,直到约翰用一方巾帕罩住笼子。
“这只鸟可能有两百岁了,”他说,“霍金斯——它们都长生不老,没有人比它们见到更多伤天害理的事,除非是魔鬼。它曾经跟着殷格兰在海盗——伟大的殷格兰船长一起出过海。它到过马达加斯加、马拉巴、苏里南、普罗维登斯、坡托伯罗,见过不少打捞失事的沉船。就是在那儿,它学会了‘八个里亚尔’,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从那儿捞起了三十五万每枚值八个里亚尔的西班牙银币,霍金斯!他见证了印度总督号在果阿是怎样被强攻的,你可别以为它是只雏儿!但是你嗅惯了火药味的,对吧?”
“准备转向。”鹦鹉会尖声叫道。
“这个鬼精灵!”厨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糖来给它吃,随后那鸟就啄着笼栅骂骂咧咧,那些话下流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你看,”约翰会补充说,“这就叫近墨者黑,这只可怜、无辜的老鸟骂人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没有比它更聪明的了。即使在牧师面前,他也照骂不误。”说到这里,约翰总要庄严地一掠额发,我感到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在此期间,乡绅和斯莫列特船长之间仍然明争暗斗。乡绅甚至毫不掩饰他对船长的鄙夷之情;船长则非问不答,而答话也是尖锐、简短而生硬,惜字如金。有时被逼急了,他也承认自己可能带了某些偏见,至于这艘船,他是彻底地爱上了。“它得心应手,比一个男人要求妻子所做的还要好。不过,”他又补充道,“前途难测,我就是不喜欢这次航行。”
乡绅一听到这句话就会背过脸去,下巴翘得老高,在甲板上踱来踱去。
“那个人再啰里啰嗦,”他会说,“我就要气炸了。”
我们遇到过一次恶劣天气,而那恰恰能显示出伊斯班袅拉号是多么优良耐用。船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快乐,否则他们也未免太挑剔了。船上不时可以吃到葡萄干布丁,只要乡绅借口听说这天是某人的生日;船舱中部总放着一大桶苹果,想吃就拿。
“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船长对利弗西医生说。“放纵手下,使他们心生歹意。我就是这么看的。”
但是那桶苹果确实带来了不尽的好处,要是没有它,我们就不会及时得到警报,可能很快就遭叛贼的毒手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在赤道附近,我们使信风 尽量有利于航行,以便使船抵达目的地——请恕我无权讲得更明白。我们正全速驶向宝岛,由一个视力好的人负责日夜观望。这次航行最多只剩下一天了,今天夜里,最迟明天中午就能抵达宝岛。我们的航向是西南,微风徐徐地吹着舷侧,海面波平浪静。伊斯班袅拉号翻卷着浪花稳稳前行,每个人都神情亢奋,因为我们探险的第一阶段就要告一段落了。
太阳徐徐浸入海中,我干完所有的工作,正要回到铺位上,忽然想吃一个苹果。我跑上甲板,岗哨正全神贯注地了望;舵手注视着船帆吃风的角度,一边悠然地吹着口哨;此外就剩下海水拍打船头和船舷的咻咻声了。
我整个身子爬进桶中都没找到一个苹果。我在桶里坐下来,由于里面暗,伴随着船身的微微晃荡,我竟慢慢地睡着了。这时一个大个子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桶边。由于他的肩膀搭在桶上,桶身晃了一下。我正想要跳起来,那个人说话了,是西尔弗的声音,还没听上几句,就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自己了。我怀着极大的恐惧和好奇,蜷在桶里战战兢兢地侧耳倾听着。我已明白,船上所有好人的生命都系在我一人身上了。
第十一章 厨子的阴谋
“不,不是我,”西尔弗说,“船长是弗林特;我只管掌舵,因为这条腿是木头的。我丢了这条腿,老皮乌丢了一双眼睛,是在同一次受到炮击的战斗中。给我截肢的是一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一肚子的拉丁词儿。但是他被像条狗似地绞死在科尔索炮台,晒成了肉干,跟其他人一样。那是罗伯特的部下,他们是给船换了个晦气名字,叫做什么皇家福号,才带来这个下场。照我说,一条船取了个什么名字,就一直叫下去得了。卡桑德拉号就是这样,在殷格兰夺取了印度总督号,它把我们从马拉巴平安送回家;弗林特的那艘老帆船老瓦鲁斯号也是的,整艘船被染得血迹斑斑,不过也差点儿被金子压沉了。”
“啊!”另一个声音由衷赞叹道,“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弗林特!” 那是船上最年轻的水手。
“据说戴维斯也是个人物哩,”西尔弗说,“我从未跟他一起出过海;我先是跟殷格兰,然后跟弗林特,现在可以说是单干了。我从殷格兰那里积下九百镑,从弗林特那里积下两千,全都稳稳当当地存在银行里——对一个水手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老皮乌说起来应该惭愧,他一年花一千二百镑,抵得过一个上议员的勋爵。哎,他已经死了,埋掉了!但是两年前他已经在挨饿。他讨饭、偷盗、杀人,干这些他还挨饿,老天!”
“看来干这个行当没什么好处。”年轻的水手说。
“对傻瓜来说是没好处,”西尔弗,“不过,你虽然年轻,却聪明伶俐,我一见到你就看出来了,因此把你当成个男子汉来谈话。”
我心里五味翻滚,这个老骗子以前一直拿这些话来奉承我,现在又拿去奉承另一个人!我恨不得穿过这木桶杀了他。他继续讲着,丝毫没想到被人偷听到。
“幸运的大爷们就是这样。他们不讲究生活,冒着荡秋千的危险,吃喝起来却像斗鸡之前喂食那样。而一次航海结束,他们口袋里的钢镚儿就会换成几百镑。大手大脚地花完,又两手空空地出海。我可没那么蠢,我把钱都分散存起来,每一处都不太多,以免引起怀疑。我今年五十岁了,早已决定这次航海回去后,从此金盆洗手,做个名副其实的绅士。你问我是怎么起家的?还不是跟你一样,最初是个不起眼的水手。”
“不过,”另一个说,“你还有那么多钱不都打了水漂吗?而且,你以后再不敢在布里斯托尔露面了。”
“你猜我的钱在哪儿?”西尔弗嘲弄地问道。
“在布里斯托尔的银行里和别的地方。”他的年轻伙伴回答。
“是的,”厨子说,“咱们起锚时,钱的确在那儿。可现在我把它们全取出来了。望远镜酒店连同租房契约、商号信誉等全套设施一起盘出去了;我老婆也离开了那儿到约定的地方跟我会面。我很愿意告诉你在哪儿,因为我信得着你,但别的伙计会妒嫉的。”
“你信得过你老婆吗?”另一个问。
“幸运的大爷们之间通常毫无信用可言,”厨子答道,“不过我自有办法,谁要是想暗算我,就别怪我心黑手毒!过去有些人怕皮乌,有些人怕弗林特,可是弗林特本人怕我。他又怕我又不敢一脚踢开我,他部下那帮人狂野难驯,连魔鬼都不敢跟他们一起出海,只有我是他们的克星。我可不是个牛皮大王,你现在亲眼见到我和大伙儿相处得多么轻松;想当年我掌舵那会儿,弗林特手下那帮老海盗哪一个不比绵羊还温驯?在这条船上,不久就会证实这一点的。”
“在跟你谈话之前,”小伙子说,“我一丁点儿都不喜欢干这一行;但是现在,我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咱们握手为凭!”
“你这小子有种,人也聪明,”西尔弗跟他热烈地握手,震得整个木桶都摇晃起来,“而且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英俊的幸运的大爷哩!”
我渐渐明白他们的黑话,所谓“幸运的大爷”就是指海盗,我偷听到的这段对白,不过是引诱一名老实水手入伙的最后一道手续——也许这是船上最后一个老实人了。不过事情恐怕未必如此顺利,因为西尔弗轻轻地打了个呼哨,又有一个人逛荡过来,坐在他们旁边。
“狄克是自己人。”西尔弗说。
“哦,我知道迟早是自己人,”这是副水手长伊斯莱尔?汉兹的声音,他嚼了嚼嘴里的烟草块,吐了口唾沫,“咱们这样吊儿郎当,得拖到什么时候?斯莫列特船长已经让我受够了,他妈的!我想到那个特舱里去,我想要他们的泡菜和葡萄酒,什么都想要。”
“伊斯莱尔,”西尔弗说道,“你的脑子灌水了。不过我还是奉劝你:再忍耐些日子,在我下令行动之前,还是要低声下气地说话,并且节制饮酒。”
“得啦,我又没说不遵守,”副水手长嘀咕道,“我是问到底几时下手?”
“几时下手?老天!”西尔弗叫道,“实话告诉你,我尽量拖到的最后一刻。这里有个第一流的航海家,斯莫列特船长,他驾驶这艘船对我们有利。乡绅和医生把持着这张地图,但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我的意思是,让乡绅和医生找到宝藏,帮助咱们运上船,那时就有他们好看的啦!要是我信得过你们这帮魔鬼崽子的话,我要让斯莫列特船长把我们带到返程中途再下手。”
“咱们不都会驾船吗?”那个叫狄克的小伙子说。
“咱们不过是一群水手,”西尔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只能按照一条航线来行驶,但是由谁来确定这条航线呢?这事你们谁都干不了。按我的意思,斯莫列特船长至少要把我们带到信风圈,咱们才不至于算错航向,沦落到每天只喝一匙淡水的地步了。不过我知道你们都是些急功近利、鼠目寸光的家伙,等财宝一搬上船,就巴不得马上在岛上结果了他们。和你们这帮家伙一道航行,我简直觉得恶心!”
“算了吧,高个儿约翰,”伊斯莱尔说,“谁跟你唱对台戏啦?”
“多少大船被击沉?多少英雄好汉在正法码头被晒成鱼干?”西尔弗叫道,“事情都坏在急躁上!这些事我看得多了,要是你们懂得见风使舵的话,早就坐四轮马车兜风了。可是你们休想,你们只盼着灌满一肚子猫尿荡秋千!”
“大家都知道你像牧师一样巧舌如簧,不过也有人像你一样能卷帆掌舵,”伊斯莱尔说,“他们自由自在,及时行乐,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是吗?”西尔弗冷笑道,“可如今他们在哪儿呢?皮乌是这种人,他死的时候是个臭要饭的;弗林特也是这种人,结果在萨凡那被一杯朗姆酒送了命。”
“重要的是,”狄克问道,“我们到时怎么对付他们呢?”
“这才对我的胃口!”厨子赞道,“把他们放逐到荒岛上?那是殷格兰的方式;把他们当一头猪剁了?那是弗林特或比尔?彭斯的做法。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但这次非比寻常。我的意见是处死,一旦时机成熟,就来它个斩尽杀绝!我可不想日后进了国会,坐着四轮马车的时候,让那些多嘴多舌的家伙像魔鬼闯进教堂似地闯到我家来。”
“约翰,”水手长叫道,“你真是个人才!”
“你会亲眼看见的,”西尔弗阴狠地说,“我只要求一件事:把特里罗尼交给我,我要亲手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拧掉。”停了片刻,他话锋一转,“你起来,给我拿个苹果润润喉咙。”
我被唬得魂不附体!但是我的四肢和心脏一概不听使唤,狄克正要起身,就被人拉住了,接着响起汉兹的声音:
“得了吧,这种垃圾你也吃得下去!还是来杯朗姆酒吧。”
“狄克,”西尔弗说,“我信得过你。我那儿的小桶上有个量杯。这是钥匙,你去倒一小杯来。”
我不自觉联想到,送埃罗先生见阎王的朗姆酒原来是从那儿弄来的。
狄克刚走开,伊斯莱尔便附在厨子耳边密语。我只能捕捉到不多的字眼,即便如此仍然得到一个重要消息:“他们有些人不想干。”故此推测,船上还有忠实可信的人。
狄克返回后,三个人轮番端起杯子喝上了。一个说“预祝一切顺利”,另一个说“向老弗林特致敬”,而西尔弗本人则用唱歌似地腔调说:“祝咱们健康顺利,广进财源。”
这时,一片清辉射进桶来,照到我身上,我抬头一望,原来月亮已经升起,将后桅染成银色,前桅帆的顶部一片雪白。与此同时,从瞭望台传来一个呼声:“陆地!”
第十二章 军事会议
甲板上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我听到人们争先恐后地从房舱和水手舱里跑出来。我跳出苹果桶,跑到开阔的甲板上,跟亨特、利弗西医生一道冲向露天的船首。
全体水手都集合在那里。月光一出,一条雾带便渐渐散去了。西南方有两座相距约两英里的低矮小山,其中一座的后面耸立着第三座较高的山峰,峰顶仍被雾气所罩。这三座山都呈尖尖的圆锥形。我如梦初醒,因为我还没从一两分钟前的惊骇中缓过神来。
斯莫列特船长发布命令:“喂,伙计们,谁见过前面的这块陆地?”
“我见过,”西尔弗说,“我在一艘商船上当厨师的时候,去那儿汲过淡水。”
“我想下锚处应该在南面那个小岛后面吧?”船长问。
“是的,先生,那地方叫骷髅岛,过去是海盗的巢穴。靠北边那座山叫前桅山;南面并列着前桅、主桅和后桅三座山。不过主桅山通常叫做望远镜山,就是那座直插云霄的大山。”
“我这里有张海图,”斯莫列特船长说,“看看是否与图上的地形相吻合。”
高个儿约翰接过这张图时,眼睛像两束火炬似地燃烧起来。不过他望一眼就泄气了,这不是比尔?彭斯胸膛上的那张地图,而是一张精心复制的副本,上面标明所有的地名、山高和水深,仅缺少红色的叉叉和文字说明。西尔弗不动声色,暗中却恨得咬牙切齿。
“应该没错,”他说,“画得相当精确。这里有一道自北向南的激流,沿西海岸向北流去。”他说,“如果你想进港维修船只的话,再没有比这儿更适宜的地方了。”
“谢谢你,”斯莫列特船长说,“过后我还要请你帮忙的。”
约翰并不讳言他对该岛的熟悉,他那阴狠残忍、两面三刀的本性和超常的沉着冷静,都令我惊骇万分,以致当他把手搭到我肩上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岛还不错,”他说,“值得你这样的小伙子上去看看。你可以游泳、爬树、打山羊;你自己也可以像头山羊似地爬上山顶。什么时候想去寻幽探胜了,只要跟老约翰招呼一声,他就会为你备好点心,让你随身带上。”说完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斯莫列特船长、乡绅和医生在后甲板上谈话,尽管我迫切想把偷听到的事告诉给他们,却不敢贸然打断他们。我正绞尽脑汁地寻找借口,利弗西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身边。他把烟斗忘在下面房舱里了,而他烟瘾又大,就让我给他取来。一旦我走到离他足够近又不致被旁人听到的距离,我急忙轻声说道:“我有可怕的消息告诉你。你先同船长和乡绅到下面房舱里去再叫我。”
医生脸色略微一变,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他转过身去,重新和他们谈起话来,不一会儿他就传达了我的要求,因为接下来我就听到船长下令,让乔治?安德森召集全体船员来到甲板上。
“弟兄们,”斯莫列特船长说道,“我有话要对你们说。眼前这块陆地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特里罗尼先生,这位绅士的慷慨好施是众所周知,他刚才问了一下船上的情况,我告诉他,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尽职尽责,因此他和我,还有医生,准备到下面的房舱去,为我们的健康和好运干杯。如果你们同意我的看法,就为这位先生放声呐喊吧!”
欢呼声潮水般涌起,这声音是如此的饱满和热烈,以致于我很难置信,正是这些人在密谋暗算我们。
三位先生在欢呼声中走下去了,没多久,有话传来,要吉姆?霍金斯到房舱去。
他们三人围坐在桌旁,面前摆着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和一些葡萄干,医生正不停地吸着烟,假发套放在膝上,这是他心情激动的迹象。
“霍金斯,”乡绅说,“你有话就快说吧。”
我依言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述了西尔弗谈话的要点。在我说完之前,他们一动不动,谁也没打岔,只是向我上下打量。
“吉姆,”利弗西医生说道,“坐下吧。”
我挨着他们身边坐了下来,他们给我倒了杯葡萄酒,又往我手里塞满葡萄干,又一个接一个地轮番向我颔首致谢,为我的健康、幸运和勇敢干杯。
“船长,”乡绅说道,“你是对的。我承认自己是头蠢驴,我听候你的命令。”
“我也不比驴子聪明,”船长答道,“我从未听说过有哪帮船员图谋暴乱,而事前不露出丝毫的蛛丝马迹,可是这帮船员骗过了我。”
“船长,”医生说,“这个西尔弗倒是个难得对付的角色!”
“把他吊在帆桁上,才真让人高看一眼哩!”船长答道。“不谈这些废话了。我有三四点想法,如果特里罗尼先生允许的话,我就讲出来。”
“你但讲无妨。”特里罗尼先生庄严地宣布。
“首先,”斯莫列特先生开口道,“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因为我们没有回头路可走。要是我下令转舵掉头的话,他们会立刻起事的。其次,我们眼下还有时间,至少在找到宝藏之前如此。其三,还有部分忠实可靠的人。事情迟早会爆发的,我主张把握时机,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举擒敌。我估计你从府上带来的仆人应该可以信赖吧,特里罗尼先生?”
“同我本人一样可靠。”乡绅断言。
“他们有三个,”船长计算着,“加上我们是七个,包括霍金斯在内。还有哪些可靠的船员?”
“主要是在遇到西尔弗前特里罗尼自己雇来的,”医生说。
“也不尽然,”乡绅答道,“汉兹就是我挑选的。”
“先生们,”船长说,“我所能想出的对策都讲出来了。我们眼下必须提高警惕,按兵不动。这是很折磨人的。速战速决会痛快些,但在敌我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不可轻举妄动。”
“吉姆比任何人对我们都有用,”医生说,“那些人不会对他起什么疑心,吉姆又是个机灵的小家伙。”
“霍金斯,我对你寄予莫大的信任。”乡绅接着说道。
听了这话,我开始感到心慌意乱,因为我觉得无能力,而责任又是如此重大;然而后来事态的发展确实使我成为挽救全局的关键人物。不管我们是否愿意,在这二十六个人中只知道有七个人可以信赖,其中一个还是孩子。我们这边只有六个成人,却要对付他们十九个。
第十三章 我在岸上的冒险
次日清晨,我走上甲板一看,那个岛完全变了样。风已完全停止,我们在夜里还是前进了一大段路,此刻正停在距离低矮的东岸东南约半英里处。灰暗的树林覆盖住小岛表面的很大部分,色彩单调而阴郁,每座山上都有光秃秃的岩石清晰地裸露在植被顶端。这些山无不呈现出奇形怪状,那座高出其他山丘三四百英尺的望远镜山尤为奇特,它的每一面山坡都十分陡峭,顶端却突然削平,好像一座安放雕像的基座。
伊斯班袅拉号颠簸得厉害,排水孔几乎被完全淹没,尽管早晨腹中空空如也,我还是有一种呕吐的感觉。阳光明媚而又暖和,无数海鸟在四周鸣叫着捕食鱼类,可是由于这个岛屿上阴森的树木和裸露的山石,我的心直往下沉。从我见到这个陆地的第一眼起,我就恨透了这个埋藏金银财宝的海岛。
四周没有一丝风,我们只得放下小划子载人,用绳索拖着大船划三四英里绕过岛角,从一条狭窄的海口进入骷髅岛后面的港湾。我自告奋勇地上了其中的一个划子。太阳简直要榨出人的油来,水手们一边干活,一边大声骂娘。我这条划子的头头是安德森,他非但不制止水手们的咒骂,反而骂得更响更脏。
“走着瞧吧,”他夹着一声诅咒,“快玩完儿啦。”
我想这是个极坏的征兆,在此之前水手们都干得挺卖力的,可一看到这个岛,纪律就松弛了。
高个儿约翰一直站在舵手旁边领航。他对这条航道了如指掌。尽管用测链测得的水深每一处都比图上标的更深,约翰却毫不犹豫。
“退潮时这里水泻得急,”他说,“每次都把这条航道挖深,就像铲子铲一样。”
我们在图上标明停锚的地方抛了锚,离主岛和骷髅岛两岸各约三分之一英里。抛锚声惊起了成千上万只飞鸟,它们在林子上空盘旋惊叫,但很快落下来,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个港湾完全被陆地包围着,被树林所掩蔽,树木一直长到满潮的水位。环绕这一带岸上的植物叶子都泛着好像有毒的光泽。从船上我们既看不见房屋,也看不见栅栏,因为它们都被遮蔽在丛林中了。船舱楼梯口挂着那张地图,我们甚至以为是从这个小岛出现以来第一个在此下锚的呢!
空气纹丝不动,除了半英里外惊涛拍岸的轰鸣,没有一丝声息。锚地笼罩着一股奇怪的霉味——像是树叶树干腐烂的臭味。医生皱着眉头嗅了又嗅,像嗅一只臭鸡蛋。
“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宝藏,”他说,“但我敢拿我的脑袋打赌,这里肯定有热病。”
如果说水手们在划子上的举动只是略表不满的话,回到大船上很快就变本加厉起来。他们聚在甲板上愤激地议论着,命令他们做任何一点小事都会遭到白眼,即使勉强去做也是漫不经心、敷衍塞责;甚至最老实的人也受到感染,因为船上没有一个人去纠正别人行为。很明显,暴乱的危机像雷雨前的乌云一般笼罩在我们头顶上方。
高个儿约翰忙忙碌碌地从一堆人身边走到另一堆人身边,他对每一个人都微笑,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做出任何人都比不过的楷模。一旦听到一项命令,他马上架起拐杖,欢快地应道:“是,是,先生!”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一支接一支地唱歌,似乎想掩盖其余人的不满。
在那个危机四伏的下午,最不祥的征兆就数高个儿约翰的反常表现了。
我们在房舱中商议对策。
“先生们,”船长说,“如果我冒险再下一道命令,船员们立刻会一哄而起。刚才我受到了无礼的顶撞,要是我回嘴,一眨眼就会刀枪相见;要是不回,西尔弗又会看出其中有诈,计划就全泡汤了。现在,我们只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谁?”乡绅问。
“西尔弗,”船长答道,“他和你我一样急于稳定全局。他们之间有小小的分歧,只要有机会,他会说服他们的,我打算给他一个机会。我建议下午让他们上岸,如果他们全部上岸,我们就把船夺回来;如果他们一个都不去,我们就坚守阵地,愿上帝保卫正义的一方!如果是几个人去,我断定,西尔弗会像带领绵羊似地把他们带回船上。”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船长把装好弹药的手枪分发给忠实可靠的人;我向亨特、乔伊斯和雷德拉斯讲出事情真相,他们并没有我们预想中那么震惊。
于是船长走上甲板向全体船员讲话:“弟兄们,我们干了一整天,大家都累坏了,到岸上转转对谁都没坏处。划子还在水里,只要你们愿意,可乘划子上岸去待一下午。日落前半小时我放炮通知大家返回。”
这些蠢货们以为一上岸宝藏便唾手可得,所有的愠怒立刻一扫而光,发出的欢呼声在山间激起阵阵回音,再一次惊起了鸟群,在锚地上空盘旋着喳喳乱叫。
船长十分知趣地走开了,因为如果他继续留在甲板上,就无法再装聋作哑。西尔弗才是真正的船长,他手下有一帮图谋叛乱的心腹。或许,全体水手都被头头带坏了,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只有极少数不愿被利诱或威胁走得太远。吊儿郎当、装聋作哑倒是其次的,可是夺取船只、谋害无辜就严重了。
最后,谁去谁留的人选总算分派定了:六个人留在大船上,其余的十三个,包括西尔弗坐上了划子。
这时,一个几近疯狂的闪念猛地跳出我的脑海——我们后来得以逃生全靠它。既然西尔弗留下六个人,显然我们这边不能夺回船只;但既然只留下六个,房舱这边也不是非要我帮忙不可。我立刻决定上岸。我一骨碌溜过船舷,蜷在最近一条划子的船板下,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划子撑离大船。
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有前桨手说了句:“是你吗,吉姆?”西尔弗在另一条划子里犀利地扫来一眼,喊了一声,以便确定是不是我;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后悔这样做了。
水手们争相划向岸边,由于我乘的一只起划略早,舟身较轻,将同伴远远甩在后头,划子一头插进岸边的树丛里,我拽住一根枝条纵身上岸,哧溜一下钻进最近的灌木丛,而西尔弗他们还在身后一百码以外呢!
“吉姆!吉姆!”西尔弗在后面高呼道。
我当然不会理他们。我连蹦带跳地躲闪着,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直到再也跑不动为止。
第十四章 第一次打击
从高个儿约翰眼皮底下溜掉,我得意极了,开始兴致勃勃地欣赏起这块陌生的陆地的风光来。
我头一次尝到探险的乐趣。这个小岛无人居住,同船来的又被我远远甩到身后,除了不会说话的鸟兽,再也不会出现什么人。树林中到处都是叫不出名目的花草,间或看到几条蛇,有一条从岩石缝隙昂起头来,向我发出陀螺飞转时的嘶嘶声。我压根儿没想到它就是大名鼎鼎的响尾蛇,那声音正是它尾端旋转出的赫赫威声。
芦苇丛中骤然响起一阵喧闹声,一只野鸭嘎地一声飞了起来,跟着又飞起来一只,很快,整个芦塘沼地上空腾起一片黑压压的野鸭浮云,凄厉地盘旋尖叫着。我立刻猜到,一定那几个同船的人向这边走近。果不其然,很快我就远远地听到一个人低低的说话声,我继续凝神倾听,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
我简直吓坏了,赶紧爬到最近的一棵长生橡树下,蜷伏在那里竖起耳朵,像只受惊的小耗子。
另一个声音开始答话,于是前面那个声音又啰嗦起来,我已辨出是西尔弗,只是偶尔被打断一下。他们的对话似乎很严肃,而且相当激烈,可惜我听不到一个清晰的字。最后双方都住了口,鸟儿也安静下来,重新回到巢里。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既然我如此鲁莽地跟着这些亡命之徒上了岸,至少应当偷听一下他们密谋。我能准确判断出他们的位置,除了谈话声之外,还有鸟儿的动静,因为仍有几只鸟在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头顶上惊恐地盘旋着。
我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他们爬去。过了一会,抬头向叶隙中望去,能够清晰地看到下面沼地旁一小块草木茂盛的凹地,高个儿约翰正和另一个水手站在那里谈话。
西尔弗的帽子扔在了一边,那张白皙的宽脸盘在太阳的曝晒下油光可鉴。他对着另一个人的脸恳切地说:“汤姆,我看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才会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我特别器重你,我会在这儿向你报警吗?一切都已成定局,我的话是保住你的脑袋,要是被那帮亡命之徒知道了,你说,他们会怎么收拾我?”
“西尔弗,”汤姆不仅涨红了脸,嗓音也像乌鸦似地嘶哑,又像绷紧的绳索般发颤,“你老了,又是个正派人,也不穷,我们这帮穷水手根本比不上你;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被那帮丧尽天良的蠢货牵着鼻子走?你犯不着啊……”
一声凄厉的嚎叫蓦地从沼地那边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可怕惨叫,在望远镜山岩上激起数次回响,沼地的鸟再次遮天蔽日地振翅惊飞,这临死前的哀号此后很久仍在我脑海中荡响。
汤姆听到这叫声,像马被靴刺踢了似地跳了起来,但是西尔弗眼都不眨一下。他悠闲地拄着拐杖,像一条伺机出洞的毒蛇盯着他的同伴。
“约翰,”汤姆说,“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那边怎么了?”
“那边?”西尔弗微笑着答道,笑中带着几分诡秘和狠毒,他的眼睛眯成针尖大小,但那眼珠却像玻璃珠般地发亮,“可能是艾伦吧。”
“艾伦?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汤姆义愤填膺,“以前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兄,从今往后,我们之间一刀两断。你们已经杀害了艾伦是吗?也把我杀了吧,只要你下得了手,但我是不会怕你们的。”
他说着转身向岸边走去。没走多远,约翰攀住一根树枝,将手中的拐杖猛地掷了出去,这支原始的投枪尖端向前,以锐不可挡之势呼地划过天空,正击中汤姆的背脊。汤姆摊开双手,重重地喘息一声便仆倒了。西尔弗虽然刚失去拐杖,却敏捷得像个猿猴,转眼就跳到他身旁,将一把刀子狠狠戳进这个已丧失抵抗力的躯体里。
接下来有片刻工夫,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天旋地转,耳朵万钟齐鸣,还有远处人们的喊叫声。当我定下心神来的时候,那个魔鬼也恢复了常态,安然地夹着拐杖,戴了帽子。汤姆就躺在他面前的草地上,但是这个凶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用一把草擦拭刀上的血痕。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刚才发生过凶杀案,一个人的生命被残忍地剥夺了。
约翰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吹了起来,哨音在炎热的空气中传得老远。我不明白这个信号的含义,但它立刻唤醒了我的恐惧。更多的人将会到来,我可能被发现。他们已经干掉两个正直人,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
我立刻开始逃命,悄悄地以最快的速度向林中比较开阔的地带爬去。我一边爬,一边听到那个老海盗和他的同党互相招呼,这危险的声音催促我像插上翅膀一样快起来。刚走出丛林,我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跑起来,几乎不去辨别跑的方向,反正离那些凶手们越远越好。可是我跑得越快,心中就越慌,最后几乎要发狂。
试问有谁能比我更倒霉呢?当鸣炮返回的时候,我怎么敢和那些沾满血腥的魔鬼们坐在一个划子里呢?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看到我,都会轻而易举地把我的脖子拧断。但我要是不回去,他们又会起疑心,等于我什么都知道了。完蛋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但我脚下仍然在奔跑,不知不觉来到那座双峰小山的山脚下。岛上分布着一些长青栎,枝叶伸展得很开,中间夹杂着数株松树,有的高五十英尺,有的将近七十英尺。空气比下面的沼地清新多了。
可就在这里,一种新的危险吓得我精神再次紧张起来,心怦怦狂跳不已。
第十五章 岛上的野人
从陡峭而多石的小山这边,一阵沙砾穿过树木纷纷扑簌簌洒落下来。我的眼睛本能地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无比迅捷地向松树树干后面一闪而逝。它看上去黑乎乎、毛茸茸的,究竟是熊、人,还是猿猴,我怎么也说不上来。就是这个新出现的怪物使我踌蹰不前。
我眼下是腹背受敌,前面隐伏着一个吉凶难测的怪物,背后又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我脑子里掂量了一下,与其遭遇未知的危险,倒不如去面对已知的危险。于是我转过身去,不时敏锐地察看身后,开始折回划子停泊的地方。
那怪物立刻又出现了,它绕了一个大弯拦住去路。我已经非常疲倦了,但即使我像刚动身时那样精力充沛,跟这个对手比速度也是枉然。这家伙像头鹿似地跳跃于树干之间,跟人一样用两条腿跑,不过身子弯得几乎触着地,跟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我突然想起食人生番的故事来,差一点就要喊救命了。但想到他毕竟是个人,虽然是个野人,心里便稍稍安定下来,同时重新唤起了我对西尔弗的恐惧感。我摹地想起腰上还别着支手枪。一想到自己并非手无寸铁,心中又勇气倍增,于是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走去。
他躲到一棵树后,严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一朝他那边迈步,他立刻出来,向我这边跨前一步;接着犹豫起来,又向后退回去……最后跪倒在地,伸出相互握紧的双手苦苦哀求,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谁?”我问。
“本?葛恩,”他的声音沙哑而滞重,像把生锈的锁,“我是可怜的本?葛恩,已经三年没跟人说话啦!”
我已看出他跟我一样是个白人,长相还不错。他的皮肤裸露部分都被太阳晒黑了,连嘴唇都是黑的;在这张漆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得令人吃惊。在所有我见过或想像得到的乞丐中,数他穿得最破烂:他的衣服只是船上的旧帆布和破布条,而这件与众不同的百衲衣全是用各种铜扣、细枝条及涂了柏油的束帆索环儿胡乱连缀起来的;腰间系着一条带有钢扣的旧皮带,那是他全副装备中最结实的东西。
“三年!”我叫道,“是船只失事了吗?”
“不,朋友,是被放荒滩。”
我听过这个残酷的词儿,这是海盗中相当普通而可怕的一种惩罚手段,受罚者被甩在一个遥远的荒岛上,只给他留下一点弹药。
“自从三年前被放逐,”他继续说道,“我一直靠吃山羊肉、浆果和牡蛎活命。人到哪儿都能想办法谋生,但是,我多么渴望能吃到真正的人吃的东西!你身上带没带干酪?”
“要是我能回到船上,”我说,“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一直抚摸着我的衣服料子,抚摸我光滑的手,观赏我的鞋,总之,看到我这个同类,他像小孩子一样高兴。但是听了我最后那句话,他抬起头来,露出几分吃惊和狡狯。
“怎么,谁拦着你吗?”
“我知道不是你。”我答道。
“你说得对,”他叫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朋友?”
“吉姆。”
“吉姆,”他显然很高兴,“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真让人害臊。你瞧我这副潦倒样子,不会想到我还有个虔信上帝的母亲吧?”
“的确,我不大相信。”我答道。
“我的母亲对上帝的确非常虔诚。我自己当年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我可以把教义倒背如流,你简直连字句都分辨不出来,可眼下却沦落到这步田地。在这个孤岛上,我把整个事情都仔细想过了,重新皈依上帝了。你可别引诱我喝太多的朗姆酒,不过为了讨个彩头,可以喝那么一丁点。我已决心改邪归正,也知道怎么走正路。而且,吉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嗓子说,“我发财啦!”
这家伙语无伦次,肯定是被长期的孤独生活折磨疯了!
他又大叫道:“我发财啦!发财啦!我还要告诉你,我会让你出人头地!啊,吉姆,你该庆幸你的吉星高照,你真幸运,第一个碰到了我!”
他面色突然阴沉下来,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还竖起一根食指朝我眼前一扬:“吉姆,你老实告诉我,那是弗林特的船吗?”
我立即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他:“那不是弗林特的船,弗林特已经死了。但是船上有几个弗林特的部下,我们很可能被他们暗算的。”
“有没有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他倒吸一口冷气。
“西尔弗?他是厨子,也是他们的头头。”
“对,就是他。”听了我的话,他用力地拧了我一下,“如果你是高个儿约翰派来的,我就完了。不过你明白你们现在的处境吗?”
我立即把我们此行的目的及当前的处境都告诉了他。他全神贯注地听完叙述后,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是个好孩子,”他说,“可你们全都落进圈套里去了,不过你放心,我本?葛恩会帮忙的。要是有人能帮助乡绅摆脱圈套,他在报酬方面会不会大度一些?”
我告诉他乡绅是非常慷慨的人。
“不过你要明白,”本?葛恩答道,“我不是指给我一份看门的差事或一套号衣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他愿不愿意从那笔本来就是我的钱中拿出一部分,比方说一千镑作为酬报?”
“我相信他会的,”我说,“每个人都有份。要是能除掉那帮恶棍的话,还要你帮忙把船开回去哩。”
“你们会这么做的。”他这才放了心,“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弗林特掩埋财宝的时候,我在船上。和他同船的还有六个牛高马大的水手。他们在岸上停留大约有一个星期,我们这些人则待在瓦鲁斯号上。有一天发出信号,接着弗林特独自驾着划子回来,脑袋上裹着块蓝色头巾。刚刚升起太阳射向他的脸,看上去一片煞白。那六个人全死了,埋了。他是怎么干掉他们的,船上的人谁也不清楚,反正无非是恶斗、残杀和暴死。
“这个岛是我三年前在另一条船上无意中发现的,我说:‘弟兄们,这里埋藏着弗林特的财宝,咱们去找找吧?’水手们都被煽动起来,他们找了十二天,每天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一天早上,水手们都上船了,却把我推下来,对我说:‘本?葛恩,给你一杆枪,还有一把铲和一把镐,你可以留在这儿去找弗林特的财宝了。’”
“就这样,我在这儿整整待了三年!从那时起到现在,没吃过一口像样的饭菜。你看看,我还像个水手吗?你会说不像,我自己也说不像。”
突然,他眨巴着眼睛,神情极其诡秘,继续说:“你得这样告诉那位乡绅:‘葛恩把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另一件事上。’然后你就要拧他一下,就像我这样。”说着他又拧了我一下,“然后你这么说:‘葛恩是个大好人,’你一定得这么说,‘他对真正的绅士绝对放心。’记着说:绝对放心!‘而那些幸运的大爷们就是信不过,因为他以前就是这种人。’”
“你刚才的话我一句都不懂,”我说,“不过反正没关系,因为我们能不能回到船上去还是个问题。”
“这倒是个麻烦,”他说,“不过,我有条小船,是我自己造出来的,我把它藏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下边了。要不咱们等天黑后试试。嘿!”他嚷道,“怎么回事?”
正在此刻,一声炮响在全岛激起震耳欲聋的回声,虽然离日落还有一两个钟头。
“他们开火了!”我叫道,“跟我来!”
我拔腿向锚地跑去,将所有的恐惧都忘在了脑后;那个鹑衣百结的放荒滩汉子也跟着轻松地小跑着。
“向左,向左,”他说,“尽量在树底下跑!这是我打到第一只山羊的地方。它们再也不来这儿了,都躲到山顶上去啦。”
一路奔跑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嘟囔着,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我也顾不上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炮声过后,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传来一排枪声。
又是一阵死寂。然后,我看到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开外,一面英国国旗飘扬在树林上空。
第十六章 弃船的经过
(由医生追述)
那两只划子从伊斯班袅拉号出发时大约是一点半,用海上术语讲是钟敲三下 。船长、乡绅和我在房舱里商议对策,只要稍有一点儿风,我们就可以向留在船上的六个叛贼突然发动袭击,然后起锚出海。但是没有风,最令我们绝望的是,亨特下来报告消息:吉姆?霍金斯溜进一只划子里,跟那伙人一起上岸了。
我们从未对吉姆?霍金斯产生怀疑,但是我们为他的安全忧虑。以那伙暴徒的火爆子脾气来看,十有八九会向这孩子下毒手的。我们跑上甲板,看到两只划子系在岸边,靠近小河入海口,每只划子里坐着一个人。其中一个正在吹口哨,《利利布雷洛》的调子。而那六个留守的叛贼正坐在帆下水手舱里叽叽咕咕。
束手待毙可不是办法,于是我和享特决定乘着划子上岸侦察一番。看划子的水手见我们到来,不由一阵慌乱,《利利布雷洛》也不吹了,紧张地交头接耳起来。要是他们立即跑去报告西尔弗,可能一切都会改观。也许他们已有指示不得轻举妄动,所以又吹起那支《利利布雷洛》来。
沿岸有一处小小的拐角,我把划子划过拐角,与他们的划子隔开,正好遮住了他们的视线。我在帽子底下衬了块绸巾降暑,同时装好手枪子弹,然后跳出划子奔跑起来。
跑了不足一百码,我就来到了栅栏前。一股清泉从一个小丘的顶上涌出来,小丘上围着泉水用圆木钉了间结实的小屋,里面可容纳四十人,四面都有射击孔。小屋周围清理出一片开阔的空地,然后用一圈六英尺高的栅栏圈起来,栅栏非常牢靠,上面既未设门,也没有洞口,是个易守难攻的绝妙所在。
这时,一声绝望的惨叫震彻海岛。我心中一闪念:吉姆完了!脉搏陡然加快起来。我当机立断,火速返回岸边,跳上了划子。
我登上依斯班袅拉号,发现他们个个都很震惊,乡绅一脸自责地坐在那里,思量着我们受到的牵连,他真的很善良!而那留在船上的六个人中有一个也面无血色。
“那个水手还嗅不惯血腥味儿,”斯莫列特船长冲他点点头说,“他听到那声惨叫简直快吓晕了,只要再开导一下,他就会弃暗投明。”
我们派老雷德拉斯带上三四支上满弹药的火枪和一张作掩蔽的褥垫,守住房舱和水手舱之间的走廊;亨特将划子绕到大船的后舷窗下;乔伊斯和我则把火药桶、火枪、饼干袋、腌肉听和一桶白兰地,以及我那无比宝贵的医药箱搬到划子上去。
与此同时,乡绅和船长留在甲板上,船长把副水手长叫了过来,他是船上那帮人的头头:“汉兹先生,我和特里罗尼每人带着一对手枪,你们谁要是敢报信,子弹可不长眼睛!”
他们都深感震惊,交头接耳了一阵,突然一齐窜下前舱梯,无疑是想从后面包抄过来。但一发现雷德拉斯早已在那儿守株待兔,立即返身退回。一个脑袋伸出甲板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下去,狗东西!”船长怒吼道。
那个脑袋便缩了回去。我们还在往划子里拼命装东西,直到再也塞不下为止,然后尽快地向岸上划去。
岸上的放哨者第二次看到我们,更加紧张了,《利利布雷洛》的调子再次中断了。我们刚绕过岸上的小拐角,其中一个向岸上飞奔而去,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本想改变计划毁掉他们的划子,又担心西尔弗他们在附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在原先那个地方上了岸,开始把物资往木屋里搬。第一趟我们三个都背得很重,全扔进栅栏里;然后留下乔伊斯看守。我们马不停蹄地将所有物资搬运完,再派两个仆人看守木屋。
我竭尽全力驾着划子又返回到伊斯班袅拉号。我们必须冒险再装一舢板物资,此举看似十分危险,其实不然,因为我们在武器上占了绝对优势。岸上那群暴徒谁也没有枪,只要他们进入射程之内,干掉他们五六个不在话下。
乡绅一直在船尾窗边等我,先前的沮丧之色一扫而光。我们又开始拼命装船,这回装的是腌肉、火药和面包干,此外,只为乡绅、我、雷德拉斯和船长每人各带了一支火枪和一柄弯刀。其余的武器弹药都被我们扔进了两英尺半深的水中,在清澈的沙底,明亮的钢刀钢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这时开始退潮了,大船绕着铁锚直荡晃。从两只划子那边隐约传来几声呼喊应答声,我们立即意识到,必须撤离了。雷德拉斯撤离走廊,跳进划子里,随后我们绕到了大船的另一侧去接斯莫列特船长。
“喂,伙计们,”他说,“听得到我的话吗?”
水手舱里无人回答。
“亚伯拉罕?葛雷!我有话对你说。”
还是一片沉默。
“葛雷,”斯莫列特先生略略提高嗓音,“我就要走了,我命令你跟随你的船长一起走,我知道你本质上是个好人。我看着表,限你三十秒内过来。”
这时,那伙人突然撕打起来,亚伯拉罕?葛雷发狂般地冲了出来,像一条狗听到哨声一般跑到船长身边,一侧面颊上还带着刀伤。
“我跟着你,先生。”他说。
他们俩很快跳进划子里,我们当即撑离了大船,向岸边划去。
第十七章 安全撤离
(由医生继续进行追述)
这第五个单程与前几次截然不同。首先,我们乘坐的划子只有药罐那么大,已经远远地超载了。光是五个人就已经超载,再加上火药、腌肉和面包袋,使得船尾几乎与水面平齐。我们的船里还灌进了一点点水,我的裤子和外套的下摆全湿透了。船长让我们将物品的位置调整了一番,才算平稳一些。
其次,现在正值退潮,一道泛着细浪的激流穿过西边的海湾,再向南汇入大海。即便是些细浪,仍对这只超载的划子构成一定的威胁。更为严峻的是,我们被冲离了小拐角后面那个理想的着陆点。如果我们让划子随波逐流,很可能会在那两只划子旁边靠岸,而那儿随时可能出现海盗。
“船头没法对准寨子,先生,”我掌着舵说,船长和雷德拉斯两个在摇桨,因为他们没消耗什么体力,“潮水一个劲儿地把船往外推,你们能不能再使点劲儿?”
“那会把船弄翻的,”他说,“你必须顶住,一直坚持到成功时为止。”
我又白忙乎了一阵子,有些泄气地说:“照这个速度,我们永远也上不了岸。”
“我们必须逆水行舟,”船长说,“一旦错过那个着陆地点,就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地方上岸,除非在那两只划子旁边。反之,倘若我们维持现状,湍流必然会减弱,到时可以沿着海岸退回来。”
“湍流已经减弱了,先生,”坐在船头板上的葛雷说,“你可以把舵稍微偏过来一些。”
“谢谢你,兄弟。”我说,大家都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我们一心想把他当自己人看待。
“大炮!”船长突然开口了,声音中有些惊诧。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我接口道,“他们决不可能把大炮弄上岸;即使真的弄上岸,也不会把它拖过树林。”我以为他指的是敌人可能会炮轰木寨的事。
“往后看!”船长答道。
我大吃一惊,原来船上那五个歹徒正忙着脱去大炮的“夹克”——那是航行时炮身罩着的一层结实的油布罩子;我同时想起,打炮用的炮弹和火药都留在船上了,只须抡起斧头劈开锁,就会全部落入他们手中。
“伊斯莱尔是弗林特的炮手。”葛雷嗓子都嘶哑了。
我们竭尽全力将船头对准了着陆地点。此刻我们已经摆脱潮水的控制,只需平稳地划桨就能对准目的地。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经过调整之后的划子,船身正对着伊斯班袅拉号,这等于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活靶子。果然,那个被酒灌成猪肝色的歹徒伊斯莱尔?汉兹正把一颗圆铁弹滚向大炮。
“谁的枪法最准?”船长问。
“特里罗尼先生。”我说。
“特里罗尼先生,劳驾你干掉其中一个好吗?最好是伊斯莱尔?汉兹。”船长说。
特里罗尼像钢铁一般冷静,检查了一下枪膛里的火药。
乡绅端起枪来,我们暂停划桨,都闪到船的另一侧,以便保持船身的平衡。对方已将大炮调好位置对准我们,而手执通条的汉兹,成为最为暴露的射击目标。可惜特里罗尼开枪的一刹那,他恰巧弯下身去,子弹从他的头上嗖地飞过,另外四个人中的一个应声倒地。中弹的歹徒一声惨叫,不仅使船上的同伙大吃一惊,而且把岸上的一大群也惊动了。海盗们正成群地从树林里出来,跌跌撞撞地登上划子。
“加劲划,”船长喊道,“这会儿别管船翻不翻。要是我们上不了岸,那就全完了!”
“他们只登上一只划子,”我补充道,“其他人很可能想从岸上包抄来,截断我们的后路。”
“那也够他们跑的,”船长答道,“我倒不怎么担心他们,而是炮弹!要打我们太容易了,就算我家的女佣也是百发百中。一旦你看到他们点火就通知我们停桨。”
我们这只超载厉害的划子全速前进着,只须再划三四十下就能顺利登陆了。
这时,乡绅叫道:“准备!”
“停桨!”船长立即回应。
船长和雷德拉斯用力倒划一桨,整个船尾全浸入水中。这时蓦然听到一声炮响,这就是吉姆听到的第一声炮响,乡绅的枪声并没传那么远。我们谁也不知道炮弹飞到哪儿去了,但那巨大的气浪却给我们带来灾难性后果。
船尾一点点地沉入水下将近三英尺,只剩下我和船长面面相觑。其余三人全倒栽进水里,像一只只落汤鸡重又露出水面。我们的物资全都沉到了水底,五支枪中也只有两支尚可使用,幸而五个人都还安然无恙。
我本能地将枪抓起来举过头顶,船长则用一条子弹带将枪扛在肩上,而且明智地将枪机朝上。其余三支随船一起沉了下去。
更令人忧虑的是,岸边树林中的人声越来越近了,我们极有可能被歹徒截断通向寨子的去路,而且享特和乔伊斯未必能顶住五六个海盗的袭击。亨特性格比较顽强,稍令人放心;乔埃斯平时比较讨人喜欢,给主人刷刷衣服倒不错,但是防守拒敌却不大适合。
带着满腹心思,我们不顾一切地向岸上奔去,身后那只可怜的划子以及一大半弹药和干粮也顾不得了。
第十八章 第一天战斗的结果
(仍由医生进行追述)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越了隔着寨子的那片树林。我们每前进一步,海盗们的喧闹声就逼近一步,很快就能听到他们奔跑的脚步声,以及他们横冲直撞时树枝的“咔嚓”断裂声。我意识到一场激战已在所难免,于是检查了一下枪膛。
“船长,”我说,“特里罗尼弹无虚发。把你的枪给他,他自己的报废了。”
他们交换了枪支。从暴乱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冷静的特里罗尼停住片刻,仔细检查了一遍弹药;我见葛雷没有武器,便把我的弯刀递给了他。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双手对搓一下,将弯刀舞得呼呼生风。从他各方面表现来看,这个新伙计决不是个缩头乌龟。
我们来到林子边缘,正要越过南边的栅栏,西南角出现了以水手长乔布?安德森为首的七个叛贼。他们疑惑地互相对望一眼,我们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刻同时开枪,连同木屋里的享特和乔伊斯。四声枪响合成一阵零乱的扫射,一个敌人应声倒地,其余的则毫不犹豫地蹿进身后的树林。
我们重新装好弹药后,下去查看那个倒下的敌人,他已经咽了气——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
正在我们得意间,树林中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嗖地擦着我的耳畔呼啸而过,可怜的汤姆?雷德拉斯踉跄了几步,便直挺挺地仆倒在地。乡绅和我两人立马回击,但由于没有瞄准的目标,不过是浪费弹药而已。我一眼瞥见雷德拉斯的伤势,心中便明白,他是没指望了。
大约是我们迅速的回击再次吓走了叛贼,所以我们将可怜的猎场老总管托过木栅、抬进木屋时,再没受到骚扰;一路上他不停地呻吟着,血流了一条长长的线。
可怜的老伙计自从踏上这条船,从来没说过一句表示惊奇、抱怨、恐惧的话;他总是不声不响、忠心耿耿地执行每道命令;他比我们大二十多岁;可是现在,年长的忠仆就要与世长辞了。
乡绅跪在他身边吻着他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我要去了吗,医生?”他问道。
“汤姆,我的朋友,”我说,“你要回上帝那儿去了。你能宽恕我吗?”
“要我宽恕你,这合乎礼仪吗,先生?”这是答话,“反正照你说的办就是了,阿门!”
沉默片刻之后,他希望有人为他读一段祷文。“那是规矩,先生。”他带着歉意解释道。不久他就咽了气,再没说一句话。
船长从胸前和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物件:一面英国国旗、一本《圣经》、一卷粗绳、一支钢笔、一瓶墨水、一本航海日志,还有几磅烟草。他在栅栏内削好一根枞树干,在亨特的帮助下,把它竖在了屋角;然后爬上屋顶系好国旗,并将它升了起来。他拿着另一面国旗走向汤姆,深情地望了最后一眼,最后虔诚地将它覆盖在尸体上面。
“别太难过了,先生,”船长紧紧握住乡绅的手,“他是为履行船长和主人赋予他的职责而死的,死得其所。我的话也许跟教义的精神不太相符,但这是事实。”
然后他把我拉到一旁。
“利弗西医生,”他说,“你和乡绅安排的那艘接应的船,还有几个星期可到?”
我告诉他,不是几周,而是几个月后的事。如果我们在八月底之前还不返回,布兰德利就派人来找我们。既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
“这可真麻烦,”船长搔着头皮回答,“即使把天赐的一切都考虑进去,我们的处境还是相当困难啊!”
“你指什么?”我问道。
“第二船物资就那么丢掉,实在太可惜,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船长答道,“至于弹药暂时还不成问题,可是口粮奇缺,利弗西医生,甚至可以说,也许少掉一张嘴……也不是坏事。”他指了指覆盖在旗下的尸体。
正在此刻,响起一阵震彻山林的轰隆声,一颗炮弹呼啸着从木屋上空高高飞过,落到屋后远处的树林里爆炸了。
“嘿!”船长说,“接着打吧!反正火药没多少了,这些混蛋们!”
第二炮瞄准了些,落到了栅栏里,大片的沙土被扬起,不过没造成更大的破坏。
“船长,”乡绅说,“从船上根本看不到这屋子,一定是那面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还是把它降下来吧?”
“降旗?”船长叫道,“不,我不同意!”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就默许了他的意见,因为它不仅体现出顽强的毅力和真挚的感情,而且借以向敌人进行无声的挑战:我们并没有把他们的炮击放在眼里。
整个晚上,他们不停地向木屋开炮。炮弹接二连三地飞来,不是太远,就是太近,最多只是在栅栏边卷起一阵滚滚烟尘。他们不得不发射得很高,以致于炮弹落下时已完全没有力量,熄了火,深深钻进松软的沙土里。我们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无理取闹,尽管有一发炮弹从木屋顶上溜进来又从地板底下钻了出去。
“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坏事,”船长幽默地说,“前面林子里可能没有敌人。潮水已退去很久,我们的物资也该露出水面了,有谁自告奋勇去把腌肉搬回来?”
葛雷和亨特同时站出来。他们全副武装地悄悄翻出栅栏。哪知叛贼比我们想像的大胆得多,或者是他们充分信任伊斯莱尔的炮术。四五个歹徒正忙忙碌碌地拖着那些物资,装到其中一个划子上。西尔弗在船尾指挥着,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支火枪,大约他们自己有个秘密军火库。
船长坐下来写航海日志,下面是所记内容的开头部分:
“船长亚历山大?斯莫列特、随船医生大卫?利弗西、木匠亚伯拉罕?葛雷、船长约翰?特里罗尼、船主的仆人约翰?亨特和理查?乔伊斯(非海员),以上是全体船员中继续忠于职守者。今天,我们带着仅够勉强维持十天的食品登上海岛,并在藏宝岛的木屋上空升起了英国国旗。船主的忠实仆人托马斯?雷德拉斯被叛贼击毙,客舱侍应生詹姆斯?霍金斯……”
我心中正牵挂着可怜的吉姆?霍金斯的安危,突然从陆地那边传来一声呼唤。
“有人在喊我们!”正在值班的亨特说。
“医生!乡绅!船长!喂,亨特,是你吗?”那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我跑到门口,恰好看见吉姆?霍金斯从木栅上面翻过来。他平安无事!
第十九章 驻守寨子的人们
(由吉姆?霍金斯重新开始叙述)
本?葛恩一见国旗就停下脚步,还拉住我的胳膊,最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喂,”他说,“那边肯定是你的朋友。”
“说不定是西尔弗他们一伙呢!”我说。
“怎么可能!”他立即反驳,“这儿除了幸运的大爷之外谁也不会来,如果是西尔弗,他一定会挂骷髅旗的。刚才那边拼上了,一定是你的朋友们占了上风,他们躲进那个老寨子里,那是多年以前弗林特修建的。啊,弗林特可真是老谋深算!如果不喝朗姆酒,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天不怕地不怕——除了西尔弗之外。”
“可能是吧,”我说,“那我更得抓紧时间跟我的朋友们会合了。”
“别那么急,”本?葛恩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本?葛恩可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朗姆酒也休想把我骗去,除非我亲自见到那个真正的绅士,并且得到他的许诺。你可不要忘记这句话:‘对真正的绅士绝对信任。’记住,要说绝对信任!同时别忘了再拧他一下。”说着,他俏皮地拧了我一下,这已是第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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