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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岛

史蒂文森(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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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岛
作者:[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改写:熊春芳
序 言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小说家,苏格兰人,出生在爱丁堡。斯蒂文森1867年在爱丁堡大学先攻读土木工程,不久改学法律,1875年成为一名开业律师。1879年到加尼福尼亚,第二年在那里与奥斯本夫人结婚。尽管体弱多病,他却从未中断写作。他为各种杂志写了大量散文、小说、游记和自传等,并且从事诗歌和戏剧创作。1888年因为健康原因,斯蒂文森同夫人前往太平洋上的萨摩亚岛,1894年在该岛上去世。
他在大学期间就开始给杂志撰稿,1878年出版了游记《内河航行》,次年又出版了《驴背旅程》。出版的小说有《新天方夜谭》(1882)、《金银岛》(1883)、《化身博士》(1886)、《绑架》(1886)《快乐的人们》(1887)等等。
金银岛是座落于古巴的一个美丽岛屿,在西班牙漫长的四个世纪殖民统治岁月里,这里是举世闻名的加勒比海盗呼啸聚众的天堂,那些逃犯和海盗在海上到处流窜,追击西班牙运输金银财宝和商货的船只,把抢来的金银财宝和商货运到这座荒无人烟的小岛上,藏于神秘的山洞里。金银岛因此得名。小吉姆非常喜欢听比尔船长讲故事,其中有海盗被吊死、双手被绑蒙眼走跳板、海上风暴、遍地尸骸的西班牙海岛巢穴等等,引人入胜而又惊心动魄,每次都让小吉姆又爱又怕。这也为平静的乡村生活增添了新鲜刺激的话题。没多久比尔船长因为饮酒过度,加上昔日的海盗同伙寻仇上门,受到惊吓突然身亡。比尔船长临死前告诫小吉姆,要随时警惕有个“独脚水手”。小吉姆无意间发现了比尔身上带着一张藏宝图,那是海盗们千方百计寻找的,往日海盗普林特船长遗留的藏宝图。小吉姆把它交给了兼任地方法官的大夫。法官和村长买下了一艘漂亮的纵帆船,带着小吉姆一起出海寻宝。心怀不轨的海盗们乔装打扮,混在水手堆中上了寻宝船。他们的组织者正是阴险诡诈的独脚水手,此时,他的化名是高个子约翰?西尔弗。在这次极其凶险的寻宝航程中,躲在大木桶中的小吉姆,及时发现了海盗们群体叛乱的阴谋。但是,由于海盗的比例占据了绝大多数,小吉姆和村长、法官一起,机智地同匪徒们周旋。在平定叛乱的过程中,充满了艰辛和险恶。小英雄吉姆屡建奇功,终于化险为夷,并分得了他应有的一部分财宝返回了家乡。
《金银岛》是19世纪出生在苏格兰爱丁堡的著名作家史蒂文森最畅销的小说之一,这部小说故事情节变化万千,像大海的波涛般连绵起伏,一浪比一浪高,紧紧扣着读者的心弦。然而作者并不仅仅靠情节来出奇制胜,更重要的是其中所蕴含的深刻思想。小说的名字是《金银岛》(或译为《宝岛》),但是它告诉读者最宝贵的不是金银,而是人性的爱和正义感。在那海盗斗争的一群人恰恰相反,中心人物小吉姆对人友好,善恶分明;他的对立面老海盗西尔弗则凶残狡诈,两面三刀。在夺宝的斗争中,小吉姆表现出充分的机智和勇敢,最终取得了胜利。
目 录
第一章 神秘的老船长
第二章 黑狗出现又消失
第三章 黑 券
第四章 抢夺藏宝图
第五章 瞎子的下场
第六章 船长的文件
第七章 我去布里斯托尔
第八章 在望远镜酒店里
第九章 火药和武器
第十章 航 行
第十一章 厨子的阴谋
第十二章 军事会议
第十三章 我在岸上的冒险
第十四章 第一次打击
第十五章 岛上的野人
第十六章 弃船的经过
第十七章 安全撤离
第十八章 初战告捷
第十九章 驻守寨子的人们
第二十章 与西尔弗谈判
第二十一章 敌人进攻木寨
第二十二章 海上奇遇的开始
第二十三章 潮水急退
第二十四章 小艇巡洋
第二十五章 我降下了骷髅旗
第二十六章 与汉兹较量
第二十七章 八个里亚尔
第二十八章 身陷敌营
第二十九章 黑券又至
第三十章 君子一言
第三十一章 骷髅指针
第三十二章 树丛中的怪叫
第三十三章 西尔弗的垮台
第三十四章 尾 声
第一章 神秘的老船长
乡绅特里罗尼先生、利弗西医生,及其他几位绅士,早就要我把有关宝岛的全部详情从头至尾、毫无保留地写下,不过该岛的具体位置暂且保密,因为那儿至今仍有未发掘的宝藏。我于公元一七××年提起了笔,思绪溯回到当年我父亲开本葆海军旅店的时代。当年,那个带刀疤的棕色老海员下榻于本店。
现在回想起他来,仿佛就在昨日,当他迈着艰难的步伐来到客店大门时,身后紧跟着一辆双轮手推车,上面搁着一只水手专用的大木箱。他身材高大,栗色的皮肤包裹着结实的肌肉,脏兮兮的蓝外套上耷拉着一根粘乎乎的辫子,一双粗糙的手上疤痕累累,黑色的指甲残破不全,一侧面颊上横贯着一道肮脏的刀疤,为他那并不讨人喜欢的形象平添几分凶狠。我记得他独自吹着口哨,一面若不经意地环顾四周,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一支后来他也经常唱的水手歌谣:
十五个汉子扒着死人胸 ,
哟呵呵,再来一瓶朗姆酒!
那高亢而苍老的嗓音颤动着,就像绞盘机起锚扳手唱号子时合唱出的破调门。然后他用一根随身带的橇棍模样的木棍重重地敲门。当我父亲迎出来,他又粗声大气地要来杯朗姆酒。酒送到后,他则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像个鉴定家似地细细地品味,并继续打量着四周的峭壁,又抬头审视我们的招牌。
“这个小海湾挺方便的,”他终于开了口,“生意好吗,伙计?”
我父亲告诉他,生意很清淡,实在遗憾。
“哦,看来这是特别给我预备的。喂,伙计!”他冲着那推车人喊道,“往这边靠一点,帮我卸下箱子,我要在这儿住上几天。”接着又对父亲说,“我这人很随便,有朗姆酒、熏肉和鸡蛋,还要可以看到对面来往的船只就行了。要问我的名字,你们叫我船长得了。噢,我懂你的意思——拿去!”他把三四枚金币扔在门槛上,“花光了告诉我。”他说,那严厉的神情像是一位司令官。
的确,尽管他衣冠不整,言语粗陋,却一点儿也不像个普通水手,倒像个惯于发号施令的大副或船长。那个推车人告诉我们,他是前天上午乘邮车来到乔治国王旅店的,在那儿打听沿岸的旅店情况。大概听说本店名声还不错,又地处偏僻,于是挑中了它。关于这位房客,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了。
他生性沉默,整天带着一架铜管望远镜攀登峭壁,或在小海湾附近转悠;晚上多是坐在客厅一角的火炉前,喝着兑了少许水的朗姆酒。他不大答理人,有时别人跟他说话,他只是猛然狠狠瞪人一眼,鼻中发出一声吹雾角 似地闷哼。我们及客店里的其他客人很快便明白,还是让他自便为妙。他每天巡游回来,总会问有没有什么水手经过。起初我们还以为他是想念同行,后来才明白他是极力想避开他们。要是有水手来本葆海军旅店投宿(偶尔有这样的客人要沿海边大道去布里斯托尔),他总会先透过门帘窥探一番才走进客厅。一旦碰到水手,他必定会一声不吭。这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从某种程度来上说,我分担着他的恐惧。有一天,他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要我帮他留意一个瘸腿水手,一旦那个人出现就向他通风报信,并许诺每月一号将付给我一枚四便士的银币。到了一号,我向他报酬,他却对我嗤之以鼻,并用凶狠的目光逼视得我低下头去;但是不出一周,他肯定改变主意,又如数把四便士给我,同时重申那个要我监视瘸腿水手的命令。
那个神秘的瘸子从此搅得我神魂不安,彻夜难眠。在狂风暴雨的夜晚,房子简直要被大风连根拔起,惊涛骇浪怒吼着冲过海岸、跃上悬崖,我就会看到那人千变万化,幻化出各种邪恶的表情。一会儿那条腿被齐膝砍断,一会儿是齐屁股;一会儿又是只有身子中间长一条腿的怪物。最可怕的是,他一条腿连跑带跳地越过篱笆和水沟,对我紧追不舍。为了这每月的四便士,我被那些可怕的梦魇折腾得够呛的!
尽管我一想到那个瘸腿水手就心惊肉跳,但远远比不上其他任何人对他本人的害怕。有几个晚上,在他喝了过量的朗姆酒和水后,脑袋支撑不住,就会坐下来旁若无人地唱那些古老、粗犷的水手歌谣;有时他会叫他们轮流干杯,还强迫所有战战兢兢的房客们听他讲故事,或跟他一起唱和。我时常听到“哟呵呵,再来一瓶朗姆酒!”震得整座房子直抖;房客们十分卖力地加入合唱,生怕引起他的注意,吃不了兜着走。因为他发起酒疯来,就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恶魔。他会猛捶桌子喝令全体肃静;要是有人提问,他会暴跳如雷;可是没人提问,他又断定大家没好好听他的故事。他不准任何人走出店门,直到他喝得人事不省、一步一晃地回房睡觉为止。
那些故事真恐怖!内容净是关于绞刑、走木板 、海上风暴、德赖托图加斯,以及在加勒比海南部横行霸道的海盗故事。据他自己所述,他是被上帝放逐到海上,同天下最邪恶的人们厮混了一辈子。他讲这些故事所用的语言,就像他所描述的罪行一样,常常把我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唬得一惊一乍。父亲总说这小旅店迟早会关门的,谁能忍受船长的淫威,在睡梦中都吓得浑身发抖呢?不过他的存在也并非全无益处,人们当时的确受到惊吓,可事后想来也挺有意思的。在平静的乡村生活中,这不失为一服绝妙的兴奋剂。甚至有一群小伙子对他顶礼膜拜,称他是“货真价实的水手”,还说英格兰之所以能称雄海上,正是靠了他这样的中流砥柱。
他一周复一周,一月接一月地住下来,预付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父亲又不敢向他要。一旦父亲提及此事,船长鼻中就会发出一声咆哮似地闷哼,可怜的父亲便在那凶光四射的目光逼视下,倒退着逃出房门。我曾看到父亲碰了一鼻子灰后,尴尬地扭绞着双手,我确信,一定是这种敢怒而不敢言的抑郁和恐惧大大加速了他的不幸早逝。
在船长住宿的那段日子里,除了从一个货郎那里买过几双袜子外,衣着几乎一成不变。他的三角帽有一道卷边掉了下来,他就让它那么耷拉着,尽管每到刮风时极为不便。我记得他的外套已破得不成样子,他躲在楼上屋子里把它补了又补,到后来上面就遍是补丁了。他从不写信,也没收到过任何信件;他也从不跟任何人攀谈,除非灌饱了朗姆酒的时候。那只随身带来的大木箱,我们谁也没见他打开过。
他只碰过一次钉子,那是我那可怜的父亲病入膏盲的时候。一天傍晚,利弗西医生来看望病人,用了点我母亲准备的晚餐后,走进客厅抽了一斗烟,等他的马从小村子里牵过来,因为本葆海军旅店没有马厩。这位医生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头上擦过雪白的发粉,目光明亮,风度翩翩,同那些轻佻的乡下人,尤其是同那个猥琐、肮脏、肥胖的海盗形成鲜明的对照。船长正喝得烂醉,胳膊搁在桌子上,突然又扯开破锣嗓子唱起那支老调:
十五个汉子扒着死人胸,
哟呵呵,再来一瓶朗姆酒!
其余的人都成了恶魔的下酒菜,
哟呵呵,再来一瓶朗姆酒!
起初,我猜想“死人胸”大概就是他楼上屋里的大箱子,这个念头又和我噩梦中的瘸腿水手纠缠在一起。不过,这时我们对这支歌不怎么在意了,那个晚上它只对利弗西医生来说是件新鲜事。而医生对它也没什么好感,因为在他同花匠老泰勒谈话的过程中,很愤怒地望了船长一眼,然后继续谈论起关于治疗风湿病的新药方来。船长越唱越起劲,最后猛拍一下桌子,我们都明白那是表示安静。谈话声戛然而止,只有利弗西医生依然口齿清晰、声音悦耳地讲着,在每一句话的间息还轻松地吸一口烟。船长瞪了他一会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目光更加凶狠,最后夹着一句下流的诅咒骂道:“上下甲板都听着,不许说话!”
“你是跟我讲话吗,先生?”医生问。那恶棍说正是,同时嘴里又不干不净的。“我只对你说一句话,先生,”医生回答说,“如果你继续酗酒,这世上很快将减少一个十足的混蛋!”
那个老家伙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拔出一把水手用的大折刀,托在掌上掂量,恐吓医生要把他钉到墙上去。
医生岿然不动。他微侧过脸,用同样的语调侃侃而谈,声音略有提高,以便屋里人人都能听到。他平静而严肃地说:“如果你不立刻将刀子收回口袋,我以名誉担保,你将在下一次巡回审判中被绞死。”
接着,在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目光的对峙战。船长很快败下阵来,放下了武器,退回到座位上,像只挨了打的狗似地咕哝着。
“现在,先生,”医生继续说道,“既然我知道在我的辖区内有这么个人物,我将日夜监视你。我不仅仅是个医生,还是本地的治安推事,要是有半句对你的控告传到我耳朵里,哪怕只是像今晚这样的一次无礼行为,我都将采取有效措施,把你抓起来逐出本地。我的话到此为止了。”
没多久,利弗西医生的马便被牵到门口,他就上马离开了。这天晚上,船长再没吭声,此后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这么老实。
第二章 黑狗出现又消失
此后不久,就发生了第一桩神秘的事件,它使我们最终摆脱掉船长,然而并没有摆脱掉他带来的麻烦。那年冬天颇为寒冷,狂风肆虐,严霜经久不化。我的可怜的父亲恐怕再难看到春天了,他一天天衰弱下去,经营旅店的担子便落在我和母亲肩上。我们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再也无心留意那个令人厌恶的客人了。
那是一月份一个寒气逼人、滴水成冰的清晨,严霜覆盖下的海湾一片灰白,微波轻轻拍打着礁石,太阳刚升上山尖,远远地照亮一片海面。船长比往常起得早,他夹着黄铜望远镜朝海边走去,帽子歪向后脑勺右侧,那把弯刀在旧蓝外套的宽宽的下摆晃悠着。我记得当他大步流星地一路走,呼出的气像烟雾一般缭绕在身后。转过一块大石头时,他气愤愤地哼了一下鼻子,好像仍对利弗西医生耿耿于怀似地。
那会儿,母亲正在楼上服侍父亲,我在楼下张罗着船长的早餐。忽然客厅的门被推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走了进来。他面色惨白,左手缺了两个指头。虽然也带着把弯刀,但不像个惹事生非的人。我一直留意前来的水手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可这个人却使我纳闷。他不像个水手,却给人以在海上混饭吃的感觉。
我问他要点什么,他说来一杯朗姆酒。正当我要走出房间取酒时,他在餐桌旁坐下来,示意我过去。我拿着餐巾停在那里。
“到这儿来,孩子,”他说,“走近些。”
我向前跨了一步。
“这些早餐是为我的同伴比尔准备的吗?”他不怀好意地眨了一下眼睛问。
我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比尔,这张桌子是给本店一个叫做“船长”的旅客的。
“没关系,”他说,“比尔大副可能被叫做‘船长’。他的脸上有一道疤,嗜酒如命,我的同伴比尔就是这样。为了让你相信,我可以指出,你们的‘船长’脸上有一道刀疤,是在右腮帮子上。可不是吗?好啦!我都告诉你了。现在,我的同伴比尔住在这所房子里吧?”
我告诉他,船长散步去了。
“哪里,孩子?他走的是哪条路?”
我指着那块岩石,告诉他船长就快回来了,他另提了几个问题,我都一一作答。
“噢,”他说,“待会儿我的同伴比尔一定会像看到美酒一样快乐。”
他说这些话时毫无愉快的神色,于是我猜测,这陌生人大约找错人了,即使他有意说那样的话。我想这不关我的事,再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这个陌生人紧靠在旅店门边,盯着那个拐角,就像猫儿窥伺耗子出现似地。有一次我走出店门来到大路上,他就立刻把我唤回。大概是嫌我的脚步不够利索,他那张肥脸立即凶相毕露,马上命令我回去,还骂了一句足以让我气得跳起来话。我一回来,他又恢复了半是巴结、半是讥讽的神情,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个好孩子,他特别喜欢我。
“我有个儿子,”他说,“跟你一模一样,他是我最大的骄傲。不过对孩子们来说,最要紧的是听话,孩子,听话。要是你跟着比尔出过海,你就不会站在那儿让别人吩咐第二遍——决计不会。那不是比尔的风格,跟他一起航海的人都知道。瞧,果然是我的同伴比尔,胳肢窝里夹个望远镜。上帝呀!咱们回到客厅里去,给比尔一个小小的惊喜。”
说着,陌生人和我一起回到客厅。他把我拉到背后的门角落里,开着的门正好把我们俩遮住。我非常惊慌,看到那个陌生人自己也相当恐惧时,我更加害怕。他拉了拉刀柄,又把鞘里的刀拔松一些,在我们等待的时间里,他不断地咽口水,好要把什么东西吞下去似地。
终于,船长大步跨进来,砰地一声关上大门,也不向左右看看,就径直穿过客厅,向那张预备好的餐桌走去。
“比尔。”陌生人叫道,用那种在我看来是竭力为自己壮胆的声调。
船长旋转脚跟,面向我们。那张棕色的脸孔一下子变了色,连鼻子都青了,他看那个人的样子就像见了鬼或者邪恶的东西,或者这世上能有的什么更坏的东西。看到他在刹那间变得既苍老又衰弱,我感到有些歉疚。
“喂,比尔,还认得你的老伙伴吧?”陌生人说。
船长一时喘不过气来。
“黑狗!”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还能是谁呢?”陌生人变得轻松了一些,“当年的黑狗到本葆将军客店看望他的老船友比尔来了。噢,比尔,自从我失去了两根指头,我们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举起了那只残废的手。
“少废话,”船长说,“既然你找到了我,我就在这里。说吧,有何贵干?”
“你还是那副德性,比尔,”黑狗答道,“你说得对,比尔。先让这个可爱的孩子来一杯朗姆酒。如果你乐意,咱们坐下来,像老船友那样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当我端来朗姆酒,他们已分坐在餐桌两边——黑狗侧身靠着门,以便一方面盯着老船长,另一方面给自己留条退路。
他命令我走开,把门敞开。“免得你从锁孔里偷看,小家伙。”他说。于是我离开他们,回到柜台里面。
我竖起耳朵,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低声的叽哩咕噜之外什么也听不清,后来声音提高了,我才听到一两句,主要是船长的咒骂。
“不,不,不,不,到此为止吧!”他叫道,“要荡秋千 大家一起荡,我就是这句话。”
突然,一连串可怕的诅咒爆发出来,桌子、椅子全倒在一块儿,然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撞声,最后是一声痛苦的嘶喊。黑狗没命地往外逃,左肩还流着血,船长穷追不舍,两人都拔出了短刀。就在门口,船长向那个亡命之徒狠狠砍去,要不是磕在“本葆海军”的大招牌上,准能将他劈成两半,至今招牌上还留着那个缺口呢。
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就以这一击告终。黑狗虽然受了伤,两条腿却快得惊人,不到半分钟就消失在小山后。船长像白痴似瞪着那招牌发愣,后来揉了揉眼睛,走回屋了。
“吉姆,”他说,“朗姆酒!”他说话时身子晃了晃,忙用一只手扶墙撑住身体。
“你受伤了吗?”我问。
“朗姆酒,”他重复着,“我得离开这儿。酒!酒!”
我飞奔出去取酒,但刚才发生的一切把我吓坏了,我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撞坏了酒桶龙头。我还没来得及返回,就听到客厅里重物倒地的一声巨响,我跑上前去,只见船长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这时,母亲被喊声和打斗声惊动了,正好下楼帮我的忙。我们一起搬动他的脑袋,他呼吸粗重而且吃力,紧闭双目,脸色十分可怕。
“我的上帝!”母亲叫道,“这房子真倒霉!你那可怜的爸爸又病着!”
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该怎样为船长施行急救,只是猜测他可能在同黑狗的混战中受了致命伤。我试着把朗姆酒往他的喉咙里灌,可他牙关紧闭,下颚僵硬如铁。恰巧利弗西医生走进来为父亲看病,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哦,医生,”我们叫了起来,“该怎么办呢?他伤在哪儿啦?”
“伤了?胡说八道!”医生说,“他和你我一样,什么伤都没有。这家伙是中风了,我早就警告过他。如果可能的话,霍金斯太太,你最好还是回到你丈夫那儿,什么也别告诉他。我这边一定尽力挽救这条一钱不值的命。吉姆,快拿个水盆来。”
我取来水盆,医生已捋起了船长的衣袖,露出他粗壮的膀子,前臂有几处刺字,如“鸿运高照”、“一帆风顺”,以及“比尔?彭斯吉祥如意”等,字迹端正清晰。头部与肩膀相连之处则刺着一座绞刑架,上面吊着一个人。照我看,刺这些图案的手艺是很高超的。
“他倒有自知之明,”医生触摸着这幅画,“比尔?彭斯船长——如果这是你的名字的话,我们来看看你血液的颜色。吉姆,”他说,“你怕不怕见血?”
“不怕,先生。”我说。
“那就好,”他说,“你端着盆子。”说着,他取出一根刺血针刺穿了一条静脉。
放了好多血,船长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首先认出医生,立即皱了皱眉;然后目光又扫向我,似乎放心了些。猛然间,他神色色大变,挣扎着要起来,叫道:“黑狗在哪儿?”
“这儿没什么黑狗,”医生说,“只有你躺在这里。你还在酗酒,所以中了风,就像我曾经警告过的那样。刚才我违背自己的意愿,抢先把你从坟墓里拖了出来。现在,彭斯先生——”
“那不是我的名字。”他打断道。
“这些我不管,”医生回答说,“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海盗的名字,这样称呼你也省事。我不得不再次向你强调:一杯朗姆酒还不会送命,但是只要你喝了一杯,你就会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我拿脑袋打赌,要是你恶习不改,肯定会完蛋!懂吗?——送命,就像《圣经》里说的,回到上帝那儿去。来,努把力,我扶你到床上去。”
我们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设法把他扶到楼上,让他躺下。他颓然靠在枕头上,好像又快昏迷过去了。
“记住,”医生说,“朗姆酒对你而言即是死亡,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说完,他就挽着我的胳膊一起去看我的父亲。
“没关系,”他刚把门带上就对我说,“我给他放了不少血,够他老实一阵子了。让他躺上一个星期——对他对你都有好处。不过,要是再中一次风,他就彻底完蛋了。”
第三章 黑 券
中午时分,我拿着些饮料和药片来到船长房间。他躺着的姿势跟我们离开时一样,只是头部垫高了一点,看上去体质虚弱,却又神情亢奋。
“吉姆,”他说,“这儿只有你最可靠,你知道我一向待你不薄,每月一号按时给你四便士。可是你瞧,现在我是多么倒运,身边没一个亲人。吉姆,给我拿一小杯朗姆来酒好不好?”
“医生……”我刚开口,他就用微弱的声音破口骂起医生来。“医生全是笨蛋,”他说,“那个医生也不例外,喂,他哪知道什么海员?我曾到过像滚烫的沥青那么热的地方,同伴们得了黄热病,一批批倒下去了。还闹地震,陆地像海一样上下翻腾——那个医生怎么知道那种地方?——告诉你,我是靠朗姆酒过活的,它对我来说,既是肉又是水,既是伙伴又是老婆。要是现在我喝不上酒,就等于被风浪掀翻的一艘破船,我变了鬼也得向你和那个笨蛋医生讨。”他继续恳求,“瞧,我的指头抖得有多厉害,我没法叫它们安分下来,今天我还滴酒未沾呢。那个医生完全是胡说八道,别信他的。要是我一口酒都喝不上,我会鬼魂附体的。我已经看到一些影子。我看见老弗林特在你身后,就在那个角落里,一清二楚!要是我得了恐怖症,我这人就会发疯,谁也别想安稳。医生也说过喝一杯没关系。我愿用一个金基尼换这一小杯。”
他越闹越起劲,我很担心会惊动父亲,他病得不轻,需要安静。再说,他对我提到医生的那句话使我打消了顾虑,倒是他的贿赂令我相当反感。
“我不要什么钱,”我说,“只要你把我父亲欠的账还清就行。我可以给你倒一杯来,多了不行。”
我刚把酒端来,他就贪婪地抢过去一饮而尽。
“啊,啊,”他说,“这下好多了。伙计,那医生说我要在这破床上躺多久?”
“至少一个星期。”我说。
“活见鬼!”他叫道,“一个星期!那可不行,他们会给我送来黑券的。那帮蠢货正到处打探我的行踪,他们保不住自己的东西,就打别人的主意。这个如意算盘我还不清楚吗?我从不浪费一个子儿,也不会白白丢掉。我并不怕他们,不过还是甩掉为妙。伙计,我要叫他们再扑个空。”
他这么说着,吃力地撑起身子,使劲抓住我的肩膀,疼得我几乎叫出声来,一边挪动着那铁棍般沉重的双腿。他语气尽管凶巴巴的,可声音细若游丝,二者形成鲜明对比。他终于在床沿坐定,然后停下来喘一口气。
“那个医生可把我坑苦了,”他埋怨着,“我的耳朵嗡嗡直响,还是躺下来好。”
我还没来得及扶住他,他就已经倒在老地方了,半晌都一动不动。
“吉姆,”最后他说,“你今天看见那个水手了吧?”
“黑狗?”我问道。
“不错,黑狗!”他说。“他是个坏蛋,但是派他来的人更坏。万一他们给我下了黑券跑不开的话,你要记住,他们想要的是水手箱。你就赶快骑上一匹马——你不是会骑马吗?然后去找……顾不得那么多了,去那个该死的医生,让他调集所有人马,包括附近的地方推事来到本葆海军客店,把老弗林特他们一网打尽。我从前是老弗林特的大副,知道那地方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他是临死前在萨凡纳 交待我的,就像我现在的情形一样。不过你先别急着去告发,除非他们送来黑券,或者又看到黑狗和那个瘸腿水手——特别是瘸腿水手,一定要注意!”
“黑券是什么,船长?”我问。
“那是一种通牒,伙计。要是他们送来了,我会告诉你。只要你仔细提防,吉姆,我发誓有好处跟你平分。”
他语无伦次地胡说了一小会儿,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我赶紧把药递给他,最后他总算昏昏沉沉地睡去,我才得以脱身。我心里慌得要命,很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医生,请他拿主意,又怕船长后悔向我吐露真情把我干掉。最不巧的是,我可怜的父亲那天傍晚突然去世了,我只得把别的事统统扔到一边。我们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又接待前来吊唁的邻居、安排葬礼,还得张罗旅店的一切事务,压根儿没想到船长,更别说怕他了。
第二天早晨,他居然下楼了,还是像往常一样进餐,吃得很少,可酒喝得恐怕比平时还多,因为他一直待在酒吧间里,脸绷得铁青,哼着鼻子,谁都不敢轻易惹他。葬礼前夕,他照样喝得烂醉如泥。在一个居丧之家听到一支粗野的歌谣,显得不伦不类的。由于他很虚弱,我们都担心他一命归西,医生又突然被请到好几英里以外出诊去了,自我父亲去世后他再没来过。我说过船长很虚弱,他看上去非但不见复元,反而越来越糟。他顺着楼梯爬上爬下,从客厅到柜台来回走动,有时到门外嗅嗅海的气息,行走时用手扶着墙,呼吸沉重而急促,就像攀登悬崖峭壁那么吃力。他从不单独跟我说话,我怀疑他已经忘了那件事。但是他的脾气比以往更加乖戾,并且随着身体的日渐衰弱更加粗暴。现在,他喝多了酒,又做出那个令人胆寒的惯有举动:将那柄短刀抽出来放到桌子上。与此同时,他旁若无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曾经有一次,我们万分惊讶地发觉,他哼起一首与平时大不相同的乡村情歌,想必是在他当水手之前学会的。
就这样,直到葬礼后一个浓雾弥漫、寒气逼人的下午,大约三点多钟,我到门口站了一会儿,脑际萦回着对父亲的哀思。这时,有个人慢慢地沿着大路走来。他显然是个瞎子,因为行走时棍子敲得地面咚咚有声,一个大绿罩子遮住眼睛和鼻子;腰弓得跟虾一样,看上去年迈体衰;穿着一件肥大破旧的大氅,还带着兜帽,使他看上去怪异无比。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比这更恐怖的形象了。他在旅店门口站住,扯开破锣嗓子怪腔怪调地探问道:
“上帝保佑我们的乔治王!哪个好心人愿意告诉我这个可怜的盲人——一个为了保卫英格兰祖国而失去双目的苦命人——他在什么地方?”
“你是在黑岗湾的本葆海军旅店前,我的朋友。”我说。
“我听到一个声音,”他说,“一个少年的声音。你愿意把手给我,带我进去吗?好心的朋友?”
我刚伸出一只手,立刻被那个语气和顺的瞎眼怪物牢牢抓住,像夹在一把虎头钳里。我拼命挣扎,那个瞎子用胳膊一拐,把我扯到他跟前。
“孩子,”他说,“现在带我去见船长。”
“先生,”我说,“我实在不敢。”
“哦,”他冷笑一声,“原来如此!马上带我去,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胳膊。”
说着他就扭了一下胳膊,疼得我叫了起来。
“先生,”我说,“我是为你着想,船长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他老是把刀放在面前,对着它出神。曾经有一位先生——”
“少废话,快走!”他打断了我。我从来没听过像这瞎子这样狠毒、冷酷、难听的声音,它比手臂的疼痛还恐怖十倍。我立刻从命,径自朝那个快病死的老海盗走去,他正喝得昏天黑地。瞎子紧靠着我,那只铁手抓住我不放,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到我身上,简直快把我压垮了。“直接带我去见他,到了他能看到我时,你就喊:‘你的朋友来了,比尔!’要是你敢不照办,有你好果子吃的!”他将我的手猛地一抽,疼得我差点晕死过去。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应付这个盲丐再说,于是我推开客厅的门,用颤抖的声音喊出了瞎子的命令。
可怜的船长抬起眼皮,顷刻间醉意一扫而光。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垂死的苦痛。他撑着床挣扎着要起来,但是已力不从心。
“坐在老地方吧,比尔。”乞丐说,“我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得到一根指头的动静。公事公办,伸出你的右手。孩子,你把他右手腕握住,伸到我右手这边来。”
我们都照办了,接着,瞎子把一件东西从握手杖的手心里放到船长的掌心,船长立刻紧紧攥住。
“完事了。”瞎子突然放开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迅速窜出客厅,来到路上。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能听得到他的棍子咚咚地探路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了。
过了好一阵,我和船长才如梦方醒。直到这时,我才松开了一直抓着船长的手腕,他缩回那只手,仔细看自己的掌心。
“十点!”他叫道,“还有六小时,还来得及!”他一下子跳起来。
可他还没站稳,身子就摇晃起来,他用手扼住脖子,整个身体轰地一声栽倒在地。
我赶紧跑过去,一边喊我母亲。但是无济于事,船长已因脑溢血一命呜呼了。说来也怪,我从未喜欢过这个人,尽管近来有点可怜他;可看到他骤然暴亡,仍禁不住泪下如雨。这是我看到的第二次死亡,而第一次死亡所引起的哀思仍然历历在目。
第四章 水手衣物箱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母亲,也许早就应该告诉她。我们立刻意识到正处在一个既尴尬又危险的境地。如果船长有钱留下,其中一部分无疑该给我们,作为船长欠债的抵偿;但是要他的那两个同伴,尤其是我见到的那两个怪物——黑狗和盲丐主动放弃他们的猎物,是不可能的。要是我遵照船长的嘱咐,立刻骑马去找利弗西医生,母亲势必单独被留下,这也不得不考虑。说实在的,我们娘俩谁也不敢单独待在家里,厨房里煤块烧落的声音,甚至钟表走动的嘀嗒声,都使我们胆战心惊,我们耳中充满由远到近的脚步声。想到船长的尸体还在地板上,而那个恐怖的盲丐就在附近徘徊,随时都会找上门来,我们就吓得魂不附体。事情紧急,必须当机立断,最后我们终于决定一起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求援。说去就去,我们连帽子都来不及戴,便冲进苍茫的暮霭和袭人的寒雾之中。
小村子在邻近海湾的另一边,虽然从这里看不见,其实只相隔几百码。令我勇气大增的是,这与瞎子所来的方向恰好相反。我们到达村子已是掌灯时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看到窗里昏黄灯光时的那份高兴劲儿。不过,我们所能得到的帮助仅此而已。你们想必认为,人们该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因为没有人愿意跟我们回到本葆海军客店。我们越是诉说我们的困境,那些男女老少往屋子里缩得越快。弗林特船长的名字对我来说虽然很陌生,村里那些人却如雷贯耳,引起他们极大的恐慌。有些要到本葆海军旅店那边种地的人想起来了,他们曾在路上遇见几个陌生人,以为是走私贩,只是匆匆避开了事。此外,至少有一个人还在我们叫做凯特湾的小港里看到一艘小帆船。我敢说,弗林特船长的任何一个伙伴,都可以把他们吓得半死。总之,愿意和我们一道骑马去找利弗西医生的倒有几个,可是肯帮我们守店一个都没有。
母亲最后宣布,她不会放弃我这失怙的孩子的钱。“要是你们都不敢去,”她说,“我和吉姆敢。我们会原路返回,不再打扰你们这些体壮如牛、胆小如鼠的人了。我们会打开那个箱子,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克罗斯莱太太,请借给我一个提包,好用它装回我们应得的钱财。”
我当即表示要跟母亲一道走。他们惊呼起来,纷纷劝阻这种要钱不要命的愚蠢举动;但是即便这样,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们一道走。最后他们给了我一支装好子弹的手枪,以备不时之需;还答应备好马匹,以便我们遭到追杀时顺利逃跑;同时,有一个小伙子骑马去医生那里搬救兵。
当我们重新走进漫漫寒夜,我的心跳得慌。一轮罩着红晕的满月缓缓升起,出现在雾气的上方,催促我们加快步伐;因为我们再返回时,一切将耀眼得如同白昼,我们将暴露无遗。我们沿着篱笆迅速潜行,不过并没看到或听到足以加剧心中恐惧的东西,直到本葆海军关上大门,我们才如释重负。
我立刻把门栓好,和母亲在黑暗中喘了一会儿气。除了我们娘俩,房子里还有船长的尸体。母亲从柜台拿了根蜡烛,我们手拉着手走进客厅。船长还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躺在那里,仰面朝天,瞪着眼睛,伸着一只胳膊。
“把窗帘放下,吉姆,”母亲低声说,“他们要是来了,会从外面观察我们的。而眼下,”等我放下窗帘,她说,“我们得从这家伙身上拿到钥匙。可是,谁敢碰他呀!”说着她抽泣起来。
我立刻跪下去。靠近他手边的地板上有一个小圆纸片,一面涂着黑色。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黑券了,另一面工整地写着一句话:“今晚十点跟你算总账。”
“他们十点来,妈妈。”话音刚落,老钟便当当地敲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幸而钟只敲了六下。
“快,”她说,“把钥匙找到。”
我逐个搜遍他的口袋,几枚小硬币、一个顶针、一些线和几根大针、一支咬过的烟卷、他那把开了裂的短刀、一个袖珍罗盘,外加一个火绒盒,就这几样东西。我大失所望。
“也许他挂在脖子上?”母亲提醒道。
我强捺住厌恶,撕开了他的衬衫领子,那里果真挂着一条油腻腻的小绳。我用短刀切断小绳,拿到了钥匙,立刻跑上楼去,进到那间他躺了好久的房间。他的箱子从他住宿时起就一直放在那里。
从外形看,这只箱子跟其他水手箱没什么两样,盖子上用烙铁烫着他姓名的起首字母“B”, 箱子角有磨损的痕迹和裂纹,大约用了很久,而且不太爱惜。
“把钥匙给我。”母亲说,尽管锁眼不太灵活,她还是能转动钥匙,很快把盖子打开了。
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柏油味从里面扑面而来,上面有一套质地考究的衣服,它被非常仔细地刷过,叠得整整齐齐,母亲说这套衣服大约从未被穿过。衣服下面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象限仪、一只铁皮罐、几条烟草卷、两对制作精良的手枪、一根银条、一块西班牙表,还有几件不值钱的饰物,大多是外国货;一对镶铜框的罗盘,还有五六个珍奇的西印度贝壳。我暗自惊讶,他一定是带着这些贝壳一起度过他漂泊不定、朝不保夕的罪恶生涯的。
除了那根银条和饰物外,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就连银条也派不到什么用场。再下面是一件陈旧的航海斗篷,已被不知多少个港口的沙洲海盐浸得发白。母亲不耐烦地把它扔到一边。现在剩下箱子里最后的物件了,有一包东西被油布包裹着,可能是些文件;另外有一个帆布包,一碰竟发出悦耳的丁当声,大约是金币。
“我要让那些恶棍们看看,我是个诚实的女人,”母亲说,“我只想收回欠账,一个子儿也不会多拿。撑好克罗斯莱太太的提包。”然后她数着数目,放到我撑着的提包里。
这是件费时间的麻烦事儿,因为这些硬币来自各个国家,大小不一,包括西班牙金币、法国金路易,还有其他我不认识的,都混杂在一起。其中基尼大概最少,而我母亲只会用基尼算账。
我们才数到一半,我猛然抓住她的胳膊上,在静寂寒冷的空气中,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使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那是瞎子的拐杖子敲在路面上的哒哒声!声音渐渐逼近,我们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紧接着有人急剧地敲门,然后听到门把手在转动,门栓嘎嘎作响,似乎那恶棍想闯进来。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屋子内外都死一般沉寂。最后,哒哒声重又响起,并渐渐远去,令我们惊奇万分。
“妈妈,”我说,“把钱全拿上,快走吧!”我猜测拴上店门一定已引起怀疑,很快会遭到攻击。母亲尽管也怕得要命,却决不肯多拿一个子儿。她还在同我争辩,七点都没到呢。这时从小山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口哨。要制止我们此刻的争执,那已经足够了。
“我先把数好的拿走。”她跳起身来说。
“我把它带走抵债。”我捡起那个油布包说。
我们摸索着下楼,把蜡烛留在空箱子旁边,开了门就跑,再不动身可就晚了。雾正很快地消散,月亮将高地的每一边都照得通明,只有谷底和旅店的四周尚有一层薄薄面纱,掩护着我们逃过最初的一小段路。离小村子还有一大段路,刚走出小山谷底部,我们便暴露在月光下了。不仅如此,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已传进我们的耳中,当我们回头一望,只见一星摇曳不定的光亮正快速地向前移动,这表明来者之中有一个提着风灯。
“宝贝儿,”母亲突然说,“你带着钱快跑吧,我简直要晕过去了。”
我想,这下准得完蛋!我诅咒那些村民的怯懦,责怪母亲的小气。她刚才是那么糊涂,现在又这么不中用!幸亏我们来到一座小桥旁,我搀着她踉踉跄跄地来到岸边,她总算歇了口气,便靠在我肩上了。我不知是哪来的一股劲,设法把她拖进河岸的桥洞里。由于桥太低,我再也拖不动了,我自己也只能爬行,母亲几乎完全暴露着。我们不得不待在那里,与客店相距很近,乃至没有超出听觉所及的范围。
第五章 瞎子的下场
我的好奇心远远压倒了恐惧,我没有静守在原地,又爬回岸上,躲在一丛金雀花后面,透过花丛可以俯视到我家门前的大路。我刚藏在这儿,敌人就出现了。他们一共有七八个,步履杂沓地沿着大路拼命跑来,提着风灯的那个领先几步。有三个人手拉手地跑在一起,尽管有雾,我还是能断定夹在中间的那个就是盲丐。紧接着,他的声音证实了我的判断。
“把门撞开!”他叫嚣着。
“是,是,先生!”两三个人答道。同时发动对本葆海军旅店的进攻,提灯的人跟了上去。我见他们停下来低声交谈了几句,他们好像对敞开着的大门感到很吃惊。不过短暂的停歇之后,瞎子重新发布命令。
他怒火万丈地咆哮起来:“还不快走!”一边咒骂他们拖拖拉拉。
四五个人立刻遵命,有两个同那可恶的乞丐留在路上。隔了一会,屋里传出一声惊呼,又有人喊道:“比尔死了!”
“你们这些偷懒的饭桶,留两个人搜他的身,其余的上楼搬箱子!”他吼道。
我能听见他们上楼时沉闷的咚咚声,整栋房子都被震动。很快又传出一声惊呼;船长房间里的窗户被砰地捅开,碎玻璃哗啦地散了一阵。一个人伸出脑袋和肩膀,向站在下面路上的盲丐报告。
“皮乌,”他喊道,“有人先下了手,把箱子兜底翻过了。”
“东西在吗?”皮乌叫道。
“钱还在。”
“我是说弗林特写的东西。”瞎子破口大骂。
“什么都找不到。”那人答道。
“喂,楼下的,看看是不是在比尔身上?”瞎子又叫道。
另一个家伙,可能是留在楼下搜检船长尸身的,走到旅店门口,“比尔已经被人抄过身了,”他说,“什么也没留下。”
“一定是店里的人干的,就是那个小崽子!我要抠出他的眼珠子!”瞎子皮乌恨恨地嚷道,“他们刚刚还在这儿,我来敲门时,他们把门栓上了。小子们,给我分头去搜。”
“一点不假,他们的蜡烛还亮着。”窗口的那家伙说。
“分头去搜!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们!”皮乌又强调一遍,用拐杖狠狠敲击着路面。
我们的老旅店遭到一场空前的劫难,沉重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家具被乱扔乱砸,门被一脚踢开,直到周围的岩石都发出回声。最后那帮人一个接一个来到路上,然后声称哪儿都找不到我们。就在此刻,我和母亲在数钱时把我们吓得半死的唿哨声再次划破夜空,而且连吹两遍。起初我以为是瞎子命令手下进击的暗号,随即发现唿哨是从山脚下的小村子那边传来的,从海盗们的反应来看,这是警告他们危险迫近的信号。
“又是德克,”一个说,“接连两声!伙计们,咱们还是开溜的好!”
“溜?你这缩头龟头!”皮乌骂道,“德克一向是个蠢猪和胆小鬼,你们别理他。他们一定就在附近,走不远的。分头去找他们,你们这些狗东西!啊,气死我了,”他叫道,“我要是看得见就好了!”
这顿臭骂似乎起了点作用,有两个家伙开始在杂物堆里四处翻看,不过我想也是敷衍而已,他们始终惦记着自身的安危,而其余的人犹豫不决地在路上观望。
“你们这班混蛋,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却拿不定主意!只要能找到那件东西,你们就会富比王侯。东西就在这儿,你们偏偏想打退堂鼓!你们中没有一个敢去见比尔,可我做到了——一个瞎子!就是因为你们我才痛失良机!我只好沦落为一个臭要饭的,骗几个小钱讨酒喝,而我明明可以坐在马车上兜风!只要你们不是废物,就可以抓住他们。”
“去你的,皮乌,我们已经捞到不少西班牙金币!”一个咕哝道。
“他也许把那最宝贵的东西藏起来了,”另一个说,“这些金基尼拿着,皮乌,别在这儿骂街了。”
听到手下都在唱反调,皮乌气得火冒三千丈,终于怒不可遏地向同伙大打出手,那沉重的拐杖狠狠地打在不止一个人身上。
他们轮番回骂这个瞎了眼的恶棍,恶言恶语吼吓他,试图抓住那根拐杖,想从盲丐手中夺过来,可惜没有成功。
这场争斗救了我们。正当他们内部闹成一团的时候,从村庄那边的山顶上传来了另一种响声——疾驰的马蹄声。几乎与此同时,只见篱笆那边火光一闪,接着是一声枪响。显然这是最危险的警报,因为海盗们立即转身四散逃蹿,有的沿着海湾向海边跑去,有的斜翻过小山,如此等等。总之,不到半分钟就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皮乌一个。他们撇下他纯粹是由于惊慌,还是对他恶语伤人和乱杖击打的报复,我不得而知,反正他被甩在最后。他气得用拐杖猛击路面,一边摸索,一边呼唤着他的同伴。最后他转错了方向,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向小村子跑去,一路喊道:“约翰尼、黑狗、德克,”还有其他人的名字,“别丢下老皮乌,伙计们——可不能把老皮乌撇下!”
这时马蹄声已越过山顶,四五个骑手在月光下进入了我们的视野,飞驰下山。
皮乌这才发觉他的错误,尖叫着转身直奔水沟,不小心滚了下去。他一骨碌爬起来,试图再往前冲,不料昏头昏脑地落在离他最近的一匹马蹄下。
那骑手努力想挽救他的性命,但是为时已晚,伴随着一声响彻夜空的惨叫,四只马蹄从他身上践踏而过。他侧身倒下去,然后慢慢地脸朝下着地,就一动不动了。
我跳起来向骑手们欢呼。他们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急忙勒住马头。我很快认清来人是谁,最后面的一个正是从村子去找利弗西医生的小伙子,其余的是缉私人员,是他半途中遇上的,他立即机警地带领他们一道返回。关于基特海口出现的神秘帆船,督税官丹斯已有所耳闻,这天晚上他正要前来,因此我和母亲才得以保全性命。
皮乌彻底完蛋了。至于母亲,当我们把她带回村子,用点冷水和溴盐,很快使她清醒过来。幸而她除了受点惊吓之外,总算安然无恙。不过她还在懊悔没有把账及时结清。
这时,督税官快马加鞭地向凯特湾赶去。但是他手下的人不得不跳下马,沿着深谷向前摸索,一面牵着坐骑,有时得扶住它们防止滑下山谷,还要当心遭遇埋伏。所以他们到达海湾时,帆船已经启航,不过还没去远。督税官冲对方喊话,一个声音警告他,最好离月光远点儿,否则小心吃枪子儿。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嗖的一声,几乎擦着他的胳膊飞了过去。不一会,单桅船便绕过岬角消失了。丹斯先生怔怔地站在那儿,说自己像条鱼被扔到了岸上,而他所能做就是差人到布里斯托尔向水上缉私艇报警。“其实也不顶什么用,他们已溜得干干净净。不过,”他补充道,“我很高兴皮乌先生撞到我的马蹄下。”他这时已听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我随他一道回到本葆海军旅店,你简直无法想像这栋房子遭到怎样的破坏,那帮家伙疯狂地搜查我们母子俩,连座钟都扔在地上。尽管除了船长的钱袋和钱柜里的银币外什么都没拿走,我还是一眼看出我们破产了。丹斯先生对这幅场景大惑不解。
“你说他们把钱拿走了?那么霍金斯,他们还想要什么呢?是更多的钱吗?”
“我认为不是钱,先生,”我回答道,“我相信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实话对你讲,我希望能把它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非常正确,孩子,”他说,“要是你愿意的话,就交给我保管吧。”
“也许利弗西医生……”
“不错,”他欣然接口道,“他是一位绅士,又是地方法官。我最好还是骑马亲自走一趟,向他或者乡绅报告。皮乌先生既然已经死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毕竟死了一个人,难保不会有人把这件事提出来,向督税官追究责任。如果你愿意,霍金斯,我将带你一起去。”
我由衷感谢他的邀请,于是一起步行回到停马匹的小村子。当我将我的打算都告诉母亲时,他们全都跨在马鞍上了。
“道格尔,”丹斯先生说,“你的马好,把这小家伙带上。”
我上马抓住道格尔的腰带,督税官一声令下,马队便向利弗西医生家的道上疾驰而去。
第六章 船长的文件
一路上我们快马加鞭,直到利弗西医生的家门口才勒住马头。房子前一片漆黑。
丹斯先生叫我下马敲门,道格尔腾出一只马镫,让我踩着它下来。与此同时,一个女仆把门打开了。
“利弗西医生在家吗?”我问。
“不在,”她说,“他下午回来过,但是又去乡绅老爷家吃晚餐了。”
“那我们就去那儿找他,小伙子们。”丹斯先生说。
这回我没有上马,因为路很近,只是拉着道格尔的马镫皮带跑向庄园大门,走上一条没有树叶荫蔽的、浴着月光的长长林荫道,来到一排有着古老的大花园的白色宅第前。丹斯先生下了马,带我进了屋里。
一名仆人带我们走过一条铺着草垫的走廊,引我们进入走廊尽头一间宽敞的书斋,书斋摆满书橱,上面摆着些半身像。乡绅和利弗西医生手里拿着烟斗,分坐在暖融融的壁炉两旁。
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那位乡绅,他个子很高,约有六英尺多,魁梧而匀称。看上去坦诚豪爽,大约是长期在外游历之故,晒成暗红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眉毛浓密,敏捷地掀动着,这显示出他的某种脾气,但也不能说是坏的,只是有些是急躁。
“请进,丹斯先生。”他语气庄重,但又很谦和。
“晚上好,丹斯,”医生点了下头,“晚上好,吉姆朋友。是哪阵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啦?”
督税官站得笔直,像背课文似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两位绅士深感震惊,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斜,不时地相互对望一眼,连烟都忘了抽。当他们听到我母亲返回小旅店时,利弗西医生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大腿,乡绅也喝采道:“好极了!”不觉竟把细长的烟斗在炉栅上折断了。在这之前许久,特里罗尼先生(你也许还记得,这是乡绅的姓氏),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医生为了听得更仔细,特别摘下他那搽了粉的假发,坐在那里,露出本来剪得很短的黑发,看上去很是陌生。
最后,丹斯先生终于讲完事情经过。
“丹斯先生,”乡绅说,“你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至于骑马踩到那个穷凶极恶的匪徒,就像踩死一只蟑螂,我认为再好不过。看得出,霍金斯这孩子挺不错的。霍金斯,你打一下铃好吗?丹斯先生需要一杯啤酒。”
“这么说,吉姆,”医生说,“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你身上,是不是?”
“就在这儿,先生。”我说,把油布包递给了他。
医生接过来仔细端详一番,似乎急于渴望将它打开。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平静地把它放进外衣口袋里。
“特里罗尼先生,”他说,“丹斯喝好后还得回去履行职责,不过吉姆?霍金斯还是到我家睡觉。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建议来点冷饼,让他吃点东西。”
“就这么办,利弗西,”乡绅说,“今天应该请霍金斯吃比冷饼更好的东西。”
一大块鸽肉馅饼被端上来放在一张茶几上。我已饿得不行,放开肚皮饱餐了一顿。丹斯先生又得到一番夸奖后告别了。
“那么,特里罗尼……”医生说。
“那么,利弗西……”乡绅同时开腔。
“咱们一个个说,”利弗西医生笑着说,“你大概听说过弗林特这个名字吧?”
“当然听说过!”特里罗尼叫道,“他是江洋大盗中最为凶残的一个,比起他来,黑胡子 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儿。西班牙人对他是畏惧之极,说实在的,我简直为他是个英国人而自豪呢!特立尼达附近,我曾经亲眼见过他的中桅船,可惜我们的船长是个胆小的饭桶,他立刻掉转船头,退回西班牙港。”
“噢,我在英格兰也听说他的大名,”医生说,“但问题的关键是:他有钱吗?”
“钱!”乡绅叫道,“你没听到刚才的故事吗?除了钱,那帮匪徒还来找什么?除了钱,他们还关心什么?除了钱,他们还会为了什么不惜扔掉这条狗命?”
“这一点我们很快就会明白,”医生答道,“但是你这么激动,让我连话都插不上。我想知道的是:假定这会儿我的口袋里有弗林特藏宝的线索,那珠宝的数目应该很惊人吧?”
“一定很可观!”特里罗尼激动地说,“要是我们有你所说的这条线索,我就会在布里斯托尔船坞装备一艘大船,带着你和霍金斯出海,哪怕花费一年的功夫,都要将宝藏找出来。”
“好极了,”医生说,“要是吉姆同意的话,我们可以打开那个包了。”说着,他把它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那个包是用线缝起来的,医生打开器械箱,用医用剪刀剪断了缝线。里面有两样东西——一本簿册和一个密封的文件。
“我们得先瞧瞧这个小册子。”医生评论道。
利弗西医生亲切地示意我从那张茶几旁绕过来,共享揭开谜底的乐趣。乡绅和我都从他的肩头凝视着。本子的扉页上有一些零散的字迹,就像一个人百无聊赖时的信手涂鸦。有一条跟船长身上刺花的字样相同,“比尔?彭斯万事如意”,再有就是“W?彭斯先生,大副”、“戒酒”、“得到了他的应得部分”以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片言只语。我暗自纳闷,是谁“得到了他的应得部分”?而这个“应得部分”又指什么?会不会是他背上挨的那一刀?
“好像看不出什么来。”利弗西翻过这一页。
接下去的十至十二页都是些奇怪的记录。每行末端标明日期,另一端是金额,就像普通的账本,不过代替说明文字的是为数不等的十字叉叉。举个例子来说,1745年6月12日,付给某人70镑的款额,但是除了六个叉叉之外,未作任何说明。只有极少数账目加注了地名,像“在卡拉卡司那边”,或者只列出经纬度,如“62度17分20、19度2分40”。
账目记录前后延续二十多年,随着时间的增长,账目的款项越变越大。经过五六次纠正加法上的错误之后,得出一个巨大的总数,后面附注:“彭斯的钱财。”
“我理不清一点头绪来。”利弗西医生说。
“事情一清二楚,”乡绅说,“这是那个黑心恶棍的账本。上面的叉叉代表他们击沉的船只或掳掠的市镇,数目是他们分得的赃款,在有可能发生混淆的地方,他附上了一些说明。喏,你看,‘在卡拉卡司那边’表示某一艘倒霉的船只遭到袭击。愿上帝拯救这些冤魂——他们或许早就化作珊瑚虫了吧!”
小册子的最后几页记了些地名,还有一张法国、英国和西班牙货币通用价格的兑换表,此外没有别的了。
“这家伙好精明!”医生说,“谁也骗不了他。”
“再看看另一样吧。”医生说。
那份文件有几处是用火漆封口。用顶针代表印戳,就是我在船长衣袋里找到的那个。医生谨慎地打开了封口,从中抽出一张岛屿的地图,上面标有经纬度、水深及山丘、港湾和入口处的名称,以及一艘船安全靠岸可能需要了解的细节一应俱全。该岛大约九英里长、五英里宽,形状像一条立着的肥壮的龙,有两个几乎被陆地完全包围的避风港,岛的中心有一座小山,标名为“望远镜”。图上有几处很明显是后来补充的附注;最醒目的是有三个红墨水画着的叉叉,两个在岛的北部,一个在西南。在西南部叉叉旁边,写着一行与前面笔迹迥然不同的端庄秀丽的红墨水字:大部宝藏在此。
反面以同样的字迹写着如下说明:
望远镜山肩一棵大树,指向东北偏北,骷髅岛东南偏东十英尺。
银条在北部,你可以在东边小圆丘的斜坡下,面向黑色山崖南十英处找到。
武器很容易找到,在北部入水口的沙丘中,方位是东偏北四分之一处。
杰?弗
到此全部完了。尽管它很简短,我难以理解,却使乡绅和利弗西医生满心欢喜。
“利弗西,”乡绅说,“快点结束你行医的生涯吧!明天我就动身去布里斯托尔。只要三周的时间!不,两周!不十天!就能配备最好的船只和最出色的船员。霍金斯是个不错的侍应生。你,利弗西,是随船医生;我是司令官。我们再带上雷德拉斯、乔伊斯和亨特。一路顺风,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宝藏,到时财源滚滚而来,够你一辈子当饭吃,打水漂。”
“特里罗尼,”医生说,“我愿与你同行,而且我可以打保票,吉姆也会去。我只担心一个人。”
“是谁?”乡绅叫道,“把这个混蛋说出来,先生!”
“你,”医生答道,“因为你管不住你的嘴。今晚袭击旅店的这帮亡命之徒,还有留在单桅船上的其余部分,他们个个都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宝藏。所以在出海之前,我们谁都不可单独外出。在此期间,我和吉姆必须待在一起,你带上乔埃斯和亨特骑马去布里斯托尔。我们中任何一人,自始至终都不得泄露一字。”
“利弗西,”乡绅答道,“你总是说得那么在理。我一定守口如瓶。”
第七章 我去布里斯托尔
我们为出海作准备的时间比乡绅预计的要长,我们最初的计划一件也没有实现,甚至利弗西医生把我留在他身边的打算都告吹了。医生不得不去伦敦另找个医生来接他的班,乡绅在布里斯托尔忙得晕头转向;我仍住在府第上,由猎场老看守雷德拉斯照管,简直像个犯人;然而脑子里充斥着航海的梦想,陌生的岛屿与惊险的奇遇使我浮想联翩。我常常盯着那张地图发呆,一连好几个钟头,将上面每一个细节牢记在心。
时间过了一周又一周,直到某一天,来了封写给利弗西医生的信,信封上注明:“如果利弗西医生不在,可以由汤姆?雷拉德斯或小霍金斯代拆。”遵照这个指示,我发现了一条重要信息:
亲爱的利弗西:
由于不知道你是否已从伦敦回到府第,我将这封信一式两份,分寄两处。
船已购妥并装备完毕,停泊待发。你再也想像不出会有比这更为漂亮的双桅船了——连个孩子都能驾驶它。载重两百吨,名字叫伊斯班袅拉号 。
我是通过我的老朋友布兰德利物色到的,他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好人。我敢说,只要我们这次远行去发掘宝藏的风声一传开,每个人都会乐于为我们效劳的。
“雷德拉斯,”我停下来说,“利弗西医生不会高兴那样的。特里罗尼把这件事捅出去了。”
“好啦,谁说了算?”猎场看守打抱不平,“要是特里罗尼听了利弗西医生的话就不讲话,那才怪呢!”
我打消了评论的念头,继续读信:
布兰德利亲自物色到伊斯班袅拉号,并且巧妙地以极低的价钱买到它。布里斯托尔有一帮人对布兰德利恨得牙痒痒,他们说这个如此老实的人惟利是图,那艘伊斯班袅拉号是他自己的,他暗中其实狠敲了我们一笔竹杠,这个诽谤简直不堪一驳。不管怎样,他们谁也不敢否认这艘船的价值。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顺利。装索具的工匠慢得令人窝火,但是时间会挽救这个;令我头疼的是配备一套船员班子的问题。
我足足需要二十个人,以防土著、海盗或是可恨的法国人 ,可我费尽心机才找到六七个,直到老天开眼给我带来了我求之不得的那个人。
事情纯属偶然,当时我站在码头上跟他攀谈。我发现他是个老水手,开了家酒店,布里斯托尔所有在海上混饭吃的他都了如指掌。他身体不好,想谋个厨子的差事回到海上去。他自称,那天早晨他一瘸一拐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嗅嗅海水的咸味。
我大为感动(换了你也会这样的),纯粹是出于同情安排他做船上的厨子。人们叫他高个儿约翰?西尔弗,他只剩一条腿;但是我认为这正是最可靠的,因为那条腿是在不朽的霍克上将麾下为祖国服役时失去的。他连抚恤金都没有,这个世道多么混账!
先生,我本以为自己仅仅找到一个普通厨子,哪知由此发现发一批船员。西尔弗和我在几天的时间里就集合到了一伙训练有素的老船员——从他们的脸上就可看出他们不屈不挠的意志,我们简直抵得过一艘战舰。
高个儿约翰劝我从我已安排好的六七个人中剔除了两个,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根本担当不起如此重大的探险任务。
我身体健壮,精神饱满,吃饭像头公牛,睡下像棵树。出海!我才不在乎什么宝藏呢!令我心驰神往的是波澜壮阔的大海。利弗西,赶快来吧,一小时也不要耽搁,要是你尊重我的话。
让小霍金斯马上去跟他母亲告别,雷德拉斯跟他一道去;然后两人全速赶到布里斯托尔。
约翰?特里罗尼
又及:我还没跟你讲,那个布兰德利找到一个令人尊敬的船长,他答应如果到八月底我们还没有顺利返回,他就会派另一艘船去寻找我们。高个儿约翰?西尔弗找到精明强悍的人来担任大副,他叫埃罗。我选了一个吹号笛传令的水手长,将来在伊斯班袅拉号船上,一切将以军舰的规则行事。
我忘了告诉你,西尔弗是个家资颇丰的人,我已打听到,他在一家银行有存款,而且从未透支过。他留下老婆来经营酒店,由于她是黑人,若让像你我这样的老光棍来猜测,使他重新去漂泊的原因,除健康因素外,跟他这个老婆也不无关系。
约?特
于古锚旅店,布里斯托尔
一七××年三月一日
我简直欣喜若狂!次日一大早就和雷德拉斯徒步前往本葆海军旅店。母亲身体和精神都很好。船长,那个长期以来闹得我们家神魂不安的恶棍,已经进了坟墓,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了。乡绅已派人修复了曾遭到破坏的所有家具,客厅和招牌都油漆一新,还新添了几件家具——特别是在柜台里为母亲安放了一把漂亮的圈椅。他还给她找来了个小学徒,以便我走后不致缺帮手。
看到这个笨手笨脚的男孩,我才第一次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此以前我脑子里想到的全是海岛奇遇,却压根儿没想过即将离开的这个家。我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由于那少年是个新手,我有足够的机会纠正和贬斥他,令他洋相百出,将他大大地折磨了一番。
第二天午饭过后,雷德拉斯和我重又上路了。我告别了母亲,告别了自我出生以来一直居住的小海湾,还有那块亲爱招牌——尽管它被重新漆过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亲了。最后想到船长,他常戴着顶三角帽,脸上一条刀疤,胳肢窝夹着一副铜框望远镜在岸边散步。
薄暮时分,我们在乔治国王旅馆前的荒地里搭上邮车,我被夹在雷德拉斯和一个肥硕的老绅士中间。车走得很快,夜气很凉,我一上车就打起瞌睡来,随即沉沉睡得去,直到肋骨挨了一拳才醒来,发现车停在城市某街道的一座大房子前,天也大亮了。
“我们到哪儿了?”我问道。
“布里斯托尔,”汤姆说,“下车吧。”
特里罗尼先生就下榻于码头附近的一家客店,以便监督船上的工作。我们向那儿走去。
我就要出海了!乘着双桅船,和一个吹角笛的水手长,还有留着辫子的水手们唱着歌一道出海,驶向一个不知名的岛,去发掘地下的宝藏!
当我还沉浸在这欢乐的美梦中时,不觉来到一家大旅馆的门前,正遇到特里罗尼乡绅面带微笑地从门里走出来,穿着一套厚实的蓝色服装,打扮得像个海军军官,煞有介事地模仿水手步。
“你们来啦,”他叫道,“医生昨晚刚从伦敦赶到。好极了!全体人员都齐了!”
“哦,先生,”我叫道,“我们什么时候启航?”
“启航?”他说,“我们明天就启航!”
第八章 在望远镜酒店里
我吃完早饭,乡绅要我送一张便条给约翰?西尔弗,地址是望远镜酒店。他告诉我,沿着码头走,很容易找到一个挂着巨大的黄铜望远镜的招牌,就是那儿。我兴致勃勃地出发,因为又有机会看船舶和船员了。
这是一个精致而舒适的小娱乐场所。招牌是刚油漆过的,窗上挂着整洁的红色窗帘,地面铺着干净的细沙。酒店两面临街,各开了一扇门,这使得这间低矮的大房间一览无遗,尽管里面烟雾缭绕的。
顾客大多是在海上混饭吃的;他们嗓门很高,吓得我几乎不敢进门。
正在犹豫间,一个人从侧屋里出来,我一眼就断定他是高个儿约翰。他的左腿截到大腿根,左腋下的拐杖却灵巧异常,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简直像只小鸟。他身材高大,一张宽脸扁平而苍白,大得像火腿,带着机智的微笑。他看上去心情颇佳,吹着口哨在桌子间来回周旋,不时开一两句玩笑,或者拍拍老顾客的肩膀。
我暗自生疑,从乡绅特里罗尼的信里第一次提到高个儿约翰的时候起,我就担心他可能是那个在本葆将军旅店比尔多次嘱咐让我留心的瘸腿水手,但是只要看一眼面前的这个人,我就放心了。我已经见识过船长、黑狗,还有瞎子皮乌,我想我知道海盗该是个什么样子——凭我的直觉,这位整洁、和气的店主完全不可能跟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为伍。
我立刻鼓起勇气,径直奔他走去。他正拄着拐杖跟一个顾客攀谈。
“阁下是西尔弗先生吗?”我问,手里攥着纸条。
“正是,我的孩子,”他说,“你是谁呀?”当他看到乡绅的便条,似乎吃了一惊。
“噢!”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我明白了。你是我们船上新来的侍应生,见到你真高兴。”
他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他那厚实的大手掌里。
就在此刻,远远地坐在边上的一个顾客霍然站起身来,夺路而逃。门离他很近,他一下子就窜到街上去了。我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那个缺了两根手指、面容肥胖、最先到本葆将军旅店的海盗!
“喂,抓住他!”我叫道,“他是黑狗!”
“我可不管他是谁,”西尔弗大叫道,“可是他没付账,哈里,快去抓住他!”
离门最近的一个跳了起来,拔腿去追。
“你说他是谁来着?”西尔弗问道,“黑什么?”
“狗,先生,”我说,“难道特里罗尼先生没告诉你海盗的事?黑狗是他们一伙的。”
“这还了得?”西尔弗叫道,“在我店里!本杰明,快去帮哈里一把。摩根,你一直在同他喝酒吗?过来。”
一个头发灰白、面色褐红的老水手乖乖走过来,一边嚼着烟草块。
“喂,摩根,”高个儿约翰声色俱厉地说,“你以前从没见过这个黑……黑狗,是不是?”
“从来没见过,先生。”摩根行了个礼,答道。
“你有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也没有,先生。”
“老天有眼!汤姆?摩根,算你走运!”店主惊叫道,“要是你和这号人混在了一块儿,你就别想踏进这店里一步,你放明白点。他跟你讲了些什么?”
“我记不清了,先生。”摩根答道。
“你这肩上长的究竟是脑袋还是该死的三孔滑轮?”高个儿约翰斥责,“记不清了!也许你连跟谁说话也记不清了,是不是?刚才他乱嚼舌根胡说了些什么?航行、船长、船只?说!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我们正在谈论拖龙骨 。”摩根答道。
“拖龙骨?你们在谈拖龙骨?倒是个挺合适的话题,你要明白这一点。回到你的位子上去,你这个笨蛋,汤姆。”
当摩根退回自己的位子,西尔弗凑近我的耳朵,有几分谄媚地补充道:“他是个老实疙瘩,天生一个榆木脑袋。”接着他提高嗓门,“让我想想看,他叫黑狗?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他总是同一个臭要饭的瞎子来这儿,已经好几次了!”
“那准是他,你可以肯定,”我说,“那个瞎子我认得,他的名字叫皮乌。”
“正是!”西尔弗神情相当激动,“皮乌!就是这个名字!他看上去像条鲨鱼。如果我们能追上那个黑狗,就有好消息报告特里罗尼船主了!本杰明是个飞毛腿,很少能有哪个水手跑得过他。他准能追上他,十拿九稳,上帝保佑!他刚才不是谈到拖龙骨吗?我要拖他的龙骨哩!”
他一面连珠炮似地讲着话,一面拄着拐杖在酒馆里跳来跳去,还时不时地拍一下桌子,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即使是一名伦敦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或是最高警署的警察也会深信不疑。在望远镜酒店发现黑狗这件事使心底的疑团再次涌出,我开始留意这位厨子,但他城府之深、反应之快、戒备之严,使我远不是他的对手。等那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报告说黑狗已在人堆里溜走时,掌柜把他们当作小偷一般骂得个狗血淋头;这时,我情愿为高个儿约翰?西尔弗的清白作证。
“唉,霍金斯,”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件该死的事儿实在令人为难,特里罗尼船主该怎么想?一个江洋大盗居然大大咧咧地坐在我店里喝酒!你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从眼皮底下溜走了!霍金斯,你得在船长面前给我说句公道话。你年纪虽小,却那么聪明伶俐,你一进门我就瞧出来了。这根木头简直是废物一个,想当年我当水手时是多么健壮,哪会把这种东西放在眼里!可是现在……”
他突然打住,下巴耷拉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
“结账!”他冲口而出,“三杯朗姆酒!见鬼,我都差点忘了!”
他一屁股跌倒在一条板凳上放声大笑,直笑得眼泪顺着腮帮淌落下来;我也忍不住一起笑;两个人对笑了一阵又一阵,整座店堂都震出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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